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好吗?”
他从最大的那些黑莓中挑出一个来,举到它面前。它立刻一口吞下,又盯着他,看来想要更多。于是,他开始逗它,将另一颗黑莓刚好举到它鼻子上方,等它伸着舌头凑上来后,就把黑莓又举高一点儿。于是,它只能爬到他身上。父亲这才动了恻隐之心,把黑莓投入它口中。
“没错!”他应道。
他对她,或许也是同时对这天晚上跟他独处的我俩说。但接下来,他似乎就迷糊了,光顾着动嘴,却无法将自己想说的话完全表述出来。
“但叫车的人又不是我。”她答道。
“好吃!”他边说边又伸手去拿。接着,他估计又吃掉了十几颗。
“她住哪儿?”他问。
“‘他’是‘我’的意思吗?”终于,我还是问出了口。
见到我来,他通常都会叫我的名字。有时,他也会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跟前,努力望着我的眼睛问:“近来怎么样?”如果我告诉他自己之前一直在纽约,他就会非常宽容地找些我为何会待在那里的理由。他可能问:“事情都办完了吗?”或者是:“那里的人对你怎么样?”如果看见我有些疲惫,他会催促我休息;如果看见我有焦虑的神色,他则会说:“放轻松。”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父亲说。
“半球?”
住进疗养院的第二年,父亲的腿越来越没力气,所以我们散步的距离也越来越短。在疗养院内,他虽坚持自己走,有时也会接受护工的帮助。但对他来说,要是走到院外陡峭的车道和下方崎岖不平的山路,都有摔倒受伤的风险。所以,我们沿着乡间小径的晚间散步也即将结束。
“你住在哪儿?”
除了疗养院安排的护工,我还替他雇了一位名叫亚历杭德罗·戈麦斯的看护。这个人是古巴的一名医生,因为还没通过美国考试委员会的考核,他每次来照顾父亲时,都会带上教材。因为熟悉父亲所读杂志的语言,所以他会在父亲发表那些评论时,努力给出一些实质性的回应。不过,他充其量也只能根据自身所学,尽力猜测父亲真正的意图。虽然这种交流或许很不准确,两人却有种相谈甚欢之感。
如今,待在疗养院的父亲虽然记忆力逐渐衰退,6岁时让他惊叹的种种细节,以及与那位友好的牧师打交道时被举到肩上的事,他却依然记忆犹新。
“嘿,它追上去了!”
“它多大了?”
父亲把疗养院当作他应该尽一份职责的医院,而且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事实上,他写下的很多符号指示都很明确:“全面检测B.P.(血压)。Pt.(病人)此刻正十分安静地坐着,没有明显痛楚。是否解除:不确定。请给予建议。”
每次去疗养院,我都会尽量带上我的狗。因为只要有它在,父亲都能完全平静下来。这是条名叫“小淘气”的金毛猎犬,从小就常常跟父亲一起玩。它非常喜欢父亲,当然不在乎他是否清醒。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捉弄你?”
“我想……”
“非常感谢您在此事上给予我的帮助……”
它猛地打了个喷嚏。
“你父亲今天很早就上床睡觉了。”一天晚上,她下班回家后写了张字条给我,“上周我不在时,曾叫你带着‘小淘气’来看望他。那些拜访对他来说太有意义了。只要‘小淘气’来过,之后几天,他都会一直念叨着它。”
我问他:“找不到想说的那个词,你是否会很生气?”
“继续保持目前的状态。”
父亲住进疗养院的那天,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就是露辛达。短暂接触后,她察觉到了父亲的不安和他希望有人陪伴的渴望。于是,她帮助我挑选了一个专门招募医护人员的机构。她认为,该机构可以提供我们需要的那种全天候看护,即从白天一直陪伴父亲到晚上睡觉后才离开。西尔维娅、亚历杭德罗和我之前提到的那几个人,都是这么找到的。当然,那个机构也为找到这些人而收费不菲,因此最终开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不过事实证明,对父亲来说,这是幸事一桩。而且,大多数晚上露辛达都在那里。所以,我知道,围在他身边的都是真心喜欢他的好人。
“你想跟我一起睡?”
