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英文回了我一句:“丽贝卡。”
有时,他也会把自己说的其他词拼出来。一般来说,都是非常短的词。这让我想起小学课堂进行的“拼字小蜜蜂”比赛:一个孩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先复述老师念出的一个词,再把它拼出来,接着再念一遍,重新坐下。有没有可能,父亲已经回到他和玩伴丹尼·苏利万在南波士顿上一年级的那个阶段呢?我知道,他在小学过得很快乐。不过,很久以前他告诉过我,三年级时,他跟丹尼·苏利万曾试图烧掉教学楼。
不过,悲伤的时刻仍在继续。有一次,当我告诉父亲因为必须去加利福尼亚和纽约,所以得离开两周时,他问我:“能带我一起去吗?”
他点点头,接着抬起左臂,揽着我的肩膀,把我拉近了些,仿佛想让自己相信,他在保护我一般。
“爸爸,这恐怕很难。”我答道。
“努力战斗!”他对我说。
她的这些话让我浑身一哆嗦。她坐的位置离父亲只有几英尺。那一刻之前,父亲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似乎压根儿没注意众人的谈话;然而,那些话一出口,他突然抬头问了句:“有人在说葬礼?”问这话时,他没有冲着那位女士,而是冲着房间里的所有人。
“可以!就现在!”
“我们该离开了吗?”他问。
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块怀表,没有继续逼我带他回家。不过,我知道我并未安抚住他想跟我走的渴望。从现在开始,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减轻他那份渴望。
如之前的数年一样,这一年(2001年),父亲只要提到童年中的某些事,哪怕只稍微提及,我也会尽力观察或提出一个问题,希望能借此激发出更多他对那段往事的记忆。
“你知道妈妈那个人,”他回答道,语气中并无怨恨,反而显得不以为然,“家里没人敢跟她争辩什么。”
比如,有一天晚上,沙发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突然倾身凑过来,跟我说了一个可行性极大的方案。
不过,他没问是否可以跟我一起去。
有时,他也会问:“我们现在要回家了吗?”
“小淘气”趴在房间另一头的一张咖啡桌和沙发下,爪子搁在地毯上,正冲某样让它兴奋不已的东西直哼哼。等到玩厌了,它便站起来,抖一抖身子。每次被某样东西耗光耐性后,它都会这么抖一抖身子,然后一路小跑,回到父亲身边坐好。
“只要我还活着!”说着,他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我的胳膊。
“现在不行。”我说。
“这个嘛,”他边说边伸手去摸它的头,“他不想让它受到任何伤害……”
他说,祖母从不会叫他哥哥到店里帮忙,因为她觉得哥哥是家里的“学者”,所以不用承担会分散其学业的任何家务。我曾问过父亲,祖母这种似乎更偏爱他哥哥的做法,是否会引起他的怨恨。
“我知道你是谁。”
事实上,他最后一次写东西给我,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也算不上一封信,不过是露辛达过去经常发给我的那种注释条而已。接着,他又说起“我要去纽约”的事。他会想起这件事,多半是因为我上次出行时,曾告诉过他自己很快会去趟纽约。
我对他说:“爸爸,你给了我很多力量,我将继续我的事业。”
仅仅几天之后,看见我走进房间,他立刻笑容灿烂地抬头看着我说:“我是哈里。”
不久后,这样的场景就变得越来越常见。尽管我知道他不记得我住在哪儿,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公寓,但他每次见到我起身穿外套准备离开时,上述情景都会重演。
“得坐飞机。”我解释道,“不可能带上你的。”
[2] 向我解释这种现象的那位医生在提到激活记忆(或“一小段记忆片段”)时,也用到了“自发放电电路”这个术语。关于“凸显记忆”更详细的解释,请参见本书第十二章所引的丹尼尔·沙克特相关注释。
