“无论如何,这没用……”他指责道。
“你是想说,你的女婿……”
佩里顾先生犹豫着要怎样回应,然后决定选择最适合他的方式,他认为至少这样应该表现出作为父母的威严和权威。
话就到此为止吧,总之,没有比这个更难的了。
不(玛德莱娜对着他笑了笑),他没有打扰到她,她说道:“我发呆呢。”但是,事实不是这样的,他确实打扰到了她,而她也不是在发呆。根据她对父亲的了解,如果他采取谨慎的态度,那说明想要表达些什么,这也是她所担忧的。她强颜欢笑着,用手掌拍拍身边的位子,邀请他坐过来。父亲坐了下来,这仍然是一场两人关系的赌博,他们保持现状也是出乎意料的。他们用一样的话敷衍对方,潜台词就是大家都明白对方是怎么回事。佩里顾先生还会亲吻女儿的额头,然后坚定地走开,因为他们之间简简单单,没什么可说的。然而,这一天却例外,他没有话,因为现在不仅仅是关系到他们自己。在那个并不专属于一个人的亲密关系中,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互依赖的方式让他们感觉到难受。
“爸爸,我会和亨利说的。”最后,她说道,“他只是凑巧遇到了这些困难。他自己也说‘凑巧’,这没什么大碍的。我保证……”
他为政府的工作,遇到了一些困难和意外的事件,本来一切风平浪静,但是她还是从电话里听到了一些话。内阁有人给他打了电话。亨利发出洪亮的声音,不,老兄,哈!哈!早就解决好了,你不要担心,然后紧皱着眉头,挂了电话。这是一场狂风暴雨,玛德莱娜的整个生活都被这件事情打乱了,她曾经看到过父亲是如何度过各种各样的暴风雨,接着世界大战就来了。这绝不是两通从省政府和内阁来的电话那么简单。她的父亲不喜欢亨利,就是这样。他看不起他做的任何事情。这是男人之间的敌对,是好斗雄鸡之间的战争。她紧紧地按住肚子,一切都明白了。佩里顾先生勉强地站起来,离开,接着又走了回来,他忍不住内心的话。
“我知道,爸爸,但是这不重要,这是我的丈夫。”她笑着回答道。
想要按住他的头,把他打压下去是不可能的。在漫长的事业生涯中,佩里顾先生已经打败了很多的人,但是对未来的憧憬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人感到鼓舞。
“那么又是什么呢?”
他们口是心非的行为如出一辙。
“你丈夫……”
“玛德莱娜,他向你保证的一点也不重要,没有任何意义。他给你说都处理好了,那是因为要保护你罢了。”
他摇了摇头,十分生气,脸上有一阵沉默的怒气,脑海里又出现了他对她婚姻和这个男人的想法。他曾经想告诉她,而她却不想听的话。
在那个时刻,他说了些什么呢?佩里顾先生摇摇头,十分沮丧。董事会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紧闭着嘴,一声不吭。他站了起来,一个字也没说,一个人也没看就走了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家。
一个外孙……
佩里顾这个名字将会被通报,人们会谈论汇报的事,还会对这个令人不安的消息窃窃私语。再说了,这份文件在哪里呢?谁看过?起草者又是谁呢?
“我不喜欢你的丈夫。”
因为说到费迪南,他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大脑勉强成功地构建了一个问题的思维树状图,在那里分布着许多名词:“费迪南”“死亡士兵”“尸体”“墓地”“反常”“买卖”。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太复杂了。在不打仗的时候,要弄明白真是不容易。他的副官是一个少尉,这个人矫健得像一匹纯血种马,他看了将军一眼,叹了一口气,表现出一种照顾病人的烦躁和不耐烦。接着,他克制住自己,详细地开始解释。您的孙子,费迪南,是普拉代勒公司的股东。当然,他只需要拿到分红就够了,但如果他的生意被卷入到一件丑闻当中,那么您的名字就会被公众谈起,您的孙子也会受到司法的追究,您的名声就会被破坏。他就像一只惊弓之鸟,睁大了眼睛,啊,该死,那么《小拉鲁斯》的希望就有栽跟头的危险,而这件事,决不能发生!将军气不打一处来,甚至快要站了起来。他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挺直腰板,满脸愤怒,十分激动。去你妈的上帝,在战争胜利后,不是应该不要再烦自己了吗,不是吗?
