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了财富,或财富失去了我。它已不在。世相之轮飞转,乔文达。婆罗门悉达多在哪里?沙门悉达多在哪里?富有的悉达多在哪里?无常之物更迭迅速。乔文达,这你晓得。”
他神色扭曲地瞪着河水中倒映的脸,呕吐起来。他虚弱地松开抱住枝干的双臂,轻微旋转身躯,好垂直入水,好沉溺。他紧闭双眼,跌下去,迎接死亡。
悉达多微笑着目送他的背影,他依然爱乔文达的忠贞审慎。这醒后被“唵”充满的神圣时刻,他怎能不爱!这睡眠和“唵”的魔术,让他喜悦地爱上他所见的一切。此刻,他也见到曾经病入膏肓的自己,他曾不爱任何人,也不爱任何事。
现在悉达多也明白,为何他作为婆罗门和忏悔者时,曾徒然地与自我苦斗。是太多知识阻碍了他。太多神圣诗篇、祭祀礼仪,太多苦修,太多作为与挣扎!他曾骄傲、聪敏、热切,总是先行一步,总是无所不知,充满智慧,神圣贤明。他的“我”在他的圣徒气质中、傲慢中、精神性中隐藏起来。在他自以为用斋戒和忏悔能扼杀“我”时,“我”却盘踞生长着。于是他终于清楚,任何学问也不能让他获得救赎,他该听从内心的秘密之音。为此他不得不步入尘世,迷失在欲望和权力、女人和金钱中,成为商人、赌徒、酒鬼和财迷,直至圣徒和沙门在他心中死去。他不得不继续那不堪的岁月,承受厌恶、空虚,承受沉闷而毫无意义的生活,直至他最终陷入苦涩的绝望,直至荒淫且利欲熏心的悉达多死去。他死了。一个新的悉达多从睡眠中苏醒。这个新生的悉达多也将衰老,死去。悉达多将消逝。一切有形之物都将消逝。可今天他还年轻,还是个孩子。今天,他是快乐崭新的悉达多。
“我相信你,我的乔文达。可是今天,你遇见如此打扮的求道者,穿这样的鞋、衣裳。你记得,亲爱的:世相无常。我们的装扮、发式和身体最为无常。你看得不错,我穿富人的衣服,因为我曾富有。我的发式荒淫俗气,因为我曾荒淫俗气。”
可这只是刹那,是一道闪电。悉达多跌落在椰子树下。他疲倦地仰面朝天,念着“唵”,头枕树根沉沉睡去。
乔文达道:“你说你去求道,我相信你。但请原谅我,悉达多,你看上去不像求道之人。你穿着富人的衣裳和鞋子,你头发飘香。这不像求道者,也不是沙门。”
悉达多深感惊恐。这正是他的境况:绝望,步入歧途,抛弃智识,甚至求死。这幼稚的求死之心不断滋生,乃至行将摆脱肉体,求得安宁!“唵”字迫入意志的强烈远胜于近来悔恨和死意的折磨。这一刻促成他在不幸中、在癫狂中认清自己。
这时,自灵魂荒芜的一隅,自往昔颓废的生活中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是一个字,一个音节,是神圣的“唵”,是婆罗门祷辞中起始与收束的古老之音。它常意味“圆满”“完成”。他喃喃脱口而出。就在“唵”字之音擦过耳畔的瞬间,他长眠的魂魄猛然复苏,他辨认出自己的蠢行。
悉达多远离城邑,步入林中。他只清楚,他不会再回去。多年的生活已一去不返。他尝够这生活的滋味,到了恶心的地步。他梦中的知更鸟死了。他心中的鸟也死了。他深困于轮回的牢笼。似一块吸饱水的海绵,他尝够厌恶和死亡的味道。他浑身腻烦,浑身痛苦,浑身充满死意。世上再没什么能诱惑他,愉悦他,安抚他。
他只盼忘掉自己,得到安宁,甚至死去。只求闪电击毙他!虎狼吞噬他!只求一杯毒酒麻醉他,让他遗忘、沉睡,永不醒来!这世上还有哪种秽迹他没习染?还有什么罪孽和蠢行他没触及?还有哪一隅灵魂的荒蛮之地他没驻足?他岂能再活?再呼吸?再感觉饥饿,再吃,再睡,再和女人同笫?这轮回不是耗尽和桎梏了他?