“你能现在就带我走吗?”5月的一天晚上,我们都待在阳台上时,他这样问道。
偶尔,他会毫无征兆地恢复了用第一人称谈论自己的能力。我避免了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含糊地说道:“爸爸,那要开很久的车,都这么晚了……”总之,就是那一类的话。无法给他更真诚的回应,让我觉得非常苦恼。
客厅中央的一张红枫木桌上摆了一台电视机。有一次,一个病人打开了电视。当一个镜头准确无误地扫过麻省总医院正面时,父亲完全被吸引住了。那是他实习过的医院,也是他上了年纪后带着年轻医生们巡视病房的医院。他一下子哭了起来。
露辛达、亚历杭德罗及其妻子,还有其他两位照顾父亲的人也在房间里。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那位曾经陪伴我父母,并帮助父亲整理他写作资料的助教也来了。还有一些不请自来的人,他们是父亲记忆恶化前的朋友,我并不认识他们。我没邀请他们,也永远不会想到要去邀请他们。而且,我认为要是只跟母亲、露辛达和其他熟识的人度过这一晚,父亲应该会更放松,脑子也能更清醒一些。
“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谁在举着你的手?”他问。
母亲和其他几个人又待了一会儿,分别之际,母亲吻了吻父亲的额头,喃喃地念了声:“哈里,亲爱的……”开车送她回城里时,我无法确定,她是否因为有人提到葬礼而不安。那女人的声音那么大,我非常肯定,母亲一定听见了那些话。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亚历杭德罗。他对父亲的计划露出了赞赏的微笑。当我说父亲那稍纵即逝的战略思维至少让我吃了一惊时,亚历杭德罗说,数月前,他就已经决定——尽管处于那种情况(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一种按教科书上的推测和预期,应正式“划分”到能力受限状态下的情况),所以无论父亲说了什么,他都不再吃惊。亚历杭德罗说,不管父亲对自主还抱有什么样的渴望,但面对疗养院员工制造的麻烦(在我们看来,无论那些麻烦有多么令人沮丧),他都完全拒绝被压制。不管怎么说,这种反应都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是一种值得牢牢抓住、能证明其生命力顽强的东西。
“还是老地方,”我答道,“就在纽伯里波特附近。”
“爸爸替她们试衣时,我就躲在一排女装后盯着她们看,因为在那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女人暴露的乳房。”他说,对一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来说,那一幕真是“太具启示性”,用“这份报酬”来弥补周六还要到店里帮忙的损失已是绰绰有余。
结果,那并非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他们虽围坐在父亲身边,言谈间却好似他并不存在,或听不到他们彼此之间的交谈。有一刻,一位坐在沙发右侧的女士突然提高声音,冲房间对面的我说:“乔纳森,真到了那一刻,我们都是可以信赖的。你父亲能陪你那么久,真是很幸运。失去他你肯定会很难过。葬礼后……”
情况真是变得十分特殊。尽管他们或许曾跟父亲十分亲密,我却并不认识他们。我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被怠慢了,但我的确认为他们的出现是一种侵犯。
“没有别人了?”
“很久以前,他给你寄过一封信。”他说。
他双颊通红,紧紧地攥紧拳头,以一种命令的神色瞪着我。他是父亲,我是儿子。这一次,他不是在请求我做什么,而是在向我下达命令。尽管这种情况让我很痛苦,但我还是很喜欢他表现出的这份魄力。
这一次,他没扔曲奇给它,而是捧着它的头,揉揉它的耳朵,轻轻碰触它鼻子上方那片肿胀的区域。
“为什么现在不行?”
“就不能试试吗?”