“腿部:已经康复。”
在另外一些简短的注释中,父亲似乎以十分隐晦的方式记录了疗养院病人从下午到黄昏阶段常有的失望和不适之感。
它低头看着他。
父亲把茶碟里的最后一块曲奇也扔给了“小淘气”。一番追逐后,它又跑了回来,蜷起身子趴在父亲脚边,仔仔细细地舔起爪子来。终于,它舔得有些烦了,闭上眼睛,呼吸很快便粗重起来。不久后,父亲也闭上了眼睛。一人一狗都睡着了。
“有一天,他带我去看一场贯穿南波士顿的大游行。他把我举到肩上,让我能看到人群之外的一切。有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一辆敞篷车里,不住地冲人群挥手。我很想知道他是谁。那位牧师说:‘你正在看的那个人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就是坐在车里的那个男人,他叫威廉·霍华德·塔夫脱。’”
看起来,他似乎很高兴,仿佛我终于把一件模棱两可的事弄清楚了。
父亲赶紧说了句:“祝你健康!”
[3] 父亲的备忘录里经常出现我无法解释或语意不详的省略表达。我确实无法读懂他写的一些东西,或他自己一时兴起写的偏离主题,类似上述这样的表达,我在本书其他地方也有所提及。
“正在练习成为天使。”父亲说。
他读的故事通常来自报纸或我去看望母亲时,顺便从他公寓带过来的《英国神经病学杂志》[2]。要是一不小心读了两页,他便会沮丧地再次回头翻看前一页,以保证阅读的连贯性。无论所读内容多么晦涩,只要文本摆在面前,他似乎都非要把它读完不可。有时,他还会发表一些或赞同、或看似争论的反对意见。
[1] 意第绪语,属日耳曼语族,大部分的使用者是犹太人。——编者注
还有一次,我本打算前去看望他,却因为咳嗽和胸腔感染不得不改变了计划。然而,露辛达那次或许极不明智地提前告诉了父亲我打算去看望他的消息。第二天下午,露辛达打电话问候我时,父亲恰好坐在她的办公室。听她说了一会儿话后,他开始担心起我来,于是,他写了一封信。露辛达一忙完工作,就赶紧用办公室的传真机把那封信发给了我。
另一个晚上,露辛达和同事在楼下开完会后来到客厅。父亲抬头望着她,问她是否有5美元。因为她没带钱包,我便抽出一张5美元的钞票递给父亲。他举着那张纸币,盯着中间那个皱巴巴的总统头像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我就是花了这么多钱,才来到这里。”
他歪着脑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要我说,那瞬间爆发出的快乐简直点亮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小淘气”一下子坐了起来。
“不到一个小时前,我得到一些消息。这些消息或许有助于改善我目前的情况。但很多超越我自身治愈能力的事,已经发生……
当然,并非每个夜晚都同样安静,有时,一些潜在的担忧也会侵入他平静的内心。比如,他会莫名其妙地担心我的母亲。那年初秋的一天,他突然抬头看着我问:“你母亲真的在阴沟里睡觉吗?”
他那依旧温和的声音,不禁让我想起10年前跟他在哈佛俱乐部共进午餐时,他的一位医生朋友顺道经过我们餐桌的情景。
“你想干吗?”她问他。
父亲向来喜欢在客厅消磨夜间时光。一个冬夜,看见我走进来,他虽然非常高兴,却以为那是1912年。他先是谈起“那个高大的男人”,接着又提到一个名叫“天堂之门”的罗马天主教会。他曾对我说,这个教会令人印象深刻。南波士顿差不多只有他们一个犹太人家庭,该教会里的一个牧师还曾是祖父母的好友。
露辛达后来又发了封稍微长一点儿的信给我。那封信虽然没有日期,但显然也是那时候写的。从信中可以看出,他非常清楚自己正在给谁写信。信以“致我亲爱的儿子乔纳森”开头,然后讲到了一些他刚得知,或以为自己刚得知的新消息。
1999年8月2日,父亲93岁。过去的三年里,母亲虽已尽力来看望他,这次她却觉得不太舒服,无法驱车前来。已经开始在其他疗养院上夜班的露辛达也因为那边恰好有事,无法前来。于是,除露辛达外,目前与父亲相处时间最长的西尔维娅计划和我一起替父亲庆祝生日。自然,我也带上了“小淘气”。
他朝我坐的那把椅子又扔了一块曲奇。
“希望:严重后果。”
一天夜里,他捧着狗狗的头,仔细打量它。一位非常喜欢“小淘气”的护士说:“它真是个天使。”
“你要亲我一下吗?”