“我不知道,我知道得不比你多。我在路上。我曾是富人,现在不是。而明天我是什么人,我不知道。”
“唵!”他自语,“唵!”他又认识了阿特曼,不灭的生命,认识了一切他遗忘的神圣事物。
他许久没如此无梦地酣睡过,多时后醒来,仿佛过了十年。他听见河水温柔地涌动,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谁引领他前来。睁开双眼,他惊讶地望着头顶的大树和苍天回想,可往事蒙着面纱,默然立于无限的远方。他想了许久,只记起他放弃了过去的生活——在恢复意识的最初,往日有如前世,或当下之“我”的早产——他记起他迫切要丢弃浑身的烦腻与愁闷,甚至赴死。他记起他在河边的椰子树下,在神圣的“唵”字脱口而出时复活、苏醒,环顾世界。他轻吟令他沉睡的“唵”。睡眠于他不过是一声深意又专注的“唵”,一次“唵”的思考,一次隐匿又全然抵达的“唵”——那无名之地,圆满之地。
他思索着、微笑着倾听饥肠辘辘,感激地倾听蜜蜂嗡嗡,愉快地望向水波。他从未对一条河如此着迷,从未发觉河流的奔涌如此悦耳有力。他似乎觉得,河水要告诉他一些特别的事情,一些他从未领悟、尚待领悟的事情。在这条河中,他曾想自溺。而今,那衰老疲惫而绝望的悉达多已经溺亡,新的悉达多却深爱着湍流!他决定留在河边。
悉达多起身,见对面坐着一位穿黄色僧衣的陌生和尚,他仿佛正在禅定。悉达多打量起这位既无头发又无胡须的僧人,很快,他认出他是自己青年时代的朋友,皈依佛陀的乔文达。同样,乔文达也老了,可他神色依旧:热切,忠贞,审慎。乔文达这时有所觉察,睁开双眼。他见悉达多已醒,十分高兴,他仿佛一直在等他醒来,尽管他并未认出悉达多。
“我感谢你,沙门。”
“可现在,悉达多,现在你是什么人?”
“你去求道。”乔文达道,“但鲜有求道者如此打扮,我朝圣多年从未见过。”
河畔一株椰子树的枝干伸向河面。悉达多倚着树,抱住枝干,俯视碧波。河水湍急。他俯视着,心中升腾强烈的愿望:撒手,坠入河中。河水映出他灵魂骇人的空虚。是,他已走到尽头。除了毁掉自我,将失败的生活粉碎,抛到狂笑的诸神脚下,他别无他途。这不正是他期盼的呕吐的狂澜:去死,粉碎他憎恶的肉体!让它被鱼吃掉。这发疯、堕落而腐朽的肉体,这凋敝尽耗的灵魂,这条悉达多的狗!愿它被鱼或鳄撕咬,愿它被恶魔扯碎!
“我认得你,乔文达。在你父亲的屋舍,在婆罗门学园,在祭祀中,在我们追随沙门的路上,在祗树给孤独园你皈依世尊的时刻。”
乔文达施礼道:“再会。”
可这喜悦从何而来?他扪心自问。难道是酣眠抚慰了我?还是来自“我”口中的“唵”?或者因为我彻底摆脱过去,获得自由,像孩子般站在蓝天下?哦!摆脱羁绊,自由自在真好!呼吸这洁净的空气真好!而我出逃的地方却处处是香膏、香料、酒精和慵懒之气。我痛恨那富人、贪婪者和赌徒的世界!痛恨在那可怕世界里生活多年的悉达多!痛恨那自我放弃、自我毒害、自我折磨的悉达多,又老又恶的悉达多!不,我不会再重蹈覆辙!我做得不错,我必须赞美自己,我终结了自我憎恨,终结了可恶荒谬的生活!我赞美你,悉达多!愚蠢多年后又能思想和行动,又能听见心中鸣鸟的欢歌,又能跟随它!
悉达多艰难地思考自己的处境,尽管他全无思考的兴致,却依旧强行思考。
悉达多笑了。
“是,亲爱的,你看得仔细,你锐利的双眼看穿一切。我并未说我是沙门,我说我去求道。正是,我去求道。”
他久久深思自己的转变。鸟儿鸣叫着,像唱着他的欢歌。难道不是这只鸟已在他心中死去,难道他没感觉到它的死?不,是一些别的死了。一些早就渴望死掉的东西死了。那死去的,不是他在狂热的忏悔年代要扼杀的“我”?难道不是他渺小不安又骄傲的“我”,他一直与之对抗又总是败下阵来的“我”?总是死掉又复活的“我”,禁止欢乐却捕获恐惧的“我”?难道不是今天,在林中,在这条可爱的河里寻死的“我”?难道不是因为这死,他才像个孩子,充满信任,毫无畏惧又满怀喜悦?
多么畅快的酣睡!没有哪次睡眠让他如此焕发神采,重获新生,恢复青春!或许他真的死了?又从一具新的躯壳中再生?并非如此,他认得自己。他认得自己的手脚,认得此处,认得他胸中的“我”,执拗怪异的悉达多。可这悉达多已变形,脱胎换骨。他奇异地睡去又清醒,愉快又好奇。
他感到胸中沸腾着喜悦。
“你失去了财富?”
他想:“亲口品尝尘世的一切很好。尽管孩提时我已知道,淫乐和财富不属于善。我熟知已久,却刚刚经历,不仅用思想,还用眼睛、心灵和肉体经历。我庆幸我经历了它!”