“事实上,”有一次,露辛达对我说,“我更喜欢真实地对待一切。我不喜欢跟病人胡说八道,就像我不会对疗养院之外的人胡说八道一样。我尽可能多地跟你父亲谈话,但采用的交谈方式,跟与你、我的孩子和朋友们交谈时并无两样。我觉得,我要是强迫自己保持沉默,从不向他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那就是在侮辱他的尊严。更何况那么做也是十分无趣的。你父亲认识那么多有趣的人,而让他这样的人感到无趣,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虽然如此直接的拒绝很不容易,但他已经把我逼到这份上,我决定,自己不应该再用模棱两可的答案敷衍他。正如“小淘气”那次令我进退两难的情况一样,这一次,我不想对父亲撒谎。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我又待了一会儿,看着他慢慢闭上眼睛。
“哈里在这边。”有一次,我坐在椅子上时,他这么对我说道。等我起身挨着他坐到沙发上后,他拉起我的手腕,举到面前,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1] 向我解释这种现象的那位医生在提到激活记忆(或“一小段记忆片段”)时,也用到了“自发放电电路”这个术语。关于“凸显记忆”更详细的解释,请参见本书第十二章所引的丹尼尔·沙克特相关注释。
2001年8月,父亲95岁。母亲说想给他庆祝生日,我让西尔维娅把她接到疗养院。因为那天早些时候我得待在马萨诸塞州西部,所以打算届时自己从反方向直接过去。
“我们在前门放了一把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们很生某个老师的气吧。”
“不行,爸爸,我不能这么做。”
阳台有圈齐腰高的木栅栏,把桌椅板凳都围了起来。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斜斜的草坪。棕色的小兔子在草坪上蹦来跳去,欢快地吃着青草。因为有栅栏,所以我可以把“小淘气”放开,任它在阳台上自由漫步,在访客、疗养院员工或病人中任意穿梭。不过,对它来说,兔子显然是个不小的诱惑。要是有人偶尔忘了闩上阳台门,它就会用鼻子将其顶开,撒开蹄冲过草坪,徒劳却欢快地追逐那些小东西。
“爸爸,”我说,“我住在一幢孤零零的房子里,对你没什么好处。而且,我经常不在家,那里没有人可以照顾你。”
现在这款不过是块镀金的便宜货。他打开表盖,盯着表盘上兀自转圈的秒针。
“你现在住哪儿?”他问。
后来,露辛达告诉我,让父亲不安的不仅仅是那些话,还有那些客人“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要知道,他们在那儿时,父亲几乎也一直在那儿。这点我也注意到了。他们说话的模样,好似父亲已经退化成一块沉默的石头,既没有感情,也无法感知周遭的一切。
他详细地解释说,尽管祖父抵达波士顿的时间比祖母早两年,却没能以一个裁缝的身份建立起经济独立的“根据地”,反而被迫进了一家缝纫厂,当起“熨烫”计件工,干些协助其他裁缝的活儿。直到祖母到来,开始强势插手此事,并运用她绝佳的金融天赋,才帮助祖父开了自己的裁缝店。
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说出这几个词,但它们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我想,他是否觉得:只要在那一刻说出这些基本事实,他就可以完全肯定,自己或许可以将它们好好地保存在记忆里。
我对父亲说:“你刚才看起来很担心。”
现在,肿块已经非常明显。疗养院有些工作人员很喜欢它,经常蹲下来(一些病人也会如此)摸它,跟它一起玩。此时,他们纷纷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后来,“小淘气”接受了一次探查性手术,并因此剃掉了一小块毛发,露出红通通的皮肤和一条缝针后几乎长至眼睛的伤疤。可父亲像往常一样捧起它的头仔细打量,却没有察觉到这些变化,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旁人一再劝告我说:父亲突然提起某位家庭成员时,只要我提出正确的问题,或说出某个能激发他联想的单词或短语,都有可能在他那个迷雾般无规律的记忆王国中,唤起一段不连贯的记忆或某些记忆片段。
偶尔,父亲的那种不安会突然爆发,以几乎算得上针锋相对的言语表现出来。
病灶所处的位置不宜进行手术。为了赶在日益增大的肿瘤压迫其视神经、破坏保护脑腔的骨骼组织之前,“小淘气”开始了一段时间的化疗,以减缓肿瘤的生长速度。医生说它并不痛苦。但鼻子表面开始发炎后,它总是用爪子去挠,经常把受伤部位挠出血来。医生说它或许还能活8个月,也可能12个月,或者稍微再长一些。
“为什么?”他说,“你就不能试试吗?”
