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曾以《中国三少年》为题对民国初年三个有为的年轻人表示赞赏,第一人即为黄远生,余二人为张君劢和蓝公武。三人中我与黄相识最早,彼此深具好感,不幸三年后他便遇害身亡。君劢后为国家社会党主席,抗日战争时期与我往还甚多,有一段时间几乎天天见面。君劢与我同属中国民主同盟发起人。蓝公武民初曾在北京办《国民公报》,也很有名望,似乎不曾晤过面。
次年,我编纂了一册类似《古文观止》的范文文选,取名《晚周汉魏文钞》。自清季以来,世人多推崇桐城派古文,桐城方苞、姚鼐一派的古文注重气韵乃至追求读之音调铿锵。我颇以此为病,认为文章重在说理,应以表达思想为第一要务。这便是我编这一文范的动机。书成后,我登门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如他同意我的意见即烦作序,蒙他慨然允诺。序文中他有如下的话:“……梁君漱溟病古文辞之毗于美术,不适于著述学术。以为适用文字,唯晚周汉魏为近,因辑此抄且谓此非教科书,聊为世人破古文辞之迷执而已。”(见《远生遗著》杂著第四)表达了他对青年后生嘉许鼓励之意,令人至今难忘。
黄远生,江西九江人,极富才思和才情,年仅十九即中进士,此后东渡日本习法律,归国后常在《少年中国周刊》《论衡杂志》和《东方杂志》发表论文,又为上海《申报》等拥有众多读者的大报撰写新闻通讯,深受社会人士注目。因他在上层社会广交游,善于从言谈中获悉政治内幕,于字里行间予以透露,在舆论界的影响仅次于梁启超、章太炎诸先辈。
九四叟漱溟识
我与黄远生前后仅三次见面而甚相契,是因彼此肯定对方的为人。1912年家兄先往西京大学(今西北大学)任教,不久家妹亦受聘于西安某女校,时年仅十七,由我送她去西安。其时京汉路已通车,自郑州往西则须以骡车代步。此时我正倾心佛法,有意剃度,我茹素至今七十余年,正是始于此时。在西安逗留期间常去卧龙寺盘桓,某日与寺僧交谈中得知康有为尝来此寺将珍藏于寺中的部分佛典径自携去据为己有。康有为海内知名,寺僧敢怒而不敢言。我闻知此事深感不平,返京后遂为此往访黄远生,以依据法律维护卧龙寺权益问题请他给予指点。当时黄远生作为名律师、名记者居处考究,但对我这身着竹布长衫的青年毫无轻慢之意,接谈得极为恳切,对我提出的各项问题,答复甚仔细,指点得很耐心。接谈时间虽不长,彼此却似有一种相互理解并由此而产生信任感。这便是我与远生先生的首次见面。
黄远生的自责十分痛切而真实,他正准备有一新的开始,不意抵旧金山数日后便死于非命。当时盛传系因旅美华侨误认黄为袁党,属误杀,后经证实远生之死与袁世凯无涉,却是丧生于国民党枪口之下。初闻似颇费解,但细读《远生遗著》的论说、通讯诸卷中的文字,便可看出,他实是受民初党争之害。远生屡屡痛责民初各政党不以国脉民命为念,但知为一党之私而争夺,“如古部落人争据城堡”。认为当时政党的作用只是误国,如《铸党论》中曾谓“破坏共和之罪谁尸之,则今之所谓政党者尸之矣”。他深知此种直率的言论遭人忌恨,因而有“然自问发愿作此文时,胸中眼底,无冤无亲,披肝沥血,冀吾国人之一悟,区区此诚天地可鉴也”的话。其于国民党也颇有指责,这便招致了惨祸。
袁世凯为人狡诈,是国家的罪人。无论革命派、维新派、保守派都厌恶他。但民国成立之初,却流行着稳定大局“非袁不可”的看法。对此种似是矛盾的现象的解释无他,即承认现实。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旋即让位于袁,即是承认此一现实。清室退位以前袁之势力已成,清室退位之后中国几无全国政府可言,涣散、混乱达于极地。凡以国事为念者无不希望出现一全国政府、出现一可以维持大局不致更趋恶化的人物。国人望治,而袁世凯不仅窃取权力还包藏着更大的祸心,事先谁何能料想得到呢?1912年,我作为《民国报》记者,出席了袁大总统就职的仪式。记得袁在众人簇拥下从我右肩擦身而过,瞥见出席此一庄严大典的袁世凯竟未理发剃须,着半旧军装,漫然步入庭中照相。我对袁向无好感,及见这般表现印象自更恶劣。当时不明其故,事后则不难理解,在袁心中何尝有民国?当时中国人中属望于袁者不可谓无,但确可谓甚少。姑且信任之,期待局势逐渐向好的方面转变者居绝大多数。黄远生在其文章中曾谓袁“并非不可与为善之人”,还举出袁的“五点长处”,此即当时大多数善良中国人的认识和心理。稍后便感到袁“乃善日少而恶日多”。作为密切注视局势的政治记者,黄远生对袁世凯时时在观察中并最后得出结论:“政局之日趋于险恶者,非他人为之,乃袁总统自为之也。”敢于在报端直指袁应对政局恶化负责,在当时实属不易了。
黄远生决心“探求人生之学”,不是极宜寄予同情和期望的吗?执迷于党争者竟仍忍心下毒手结束了这一大有厚望的生命。故我于远生之死于无妄痛心之极,深憾没有来得及把我刚找到的真理贡献给他。此真理即指佛家对人生的认识。以是之故,我遂有《究元决疑论》之作(发表于《东方杂志》)。结束语便是:“余欲造新发心论而未就,比见黄君远生《想影录》悲心愤涌不能自胜,亟草此篇,原为世间拔诸疑惑苦恼,惜远生不及见矣!”