露辛达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封信,并将此视为一种长辈式的关爱……
我很喜欢她这种跳转的方式,用一句绝妙又活泼的回应将问题又抛回给父亲。
他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仿佛我马上就要猜中答案似的。
“反复修正。”[3]备忘录的第一行这样写道。
“希望:建议继续治疗计划。”
住进疗养院后的数年里,父亲依然可以大声读出印刷的文字。至少在头两年,一般来说,他似乎都能理解那些文字的含义。我每次来,都能发现他正坐在桌旁,颇为老练地翻阅着《波士顿环球报》。到第二年年末,很显然,他只能理解一些独立的小故事了。然而,他仍乐此不疲地保持着替他人阅读的习惯。
即便已经丧失连贯性,父亲在写这则备忘录和同年晚些时候的其他备忘录时,仍在努力确认自己已经丧失的能力(“反复修正”“丧失部分数据”)。这一事实让我惊讶地发现:他仍保持着一名临床医生的思考模式,并如一名行医多年的从业者那般,组织自己的所思所想。
“是的,爸爸,”我对父亲说,“你这一生过得精彩极了。你对我们都很好。”
“要是聪明的话,”他对它说,“你一定会说‘好’。”
关于那个牧师,他说:“过去常在周五晚上与我们共进晚餐。他喜欢我母亲的手艺!母亲把晚餐端上桌前,他会先跟父亲在厨房来杯荷兰杜松子酒……
“没错!”他说。
“那……是球体?”
一天晚上,刚走到门口,我就解开了“小淘气”的皮带。它绕着走廊里的病人跑了一圈,接着便冲进客厅,跑到父亲最喜欢的沙发旁,一屁股坐在了他跟前。
“我这一生过得还行,对吗?”他问。
有时,到了临别之际,他会温柔地拉着我的胳膊说:“别成为一个陌生人。”十几年前,跟某些亲近之人告别时,这是他经常都会说的一句话;如今再回想起来,我想,对任何一个来家中做客的人,他其实都会这么说。
还有一天晚上,我刚准备离开时,他突然拽住我的胳膊,用意第绪语[1]说了些什么。这种只有祖母才会说的语言,我已经很多年没听他说过了。于是,我问他:“爸爸,你还能用意第绪语念自己的名字吗?”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赫谢尔·勒本。”(在英文中,他的名字应该念作“哈里·利奥”。)然后,他一把搂住我,哭了起来。
“乔纳森来了吗?”
晚上,他有时会把女儿也带来。这个10岁的女孩十分早熟,是个勤学好问、性格直率的丫头。她不仅喜欢听我父亲说话,还会在他急于清楚地表达某个观点时,努力推测他到底想说什么。她很擅长这件事。当她坐在父亲身边时,父亲常常抬起一只手,轻抚她那头棕色的长发。
因父亲的缺席而最感孤寂的那几个月里,露辛达的到来大大舒缓了母亲内心的失落感。因为觉得母亲或许会喜欢,她便跟她分享各种琐碎的新闻和父亲依旧记得的趣事。如此一来,她就成了他们两个人力量的源泉。
“哈里,那车把你载到哪儿去了?”露辛达问。
“那就像……”接着,他结巴了一下,但终于还是努力想出了一种表述,“就像一个周而复始的东西。”
它舔了下他的脸。
西尔维娅带了一个巧克力蛋糕,上面用柠檬糖霜写着“祝哈里生日快乐”。屋子后花园的黑莓已经成熟,所以我摘了整整两小盒,一起带去参加生日派对。
父亲曾给露辛达写过一封信。信中,他对她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那天,露辛达在走廊尽头跟一个看起来颇为年轻、多半是某个病人家属的男子聊了很久。
黑莓汁顺着父亲的嘴唇滴下来。西尔维娅赶紧找来一张餐巾纸,擦掉他下巴上的果汁,以免弄脏衬衫。然后,他舒服地靠回沙发里,“小淘气”则蜷起身子,趴在他脚边的地毯上。
“笔记:丧失部分数据。”
“对于某个不能前来陪伴自己的人,很多人都会关切地询问一番。此时:11月6日。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运气很重要。我们将持续密切关注此事。”
“我觉得,”12月末的一张备忘录上,父亲这样写道,“我们在下午的感觉比此刻灵敏。已分别参考多个样本……”
“不完全是……”
