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一个女人,直立站着,乳房裸露在外面。难道就应该裸露胸部吗?不。他又画了几笔,遮住那个乳房,然后重新削了铅笔,他需要一只笔尖很细的铅笔和另外一张平滑的纸。桌子的高度不够,他不得不把纸放在膝盖上,因此得弯着腰。需要克服这么多困难,证明自己还有工作的欲望。他抬起头,将画拿远,仔细品味这件艺术作品。这是一幅不错的画,女人直立着,身上的黑纱效果不错,最难画的也是这个,整幅画传达的意义就在那里,黑纱和眼神,这就是神秘。过了片刻,爱德华回到楼下。
爱德华从来不出去,一直待在房间里,生活凄凉悲惨。不,应该说更加不幸,对生活无能为力和物资的缺乏让人气馁。我们常说,你总会习惯的。可是,爱德华却总是无法习惯。当他有足够精力时,就会站到镜子前,观察自己的头,这无法减轻任何痛苦,怎么也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人:嘴大张着,没有下巴,也没有舌头,只有一排大大的牙齿。虽然肌肉变得紧实,伤口缝合,但这个伤口仍然十分可怕。安装假体不是为了摆脱丑陋,而是让你接受现实,屈服于生活的不幸。出生在贵族家庭,不需要精打细算,但他从来不乱花钱,无论如何,在学院里,在同学之间,他看到过许多花钱如流水的年轻人和赌徒……不过,即使不乱花钱,他也生活在一个庞大的、便利的、舒适的世界里,那里有宽敞的房间、舒适的座椅、丰富的菜肴、昂贵的衣服。现在这个房间,地板之间全是很大的缝隙,灰色的玻璃窗模糊不清,煤块也少得可怜,连葡萄酒也很难喝……生活中的一切都很糟糕。所有经济来源全靠阿尔伯特一人,因此,没有任何理由去责备他,为了弄到安瓿瓶,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些药的,多半是花了钱买通关系,这真是一个好战友。这些事总能让你心碎,他牺牲了自己,从没有任何抱怨和挑剔,总是带着快乐的笑容,可是内心深处却无比担心,完全无法想象两人以后的生活。这样下去,未来看不到任何希望。
到时,他就不会是一个人在支撑了。
和小路易丝一起做面罩总是让他很开心,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就和阿尔伯特一样,像一只蚂蚁,给他搬来了外省的报纸。他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的状态,虽然身体仍然十分脆弱,但是有了报纸和想象力,身体健康得到了一定的改善。慢慢地,他一感到焦躁得要发疯时,便去回忆曾经的恶作剧、讽刺画,回忆扮女装和挑战父亲,年少时代的乐趣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那些记忆是现在唯一能让他快乐的事了。他感到身体最深处有“东西”要爆炸。他几乎不敢说出脑海里的那个词:快乐。一种鬼鬼祟祟、兢兢业业、断断续续的乐趣。当他能理清思绪的时候,他会忘记现在这个爱德华,想象自己是战争开始前那个年轻人……
没有什么可以和镜子里爱德华的那个头相比。
爱德华很少想念他的家人,而想的时候,对玛德莱娜的思念比其他人更加强烈一些。他保存着很多关于她的回忆——忍俊不禁的阵阵大笑,脸贴在门上微笑,来回挠头顶的双手以及两人合谋干的坏事。一想到她,就十分难受。玛德莱娜在得知他的死亡后,想必也十分悲伤,就像那些失去了某个亲人的女人,会找时间去见医生……的确是件悲伤的事,但时间一长,人们也就习惯了。
尽管如此,时间长了,事情还是有了一些改变。
对他来说,死亡已经到来,也会永远地持续下去,伤心过度加剧了伤口的恶化。
他画了起来。
除了玛德莱娜,他还剩下谁能思念呢?那几个战友,现在他们中谁还活着呢?甚至是他自己,这个走运的爱德华也已经死在了战争中,其他的就更……还有父亲,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大概正忙着生意,疲惫不堪,悲伤不已,儿子的死亡并没有耽搁他太长时间。他还是要指挥埃内斯特:“去交易所!”或者是:“去赛马俱乐部!”因为他们正在准备选举。
爱德华没有了活力,变得迟钝呆滞,但他不担心未来。他的世界一下就崩塌了,像掷骰子一样,不过就是碰运气的事,崩塌带走了一切,甚至连害怕也被夺走了。实际上,唯一难以忍受的是难过。
如果画得好,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发大财,愿望在年底前就会实现。该是让阿尔伯特大吃一惊的时候了。
爱德华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脸上有一丝喜悦,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勉强地抽出针筒,放到一边,双手仍然颤抖着,像是被虎钳夹住喘不过气的胸口也开始缓缓放松。注射过后,他筋疲力尽,躺了很久,这样的睡意不常出现。这种状态飘忽不定,狂躁慢慢褪去,就像一只渐渐驶离的小船。他从来没有对海上的事物好奇过,也没有幻想过坐上豪华邮轮,但是安瓿瓶为他带来了幸福的感觉,那些画面常常带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海洋色调。它们就像一盏盏油灯,或是一瓶瓶长生不老药,能把你吸进它们的世界。如果说注射器和针筒对他来说只是一些外科器具,是必要之恶,那么安瓿瓶就是他活着的希望。他看着这些装着吗啡的瓶子,将手臂伸向灯光,在那里面看到的一切都是疯狂的,和水晶球占卜一样,并没有太大的功效,也没有创造性的想象。他注射了很多,身体渐渐安静下来。一整天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在这种不确定的状态下度过,轻飘飘的,时间如同轻烟,不再沉重。独自一人时,他沉迷于注射,那种感觉像是仰浮在平静的海面上(这些关于大海的画面,常常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像是漂浮在母亲子宫里的羊水上),但阿尔伯特是个万事都要担心的人,他每天只给爱德华注射必要的剂量,每一次使用都会记录下来,晚上回到家又再看一遍日程表,计算使用量,像学校老师检查作业时翻阅一页又一页。爱德华对此什么也不说,就像对路易丝和面罩的态度一样。因为阿尔伯特无时无刻不照顾着爱德华。
接着,他坐到土耳其长沙发上,一边削铅笔,一边观察铅笔屑掉落的画面,碎屑掉到紧握在手里的纸上,也掉进包里,秘密只是秘密。和往常一样,他开始浏览最前面的插画,感觉到一种确定工作完成后的满足和激励。在已经完成的那十二张插图里,有的是士兵,有的是女人,还有一张是小孩,那些士兵、伤员,有的凯旋,有的垂死挣扎,跪着的、躺着的都有。而他坐在这里,手臂紧绷着,他为这只紧绷的手臂感到无比自豪和满足,要是他能笑的话……
最后,他站起来,恢复正常呼吸,努力保持平衡。他给那根特别大的针消了毒,仔细地放进一个小镀锡铁盒里,合上盖子,放回架子上,然后抓起一把椅子,巡视整个房间,寻找能安放的地方。由于腿不灵活,手臂也紧绷着,爬上去有些困难,他轻轻地推开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活动门,进入楼顶一个小隔层,在这里,他只能弯着腰,蜘蛛世代在这里居住,墙角布满蜘蛛网,到处都是煤灰。他小心地翻出一个包,包里放着他珍藏的东西——一本大画册,这是路易丝换来的,她自己也这么说,但是靠什么得来,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