说到黄的离京出走,须提到编纂《远生遗著》的林志钧(宰平)先生。林志钧福建闽侯人,久居北京,是民初极有清望的知识分子。林、黄同是留日习法律的,林归国后曾在司法部任职,他们的相识并成为知交,大约与此有关。我认识林先生并成毕生挚友是在黄远生遇害之次年。宰平先生亲口对我讲,黄习于晚睡晏起,一日清晨突然来访,以袁氏见逼的情况相告。林先生促他即刻离京,“这是你的生死关头,决不可再事迁延。就从我这里直接去火车站,连家都不要回”。黄远生抵上海后立即在《申报》刊登广告,声明绝对反对帝制,与袁氏出资强要他主持的《亚细亚报》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关系。言词愤慨凄苦,足见当时见逼之甚。在其致宰平先生信中有“去都以还,心襟开拓,自由之乐,不可言也”的话,表达了获得政治自由,可直抒己见的愉快心情。
女孙梁彤读《远生遗著》遇不解处以述往事为请,念此为七十余年之往事,与远生先生有旧者皆谢世,而对当时种种情事近人多不熟知,因据所述整理成文,题曰《怀黄远庸》。
待黄远生读到《甲寅》杂志上我的投书时,他已脱离袁世凯控制下的北京,只身潜抵上海。他两次投书《甲寅》杂志,一为致士钊先生信,一为就我所投书的复信。在这两封信中他始得直言不讳地申明自己的政治见解,痛陈衷曲,公布袁氏见逼之情状。两信皆表示渴望得到海内人士的谅解,承认那篇论国体问题的文章是一篇“不通之文字”,虽有一些东拉西扯的话,但“劈头便言此事(国体问题)在法律上不得讨论”,即虽有违心之处,仍坚持了不得改变国体的大原则,可说“主旨尚未过于没却良心”。至于我误认他已同意为袁世凯主办《亚细亚报》,他表示“决不敢谓足下所疑之过情,且深感足下即见疑矣,乃不以为不可教,且誉其操行可信,远诚不知何修而得此于足下”。“足下试询与远雅近者,即知远之对于兹事始末用心之可哀。”这时我才知道,黄在北京已处于袁世凯党羽包围之下,身家性命有不保之虞,读此两次投书,不仅解除了我的疑惑,且使我理解到他处境极为艰险,袁及其党羽不容黄不屈服,及胁迫之亟。黄事后以“图穷匕见”形容当时的情况。
民国初创,政局极不稳定,全国貌似统一,实际上孙中山先生的革命势力只限于东南沿海一带,华北为袁世凯系统的军人所盘踞,其余边远各省则又分属地方势力。而国际上,列强又胁迫民国政府以出卖重大权益作为承认民国合法地位的交换条件。此时的中国,可谓内忧外患无时或已。但对国家危害最大者乃是袁世凯。袁之策划废除共和,阴谋称帝方在酝酿时,黄远生即以《京华通讯》的栏目在上海《申报》陆续刊出新闻报道,揭露袁及其党羽的某些阴谋活动。这些通讯引起关心国事者的注意,这自然也便是日后袁世凯运用种种手段必欲迫黄远生变节为其所用的原因。
黄远生抵上海不久即筹划赴美。其动机不是远离是非之地寻求个人安全,而是经过一番沉思为自己立下新的生活目标。在致《甲寅》公开信中,他表示“此后将努力求学,专求自立为人之道”,“期于恢复人类之价值于一二”。在给我的信中谈到在北京时,“日思湔拔”,“无日不在痛苦之中”。这和我与他接触中所得印象是相符的。黄远生所与交游者虽颇混杂,然我彼时即有一种感觉:他没有把自己的真面目拿出来,他是有良知的人,常在痛恨自己,是在内心矛盾中生活的人。这种感觉在他给我的最后一信中得到证实,自言“其或有一二疑似之迹、一二徘优应答之作,皆东坡所谓此故我非真我也”。
1912年我任天津《民国报》驻京记者,这是我步入社会的第一个职业,时年十九岁。此时黄远庸(名为基,字远庸,以笔名远生行世)于新闻事业已卓有成就,作为同行的后辈对他颇为仰慕,但无缘结识。不意在离开《民国报》后却因一法律问题登门求教于他并由此而缔交。因他又是一位著名律师。
及至民国四年,袁世凯谋行帝制的活动日益露骨,为制造舆论计,乃收买、贿赂知名人士为之鼓吹,且包括所谓“中国通”的外国人。记得日本法学博士有贺长雄、美国教授古德诺都曾发表文章,诡称行帝制最宜于中国国情。于国内人士,袁必欲加以利用者,首推对当时舆论大有影响的梁启超,企图以二十万元换得梁任公赞成帝制的一篇文章,得到的却是一篇宏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明确表示反对改变国体。梁启超国内外闻名,袁世凯固莫可奈何。不久,我见报端刊出黄远生的文章,就国体问题两面立论,语意模糊,态度似模棱两可,既不言反对帝制亦未见拥护,读后且有顾左右而言他之感。为此我投书章士钊所主编《甲寅》杂志(当时最重要的政治论坛,在日本出版),表示迷惑不解。信中主要谈了两个意思,即:或许是黄远生于国体问题另有主张,盛传袁世凯在上海拟出版《亚细亚报》,黄已受聘主持其事,而我终觉其操行可信,当不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