后来,那天晚上,他还跟我讲起一个名叫丹尼·苏利万的男孩——他是父亲小学时的玩伴。他一度问我:“你看见妈妈了吗?”说起我母亲时,他不是直呼其名,就是说“你母亲”,却叫他自己的母亲“妈妈”。我想,那一刻,他多半把我当成了他的弟弟。
“清单:心脏、肝脏与肾脏(HLK)相关数据提供了大量历史数据和上好阻化剂……”
但那自信的一刻很快便消失了。所以,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猜中了那个词。总之,说起大脑功能时,他经常用到的词语不是“半球”就是“脑叶”。
有一次,在回答我提出的一个问题时,他说:“他似乎想不起来了……”
6个月后,露辛达又发给我一封父亲写的信。然而,这封信与她之前发过的那些大不相同。与其说它是一封信,不如说它是一张备忘录,或者是医生在观察完病人后写下的一系列评注。
“不,”我说,“她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他看上去并不忧郁,所以跟他在一起还是很快乐的。困惑显然让他不安,却似乎并未使他害怕。而且,在疗养院中,他对周围偶发事件——比如紧急医疗事故——做出的迅速反应,还会时不时让护工们大吃一惊。一天夜里,一位前来看望病人的女士突然昏厥,看样子似乎已经进入休克状态。父亲立刻蹲下来,抓起她的手,去探腕间的脉搏。为了保险起见,他还一直守在她身旁,直到护士赶来为止。
那些黑莓已经完全成熟,闪亮饱满,鲜嫩多汁,大多数都非常可口。“小淘气”也喜欢在花园的灌木丛里找黑莓吃。这会儿,它又突然警觉起来,端端正正地坐到父亲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像往常一样发出一连串越来越响的咕哝声。尽管知道他不会视而不见,它还是紧接着轻轻地“汪”了一声。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子女经常谈起寻找并留住可靠看护的难处。这样的看护不仅要专业过硬,还得风趣友善,有与病人建立情感联系的天赋。我便有幸找到了几个这样的护工,他们不仅知道如何激发父亲思考,往往还能通过回应他想起的某些记忆片段,刺激他再想起别的细节。
“老地方——公寓里。”我应道。
[2] 1999年6月末,我发现父亲正在读《英国神经病学杂志》中一篇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文章,还给文章标题和正文前几行加上了下画线。这时,他住进疗养院已经快3年了。
蛋糕被拿出盒子时,“小淘气”当然兴奋无比。于是,西尔维娅用纸盘盛起切下来的第一块蛋糕,放到地板上。父亲拿到了第二块蛋糕。他的胃口一如既往的好。等他吃完第三块时,我把黑莓端到他跟前。他用手指夹起一颗,赞赏地看了一会儿,才放进口中。
所有看护中,最擅长此事的或许就是亚历杭德罗,但也有其他精于此道的人,比如一位来自尼泊尔的研究生在父亲住进疗养院的头一年里,每周都会从艾默斯特市驱车前来,陪他两三天;一位来自沿海城市格洛斯特、喜欢戴一顶漂亮蓝色贝雷帽的艺术家性格火辣,常让父亲倍感活力;还有热情而坚韧的西尔维娅·加西亚,父亲生前的最后几年里,这个有着美丽心灵的女人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和最坚决的拥护者。
和往常一样,只要负责的是西尔维娅或亚历杭德罗,父亲一定是刮好胡子、衣着整齐。西尔维娅通常给他穿宽松的斜纹棉布裤或灯芯绒裤,搭配一件深蓝色衬衫、一条帅气的领带,最后再从他那些上好的外套里挑一件出来。天气较冷时,她会选虽然稍微有些旧,但依然漂亮的粗花呢外套(其中的一些还带皮护肘);若是夏天,她便经常选那件浅蓝色的绉条纹薄外套。
接着,他似乎又觉得为了弄清楚这一切,我们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于是,他不由拿自己的糊涂开起玩笑来,“如果有人能搞懂那该死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就能在某处找到联系。”
几天后,他花了很长时间,试图重复我说过的某一个词,却只能发出一个与之类似的音。