“我不会支持他的,玛德莱娜。”他的语气十分强烈。
佩里顾先生不管是起床还是睡觉时都十分疲惫,他总是在想:“我没有力气了。”然而,他还是不停地在工作,保证各种见面,下达各种命令,但是所有的方式都是机械化的。在去和女儿会合之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爱德华的速写本,又把它放到抽屉里。尽管从来没在第三个人面前打开过这个本子,他还是经常把它带在身上,里面的内容也熟记于心。像这样不停地挪动,这个本子最后总会坏掉,所以需要好好保护,也许需要装订起来。他从来也不关心这个繁重的、看似极其乏味的工作。况且还有玛德莱娜,只不过她有其他要操心的事……佩里顾先生常常觉得很孤独。他关上抽屉,离开了房间去和女儿会合。他是怎样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的呢?这只是一个担心害怕的男人,换来的结果却是没有任何一个真正的朋友,只剩下关系以及玛德莱娜。但是这并不是一回事,人们不会对女儿说同样的话。而且现在,她……还处于这样的状态。很多次,他都试着去回忆那些作为父亲的日子,可是却未能成功。他甚至还十分惊讶自己居然只保留了这么一点儿记忆。在工作中,人们都称赞他的记忆力,因为他总能列举出一个公司委员会的全部事情,即便是这个公司已经在十四年前就被别的公司吞并了。而家里的事,什么也记不住,或者说只有一丁点儿。无论如何,只有上帝知道家庭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而现在,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可以说他就是为这个原因才如此拼命,如此费尽心机地工作:他的子女们。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能够……这就是全部。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家人的画面很难印在他的脑海里,所有场景都是一样的。圣诞晚餐、复活节聚会、各种周年纪念日看起来都一样,只是一场重复了许多次毫无差别的场景,而这里刚好还有一些转折,和妻子一起度过的圣诞节和没有妻子的圣诞节,战前的星期天和现在的星期天。总的说来,这些差别太小了。他也记不住任何关于妻子怀孕期间的事了。也许有四件事,他认为还存在记忆里,这些回忆全部汇聚成唯一的一个画面,他不知道记住的是哪一个,或者没有记住的又是哪一个,说不清楚。偶尔,也只能浮现出几个画面,这不过只是靠近真实情况的产物罢了。在这样的情况下,看着玛德莱娜坐着,双手放在已经变圆的肚子上,他感到惊讶,想起了妻子也曾经这个样子过。他很高兴,还有点儿自豪,浮现在脑海里的所有怀孕的女人都有一点儿相似,他把这种相似看成是一种胜利,证明自己不是冷血,对家人还有情感。正是因为还有情感,他才讨厌自己过多地为女儿操心。而且,还是在现在的状态下。他宁可像往常一样承担一切,但这不可能了,也许自己期待得太多了。
一说出这个字,佩里顾先生就不再表现得像父亲一样。在他看来,问题一下就能解决,因为在做生意这方面,他了解所有的状况,麻烦最终都能解决。他把一家之长看作是公司领导的另一种表现方式。他充满怀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有那么一点像自己的女儿,成熟的外表,几乎陌生的样子。
“危险!天哪,我有危险,现在!”玛德莱娜大笑着喊叫道。
“他做生意的方式。”
但是,他却一点力气也不出,只是看着对方挣扎。
“莫里厄将军给我打了电话。”佩里顾先生开始说道。
“我没打扰到你吧?”他问道。
佩里顾先生张大嘴巴,想要离开房间。
“爸爸,谁要你的支持呢?为什么支持呢?支持什么?”