把肿瘤的事告诉他之后,不管他听懂了多少,我和露辛达都觉得:如今,他再次温柔地碰触“小淘气”那块皮肤和那条缝合线时,态度似乎都有些不同了。即便那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明白它正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他也肯定在表达某种严肃的情绪。我想,他一定知道“小淘气”——这只两年前他口中“在练习成为天使”的狗狗——如今正生活在它额头下的一片阴影中。我知道,那条缝合线让他十分担忧。
到2000年4月为止,父亲已经在疗养院度过了3年10个月。尽管可以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独自走上一小段路程,西尔维娅、亚历杭德罗和其他照顾他的人还是知道,久坐对他并不好。大多数没有私人看护的病人,都会面临这种糟糕的情况。现在,他睡得比以前多,早晨往往都是在卧室里度过的;但下午和晚上,他经常待在客厅,天气好时,就待在外面的阳台上。
片刻后,仿佛是为了解释他为何现在接受了事实,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在另一边……”
和父亲相谈甚欢时,露辛达尤其擅长激发我所说的那种纯粹的快乐。如此一来,她不仅让父亲有幸一窥真实的世界,还能驱走在阴暗氛围和认知惰性下,很多公共机构都会产生的那种似在半睡半醒间的沉郁感。她喜欢在他眼中看到生命的火花,看到诙谐之光和喜悦之色。所以,这也是听到有人当着他的面谈论葬礼时,她会如此生气的原因。
冬末的一天晚上,我正准备离开,父亲突然问了我一句他之前从未问过我的话:“能带我一起走吗?”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看他似乎已昏昏欲睡之时,我掏出怀表看时间。显然,父亲并没有我以为的那般困。他注意到那块表,把它从我手中拿了过去,颇有兴趣地端详起来。祖父曾给过他一块非常漂亮的金怀表。我上大学时,他将它转赠给了我。如今,那块金表一直安全地躺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
“现在不行。”我说。
她们到得比我早。西尔维娅对我说,她们刚进屋时,父亲似乎有些迷惑,显得疏离又淡漠。但母亲坐到他身边,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摩挲他的脸颊,接着又把手放到他膝盖上时,他转向她,低喃着她的名字:“露丝,亲爱的……露丝,亲爱的。”然后,他抬起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吻她的手指。
一天,患处又发炎了。它抬起一只爪子正想去挠那已经红肿不堪的地方时,父亲飞快地握住那只爪子,让它没法再继续抬高,给那块皮肤造成更多的伤害。他虽然没问我出了什么事,却抬头看看我,又看看它,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关怀神色。
和西尔维娅与亚历杭德罗一样,她也拒绝用疗养院常见的安慰之语(跟比自己年长的病人交谈时,很多人都会采用这种说法方式),或那些念经似的可怕腔调,让父亲的意识更加迟钝,或低估他可能具备的反应能力。
有一次,我们都坐在阳台上,“小淘气”突然从父亲身边跑开,张腿趴到栅栏上,将鼻子伸过上方横栏,盯着下面的一只兔子,哀哀地叫唤着,这让父亲越来越不安。最后,我只得起身将它带了回来。
露辛达还说,他们偶尔也会用某种十分做作的腔调直接跟父亲说话,仿佛正在进行某种虚假的对话一般。很多人都会用这种方式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交谈。越过他们,而非直接对他们说话的情况也十分常见。少数医生也曾无视坐在我们面前、一脸困惑的父亲,直接对我说起他的精神状况,并使用诸如“感情缺失”“对刺激做出反应的能力下降”等描述。