如果他真的接到一通电话,那多半是我母亲打的,尽管他不太清楚到底打来电话的是谁。他发给我的那些信中,这一封是最直白,也最有自我意识的信件之一。这封信虽然既不连贯,也没有格式,但他“此时此刻”混沌不清的理解力似乎突然变得明朗起来。从信中那句“但很多超越我自身治愈能力的事,已经发生”可以看出,其他信里那种语焉不详的笼统表述和支离破碎的表意几乎全都不见了。
那一刻,我还在门口呢……
它抬起爪子。
“我很喜欢你父亲。”亚历杭德罗说。
它又舔了他一下。
“她很好。”
“当时,我自然不知道这些,我只知道那位牧师也想让我分享当时的快乐。我很喜欢他。数年后,我曾试图寻找他,却被告知他已过世……”
三个月后,他在另一封信里写道:“亲爱的乔纳森,请告诉你母亲,她是个非常出色的女人,不值得将时间浪费在陌生男人身上。”叮嘱我要尽快转达这条消息后,他继续写道,“希望能尽快见到你,我们俩都这么希望。”但接下来,他又以商务信函的方式结束了这封信,似乎写完这么几句话后,他又忘了他是在给自己的儿子写信。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刚去看望父亲时,他似乎没有认出我,但一个护士进屋时,他却让我吃了一惊。
我知道,这句话没有完全表达出他的想法。
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圆。
“哈里,”她说,“我向你保证,在这么贵的地方,你顶多能用5美元买到一杯咖啡和一包不新鲜的饼干!”
还有一次,我们比平常多待了一会儿。父亲被带进卧室休息时,狗狗也跟了进去。一名护工帮助父亲爬上床,“小淘气”也一骨碌爬上去,躺在他身旁的亚麻床单上。
“和这小家伙在一起,”他对护工说,“对信仰有益。”
“哦,哈里!这点儿时间可不够长!”她睁着那双闪亮的黑眼睛,直视着他说,“要是没了你,我在这儿还能做什么?”
“不久前,妈妈刚来过电话,这让我的精神振奋了不少。我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出差或把自己关在家里为截稿日期奋笔疾书时,我便无法去看望父亲。此时,露辛达就会经常给我打电话,或飞快地写下一些小纸条,告诉我父亲的最新情况。
“我正想问你呢!”父亲说。
“那是一个词吗?”
“哦,它又来了。”他会边说,边伸手去摸它的脑袋。
此外,露辛达也会时不时给我一个惊喜,发来在她的鼓励下父亲写给我的信。那些信虽然都是父亲的笔迹,但我非常确定,她肯定也帮了不少忙。
“现在,我才意识到,那个高个子男人来波士顿多半是为了竞选连任。当时,我只有6岁。所以,那年应该是1912年。西奥多·罗斯福另立门户,靠麋鹿党的投票与对手平分秋色,也是在那一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也是托马斯·伍德罗·威尔逊当选的原因。”
从那时起,我发现父亲偶尔谈起自己时,无法使用第一人称。他知道自己该用单数词,知道那个词并非“你”,他最终选用的词却是“他”。
“在某处……还是有联系的。”他说。
“尽管遇到各种障碍,我还是在努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帮助当地所有人。除了继续观察(也就是说“继续检测”),我也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不知其他机构(我想,他指的应该是麻省总医院)是否也在做同样的事?今天,我要试着再确定一下。”
“当然。”他说。
“快7岁了。”我说。
“他很想你。”我间隔很久才去看他时,他或许会对我说出这句话。
父亲说:“我估计想不到那么远。”
这一次,他的落款是“你唯一的父亲”。
然后,他依然捧着它的脑袋……
“我想,我还没有向你介绍我儿子吧。”他说。
它咕哝了一声。
他写这封信的笔迹跟在家时的笔迹相比,并未改变多少。尽管有些地方明显不连贯,但措辞依然清晰,句子也基本流畅。只有写到最后一句时,他似乎开了小差,忘记自己正在给谁写信。他并未像以前给我写信时那样落款“爱你的,爸爸”,而是采用了过去常给同事写信时的落款——“此致敬礼,哈里。”
“我觉得,它或许曾经是头狮子,”他对那名护工说,“它会让我给它梳毛吗?”