从一开始,他就逃避这个想法,因为这件事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时候:他无法将儿子的死亡和外孙的出生放到一起。他几乎就只想要个女孩儿,这样就不会出现更多的问题。从现在起,将会有另一个孩子降生,时间会带走一切,丰碑也会建立起来。他紧紧抓住这个想法,纪念建筑的竖立会结束他的焦虑和愧疚。好几周他都没有正常地睡觉了。随着时间的流逝,爱德华的消失变得越来越沉重,甚至还侵袭到了他的工作中。噢,最近,在一个法国和其殖民地委员会以及自己的某一个公司开会期间,他的目光就被一道斜射进房间里照亮会议桌平台的太阳光吸引住了。然而,一道阳光不过只是一件小事,这缕阳光却擒住了他的思想,几乎催眠了他。每个人都有与现实脱节的时候,但是,在佩里顾先生的脸上,显现出来的并不是心不在焉的神情,而是魂牵梦萦的样子。每个人眼中有自己所看到的事物。他继续跟进着会议报告,但是一点也没有属于会长那强有力的眼神,也没有敏锐的、像X射线一样有穿透力的目光,讨论一点一点地慢了下来,就好像一辆快没油的汽车,颠簸着,摇晃着,奄奄一息地停了下来。实际上,佩里顾先生没有专注到这缕阳光上,而是盯着空气中飘浮的灰尘,仔细看着这些摆动着的,由细小微粒组成的星云,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到底是多久呢,是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呢,啊,想不起来真是让人恼火!爱德华画了一幅画,那时的他大概十六岁,可能还要小一点,十四岁,画里只有许多彩色小点,它们挤在一起,跳动着,没有线条,只是许多的点,这种绘画的方式,应该有一个名字,可是佩里顾先生话到嘴边却说不上来。他还记得那是一个站在田地里的女人。他觉得这种绘画的技巧实在是滑稽可笑,甚至看不出它的主题。简直就是愚蠢。小爱德华站立着,看不出他的态度,而他的父亲,双手抓住刚刚无意发现的画,这件离奇古怪的事,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意义……
他想着,或许,我想太多了。不管怎么说,这都和我无关,又不是我的生意,而且这个女婿也不是和我一个姓。就算涉及我的女儿,幸运的是,她受到婚姻合约的保护。无论如何,不管是什么,这个奥尔奈·普拉代勒总会发生些什么(甚至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时,也会恶意夸张地发出四个清晰的音节),他和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世界。如果玛德莱娜有了小孩(这一次或者以后,和女人一起,永远也弄不明白生小孩这件事会变成什么样),那么佩里顾就会因为要给他们一个有希望的未来而感到任务艰巨,难道不是吗?
佩里顾先生幻想有一个儿子,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男孩。如果是女孩,这种相似却让他受伤,因为女人总是用迂回的方式来激怒男人。例如,这种诡辩的说话方式,暗示别人不要说丈夫的坏话,不要提到那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父亲的女婿。他抿紧嘴唇,必须要考虑“他的处境”,得注意一些才行。
玛德莱娜常常握着父亲的手,她一反常态地偷偷地叹气。他打算和她对峙,可能还要大吵一架,而她却一点也不想。
“事实上,我想……”
“见鬼……”玛德莱娜笑着回答道。
“如果你不介意……”
她笑得越来越厉害,他可不像一般的父亲那样忍住怒火。
在这么多的方法中,他选择了最有效的一个,他笑了笑,心里激动不已。
自从退伍以来,他被委派任务,加入到无数个委员会、小组会和组委会中。他总是第一个到,只要会议在大楼高层举行,他就会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倒在扶手椅上,每当别人问候时,他总是哼哼两下,粗鲁地点点头,接着昏睡过去,打起呼来。直到投票的时候,人们才会小心翼翼地摇醒他,亲爱的将军,你觉得呢。好的,好的,当然,这是显而易见的,我同意。睡眼惺忪,眼睛里还泛着暗黄色的泪水,当然,当然,通红的脸,颤抖的嘴,又圆又疲倦的眼睛,就连签名也是一件烦琐的事。大家都试着摆脱他,但是部长却坚持要他的莫里厄将军来完成。有时候,这个笨重的、毫无生产力的老顽固却意外地感觉自己很有远见。比如,这种情况就发生在四月初的时候,将军感染上了花粉热,不停打喷嚏,症状十分严重,甚至是睡觉的时候也在打,就像一个快要爆发的火山,于是,将军打算在自己两次打盹的中间,让他的孙子费迪南去解决那些烦人的问题。莫里厄将军从来不尊重比他地位低的任何人。在他眼里,这个没有选择光荣的军人事业的孙子是一个依附别人而存在的堕落的人,不过,他姓莫里厄,这是将军十分珍视的一个东西,他总是为后代操心。那他纯粹的幻想呢?就是能让自己的脸出现在《插图小拉鲁斯词典》里,他所希望的就是家族姓名不留下一点儿污点。
“正是因为这样!他是你的丈夫,而他不仅不保证你的安全,反而将你置身于危险当中!”