我们待在室内的那些晚上,我通常都会拉过一张椅子,正对沙发上的父亲而坐。但有时候,他会明白地表示想让我挨着他坐。
我尝试着给他一个比以往更坦白的答案。
但我选择现在告诉他,还有一个理由:我想让他尽可能长久且彻底地了解我。我知道,如果只让他看到我表面的生活,报喜不报忧,那不仅无法实现上述目标,还会让他远离对我来说重要的一切。我没有结婚,仍然一个人生活,“小淘气”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唯一伴侣。我想给父亲一个了解我的机会。无论这种了解到头来多么模糊和残缺,他或许都能不时察觉到我眼中难以掩饰的忧伤。
另一天晚上,为了让他想起数年前的一些美好回忆,我提到了一家位于北意大利科莫湖一带的大酒店。那家酒店他光顾过很多次。他立刻做出了回应,用的却是意大利语——“Lago di Como”(科莫湖)。接着,他还逐一拼出了那三个词,并又念了一遍。
听到他这么说,那位女士似乎非常吃惊,仿佛直到此刻,她才首次意识到她谈论的是个坐在自己面前的大活人。但那时,伤害已经造成。我站起身,走到沙发前,抚上父亲的肩膀,等他转过身后,我看着他的眼睛说:“爸爸,人们总会说些他们自己都不理解的蠢话。”之后不久,那些人便都离开了。而他们的离开,似乎压根儿没有引起父亲的关注。
那把火并没有对教学楼造成什么伤害,但祖母听说这事后,不仅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还说如果不端正自己的行为,他“长大后就是个不良少年”(他说,当时南波士顿有很多“不良少年”)。这个故事他跟我讲过好几遍。除了挨打,他似乎很享受那段记忆。
他死死盯着我,接着吐出4个词:“妈妈、爸爸、兄弟、妹妹……”(这里我得解释一下:除了一个他住进疗养院前便去世的哥哥之外,父亲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妹妹49岁时死于白血病,他弟弟前一年也去世了。不过,我决定不告诉他这个消息。)
对此,我并不担心。因为下方小路上的车并不多,而等它发现兔子们轻而易举就能超越自己时,也会很快灰心丧气。但父亲若是发现它从我们身边溜走,四下打量一番后,看见它在草地上奔跑或猛嗅山底的那些小花儿时,就会变得不安起来。
我确信,尽管父亲已经忘记很多旧事,对于还记得的部分,肯定也只能用最有限的言语形式将其表述出来,但他的大脑活动依然存在。我想,我可以将这种大脑活动称为“日常生活之下的生命活动”。父亲丧失这部分语言功能,进入一种类似“迷梦”般的状态[1]后,我曾就此询问过他的一位医生。医生认为,虽然按其本性,那些记忆、情绪和弥散的念头都毫无定性地自由浮动,但它们都潜藏“突变性质”[2],在某些时候,可能被外界刺激,或大脑某部分神经元自发的电活动刺激激活。
“没有别人了,只有你。”
他在这件事上的坚持尽管让我很为难,但无疑也是一种提醒,表明他曾努力抗拒消极被动地任人摆布,或可悲地遵循别人的决定。要知道,待在疗养院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往往都有种被统一支配和囚禁的感觉。看起来,他的确非常笃定地要想办法逃离这座机构。为此,他还想出了各种奇思妙计。
“我们都变了这么多……”他说。
那时候,祖母开了间小店,卖牛奶和其他杂货。父亲说,又过了几年后,“他们攒够钱,爸爸就把裁缝店变成了一家服装店”。那时,父亲已经十二三岁了。他记得,放学后,他得去服装店帮忙,以便让祖父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段时间通常是下午4点至5点。祖父会趁此机会,回家早早地吃完晚餐,然后回到店里一直工作到晚上9点。父亲说,有时,祖母周末也会叫他到店里帮忙。