“医生,如果不是天使,那它是什么?”
“我想活7周。”他说。
露辛达给我的另一张备忘录再次加深了我们的印象:虽然知道自己是个病人,父亲仍未停止从医生的角度看待他的情况。
“我很想你。”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蟋蟀的鸣唱从窗外传来。父亲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对一切都非常满意。
虽然他会突然觉得不耐烦,但他显然并不痛苦。他只会摇几次头,就像人们暗示自己认识的某个怪人又“重操旧业”了一般。他的目光依旧纯净湛蓝,对探索自身情况的好奇心也丝毫未减。令人困惑的是,这迷人的困境不仅吸引着他,也吸引着我。而且,儿时那熟悉的感觉也再次袭上我的心头:10岁左右的秋日黄昏,父亲带着我长长地漫步。我觉得,跟父亲的同行,仍在继续……
疗养院的员工们反而让我非常吃惊。他们大多数都是机械地照章办事,跟病人打起交道来,有时还颇为冷漠。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其中,就有一个非常出色的护士,她曾偷偷告诉我很多疗养院领导或许并不愿让病人家属知道的事,所以为了保护她的隐私,我就叫她露辛达吧。
仅仅一周后,我再走进他的房间,他却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但蹲在他面前的“小淘气”对他的无动于衷越来越不耐烦,开始舔他的手。他睁开眼,摸摸它的头,抬起另一只手中握着的曲奇逗它。最后,它几乎爬上他的大腿,一双大前爪更是干脆搭在他膝上。“小淘气”睁着那双温柔的棕色大眼睛,舌头上的口水直接滴到了他脸上。他涨红了脸,出于自卫,猛地将曲奇扔向地毯那头。狗狗立刻钻过椅子,追了上去。然后,父亲从旁边桌上的茶碟里又拿了块曲奇,继续逗它玩。看上去,“小淘气”似乎非常高兴,不仅对这项游戏热情高涨,父亲要是把曲奇拿得太久,它还会伤心地叫唤几声。
从一开始,露辛达就承担了大量超越本职工作的事。比如,她很快决定去波士顿见我母亲,以便尽可能多地了解父亲前几年的家庭生活状况。我母亲立刻便喜欢上了她。她也开始利用下班时间,到城里跟母亲一起消磨夜晚的时光。有时,她会带上自己烹饪的鸡肉晚餐,供两人一同享用。
“亲爱的露辛达,”父亲这样写道,“我写这封信的时间,或许比别人想象的更久。提个建议:我们向来相处愉快,希望你的朋友也能从中受益良多。另外,下次跟别的绅士在一起时请告诉我一声。”
最后,他再次落款“爸爸”。
“你可能就此事得到的任何信息都请告诉我。请记住年纪和相关情况。
她慷慨给予父亲的医疗护理不仅一丝不苟,还总是充满温情。一天晚上,发现父亲眼睛有些分泌物、眼角微红时,露辛达说他应该是患上了轻微的结膜炎。于是,她替他上了些红霉素软膏。趁她上药时,父亲仰着头对她说:“我16岁时,叫过一辆出租车……”
“亲爱的乔纳森,”她发给我的最初几封信里,父亲会这样开头,“上次,就是最近那次见面后,你过得怎么样?那次见面让我非常愉快,直到现在我也很愉快。希望能尽快再见到你。届时,我一定能留下更多印象,也能得到更多帮助。希望你也能从中得到快乐。愿你、你的父母、你的朋友和周围所有人都幸福快乐!”
护士望着父亲,很乐意听听他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