她轻轻地拍了拍肚子。
“这很正常,他是我丈夫……”
玛德莱娜感觉到他马上就要变得冷酷无情起来,于是毫不掩饰地将手放到肚子上,手指交叉,表示祝愿这件事一切顺利。佩里顾先生看到后不再作声。
莫里厄将军出现至少有两百年之久了。一个军人,你要是弄走战争,给他一个活的理由和年轻的活力,那么你就会知道什么叫作老顽固。看他外形,只有一个大肚子和两片小胡子,一团松弛和迟钝的肉球,三分之二的时间,他都用来打盹了。他的呼噜令人十分不舒服。他总是随便瘫坐在扶手椅上,发出嘶哑的喘气声,几分钟后,大肚子开始向上抬起,就像一只齐柏林飞艇,吸气时,小胡子微微震动,呼气时,松弛下垂的脸颊不断颤动,就这样持续很长的时间。这团黏糊糊的肉球懒惰的样子实在是不可思议,和旧石器时代的东西一样,让人震撼,另外,也没有人敢去把他叫醒。甚至都不敢靠近。
在离开玛德莱娜的时候,他依然摇着头。感觉是不一样的,几乎相反,他感到愤怒:帮助女儿就等于帮助她的丈夫。这是件以你的痛苦为代价的事。尽管莫里厄是个上了年纪的蠢货(也许他不总是这样),但是关于女婿的生意,从他那儿听到的话依然令人担忧。
他们四目相对。现在的状况对谁来说都不太舒服。对她来说,佩里顾先生沉浸在爱德华死亡的痛苦中,似乎突然一下就老了许多。而对他来说,女儿怀孕后没有了魅力:和佩里顾先生看到的一些女人一样,玛德莱娜没有那种成熟的风韵,这种爆发的光芒不过只是一种无声的喝彩,一种和别的女人分享的自信罢了。玛德莱娜只有胖,没有其他。一切都进展得十分快,整个身体抵到了脸,佩里顾先生心里感到难过,因为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即使是怀孕的时候,她也长得不漂亮。他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是幸福的,他认为她只是满足于现在的状况。
尽管玛德莱娜想让对方往反方向想,但是她自己却明白一些事情。这个军事公墓的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亨利越来越暴躁,时常不在家,脾气也很坏,总是有一种紧张不安的情绪。正好她也不再想要夫妻生活。现在这个时候,就算是他的那些情妇们也忍不住想要抱怨。瞧瞧看,那天伊冯娜还说:“亲爱的,我和你丈夫擦肩而过,现在他真是高攀不得啊!也许,富有就不适合他,说到底……”
“什么,什么,什么?”他一下被惊醒,问道。
“这个,是你的外孙,我跟你保证。”
“怎么,尸体……牺牲的士兵……”
这个想法非常现实而且合理,因此他应该重新考虑一些问题。女婿可能就此沉沦,而他呢,马塞尔·佩里顾会掉进一个两侧很高的沟渠,要灵敏的眼睛和足够多的救生圈才能拯救他的女儿和外孙外孙女们。
要让他听清楚就得再重复一遍,声音要更大一点才行。是关于普拉代勒公司的,费迪南正是这个公司的股东。这个人试着给将军解释,如果您记得的话,政府委托这个公司重新将死亡士兵的遗体收集起来,全部转移到军事公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