我决定,是时候告诉他这个坏消息了。我相信,他一定会活得比它长。“小淘气”给他带来了太多欢乐。它每次蹦蹦跳跳地飞奔到他脚边,他几乎都能立刻认出它来。如果这一切突然从他生命中消失,他一定会因为失去这个朋友而备感失望。我不想让他失望。
一个周六,店里来了两位“衣着暴露”的“迷人女士”。他忘了祖父是否有试衣间,但那两位女士似乎并不介意在陌生人面前试穿裙子或内衣。
那年晚些时候,“小淘气”的鼻子上方开始出现小肿块。于是,父亲对它的喜爱便让我面临了一个难题。起初,那个肿块并未引起我的警觉。它的兽医认为,那可能是过敏引起的炎症,不久之后便会自行消退。但当肿块并未消退,反而越长越大、越变越硬时,我又把它带回兽医那里。这次的诊断显示,它患上了鼻腔癌。
“是你啊,爸爸。”
对于其他人,至少对于其他不熟悉父亲的人来说,这个答案或许显得相当令人费解,但我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1993年或1994年,是他依然跟祖母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一天晚上,我曾问过他祖父早年在美国的生活情况。虽然如今的他偶尔需要母亲的帮助,才能还原当时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但那一夜,他对此给出了十分详尽的答案。当时,我还拿出了一叠纸。因为要跟上他的语速并不容易,所以他发现我有未写完的句子时,还会停下来复述一遍。
“还剩多少?”他问。
比如,父亲提到他的父母、妹妹和兄弟,并说出祖母的名字“丽贝卡”后不久,我便有计划地向他提起祖父。因为自从搬入疗养院后,他并没怎么提起过自己的父亲。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那样,父亲称祖父为“爸爸”。于是,我一提到有关“爸爸”的某事,他立刻笑容灿烂,毫无迟疑地答道:“他曾教过我如何缝纫……”
我答道:“我是乔纳森。”
“他坐在桌旁,用一台别人送他的脚踏缝纫机工作。那是一台辛格牌缝纫机。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他曾花时间教我如何使用它。”
那天晚上,经常照顾他那位护工不在。一个护士走进来,抱起沙发上的他,穿过门厅,将他放到了床上。我把“小淘气”带到外面,由着它在草地上撒欢。它找到一处感兴趣的地方,又像往常一样趴了下来。接着,它抬起鼻子,一副好似在研究星星的模样。
此外,他说:“我喜欢服装店,喜欢看那些劳动人民进来买冬天工作所需的厚重长靴、长裤和毛衣……”而且,像复活节等假期前的周末一样,“附近的女人们都会涌进店里,寻找漂亮的裙子和袜子,以及在南波士顿任何庆典中尤其不可或缺的各色装饰帽”。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说“小淘气”。说这话时,他并没看着它,反而看着我。
此刻,坐在疗养院里,我禁不住稍微提了一下祖父的服装店,看看是否还能唤起他更多的回忆。但说完如何学习缝纫后,父亲的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已经快到睡觉时间,他有些困了。无论他还在酝酿什么,它们都是些飘荡在迷梦状态、我无从知晓的“日常生活之下的生命活动”了。
心血来潮之下,我用意第绪语对他念出了祖母的名字:“利百加。”
“只要需要,我就能出去。”——他冲通往阳台的那扇门点了点头——“我说,‘我儿子马上就要来接我了。’”接着,他便忙活起来,一副无人敢干涉的模样。根据我的理解,他之所以会想出这个点子,多半是认为我就在附近,很快便能将他带上车。
“真想跟你一起去,”他说,“但我知道,我不能去。”
当我说出我要回家,却努力寻找最温和的方式让他明白,我无法带他一起走时,他眼中不是掠过一丝阴霾,就是顺从而哀伤地盯着我看。他的眼睛会一直追随着我,看着我出门,看着我从他坐着的窗边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