“再会,乔文达。”悉达多道。
“我感谢你,沙门,感谢你守候我。”悉达多道,“你们佛陀弟子良善。那么你走吧。”
那么,他想:无常之物已远离我。像儿时一样,我又一无所有,一无所能,无力又无知地站在阳光下。多么奇异!在青春逝去、两鬓斑白、体力渐衰的时候一切从儿时开始!他笑了。我的命运真奇特!不断堕落,直到空洞、赤裸、愚蠢地立于世间。可他并不伤感。不,他甚至想大笑,笑古怪愚蠢的世界。“你竟走了下坡路!”他笑着自语,瞥向河面,河水也欢歌着一路不断下行。他愉快亲切地望着河水,这不是那条他想溺亡的河吗?是前世,百年前,还是一场梦?
“与你重逢我也十分高兴。我要再次感谢你刚才的守候,尽管我无需守候。你去哪里,我的朋友?”
“允许的话,先生,请问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僧人驻足。
“你是悉达多!”乔文达叫道,“我认出你。我不明白,我为何没立即认出你!悉达多,与你重逢我十分高兴。”
悉达多抵达河畔。年轻时,他从乔达摩的舍卫城中来,有位船夫曾在此渡他过岸。他疑虑着驻足,被疲倦和饥饿折磨:为何继续走?去哪里?有何目标?不,除了深切悲痛地盼着抛却极度荒芜的梦,倾吐陈腐的酒,终结可怜又可耻的生活,他没有别的目标。
“我走了,先生。愿你安康。”
他想,我的人生之路确实古怪曲折。少年时,我只知神明和献祭。青年时,我只知苦修、思考和禅定;我渴求梵天,崇拜永恒的阿特曼。壮年时,我追随忏悔者生活在林中,漠视肉体,忍受酷暑严寒和饥饿。之后我又奇迹般地与佛陀和他至高的法义相遇,关乎圆一世界的真理如血液般在我体内奔涌,但我又不得不告别佛陀及其伟大学说。我跟迦摩罗学《爱经》,跟迦摩施瓦弥学做生意。赚钱又输钱。我学会养尊处优,满足肉体。我失去精神家园,荒疏思想,忘记圆一。不是吗?在这漫长曲折的路上,一个男人成了孩子,一位思考者成了世人。然而这条路又十分美好,然而我胸中之鸣鸟尚未死去。这是怎样的路!为重新成为孩子,为从头再来,我必须变蠢、习恶、犯错。必须经历厌恶、失望、痛苦。可我的心赞许我走这条路,我的眼睛为此欢笑。为收获恩宠,重新听见“唵”,为再次酣睡,适时醒来,我必须走投无路,堕入深渊,直至动了愚蠢的轻生之念。为了重新找到内在的阿特曼,我必须先成为愚人。为了再活,我必须犯罪。这条路还会引我去向何方?它如此古怪,泥泞不堪,或许是个旋回。它自便吧,我愿随它走。
“我没有目的地。我们僧人总在路上,生活规律。宣法,祈食,赶路。雨季后,我们从一处赶往另一处,一贯如此。你呢,悉达多,你去何处?”
乔文达疑惑地长久注视他青年时代的朋友。他向他致意,如同向一位贵人致意,接着继续赶路。
微笑着,悉达多目送远去的僧人。睡眠令他强健,但饥饿折磨他。他已两天未食,而他抵抗饥饿的能力已丧失许久。他伤感又幸福地回忆起他曾跟迦摩罗夸耀,他懂三种高贵又制胜的艺术:斋戒、等待、思考。这是他的宝,他的力,他不变的支撑。他用他勤奋艰辛的全部青年岁月修习这三门艺术,如今他却遗弃了它们,不再斋戒、等待、思考。为了肉体、享乐和财富这些无常之物、卑劣之物,他交付了它们!他陷入古怪的现实。看来,他已真正成为世人。
“你睡着了。”乔文达道,“睡在蛇和野兽时常出没的地方不好。我?先生,我是世尊乔达摩、佛陀释迦摩尼的弟子。我们僧人去朝圣,见你躺在这危险之处酣睡。先生,我试图唤醒你,你却睡得深沉。我留下守候你,可我并不称职,我好像睡着了,疲惫战胜了我,尽管我本想守候你。现在你醒了,我该走了,去追赶我的弟兄。”
悉达多道:“我亦如此,朋友。我没有目的地。我在求道的路上。”
“我睡着了。”悉达多道,“你怎会在此?”
他快活地赞美自己,好奇地听着腹中饥饿的叫声。他庆幸他最近品尝了痛苦、绝望和死亡的味道。假如他仍住在绵软温柔的地狱,待在迦摩施瓦弥的世界里赢钱、输钱,饱食终日,灵魂焦渴,那绝望赴死的一刻就不会到来。而绝望并未毁灭他。他心中的鸣鸟,快乐之源依然活着。他感到快乐并为此欢笑,白发映衬的脸庞绽放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