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迦摩施瓦弥走出去并带回一份案卷。“你能否读一下?”他将案卷递给客人。
迦摩施瓦弥步入室内。他敏捷矫健,华发萧萧。一双眼睛精明谨慎,嘴唇流露出贪欲。主客二人友好地互致问候。
“斋戒极好,先生。对于没有食物的人,斋戒最为明智。假如悉达多没学过斋戒,他今天就必须寻找活计。不论在你这里,还是别处。饥饿迫使他行动。而事实上,悉达多能安静地等待。他从不焦急,从不陷于窘迫。即便长时间被饥饿围困,他仍能藐视饥饿。因此,先生,斋戒极好。”
“看来你靠他人钱财为生。”
“我会思考。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他接纳人们带来的一切。他欢迎兜售亚麻的商人,欢迎来向他借贷的人,也愿意长久地倾听乞丐讲述自己潦倒的生活,尽管他们的生活远不及任何一位沙门的生活贫穷。他对待富庶的外国商人,和对待替他刮脸的仆人,对待他故意被骗去几个铜板的街头香蕉小贩别无二致。如果迦摩施瓦弥来找他抱怨,或因一桩生意指责他,他也会好奇地耐心倾听,表示惊讶,试图理解,对他做适度的让步,接着离开他,去约见下一位需要他的人。许多人来找他做生意,许多人想蒙骗他,许多人试图探听他,许多人想博得他的同情,许多人想得到他的建议。他给出建议,表示同情,慷慨解囊,他甚至故意被欺骗。就像当年他热衷于侍奉诸神和做沙门时一样,他全神贯注,激情饱满地和众人游戏着。
“有人告诉我,”商人开口道,“你是位博学的婆罗门,却要在商人处寻个职务。你这位婆罗门可是陷入困境?”
“或许是。”悉达多疲惫地说,“我就像你。你也谁都不爱——否则你怎会将爱当作艺术经营?像你我这类人大概都不会爱。如孩童般的世人才会爱。这是他们的秘密。”
“人人都付出他拥有的。武士付出力气,商人付出货物,教师付出学问,农民付出稻谷,渔民付出鱼蟹。”
悉达多沉默不语。接着,他们以迦摩罗熟悉的三十种或四十种不同的体位做爱。她的身躯像豹子,像猎人的弓弦般柔韧。跟她鱼水相欢之人,必获得诸多快感,洞悉许多秘密。她和悉达多长久地做爱。她引诱他,再推辞他,强逼他,再顺从他,为他高超的技巧雀跃,直至他被完全征服,精疲力竭地躺在她身边。
“就这些?”
悉达多的确无心生意。做生意的益处,无非是令他有足够的钱财交与迦摩罗。尽管他获得的远超出他所需要的。他只是对曾经如同月亮般遥远而陌生的世人,他们的生意、手艺、忧烦,他们的娱乐和蠢行感到既同情又好奇。虽然他能轻而易举地和他们攀谈,与他们相处,向他们学习,但他深刻地认识到,将他同世人区分开来的,是他做沙门的经历。他看见世人以孩童或动物的方式生活,这让他既爱慕又蔑视。他看见他们为一些在他看来毫无价值的东西,为了钱,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为了可怜的尊严而操劳、受苦、衰老。他看见他们彼此责骂、羞辱,看见他们为那些令沙门付之一哂的痛苦恸哭,为那些令沙门不屑一顾的贫乏苦恼。
“不,”悉达多道,“我并未陷入困境,也从未陷入困境。你知道,我在林中做了多年沙门。”
悉达多感谢并接受了邀请,在商人的宅邸住下。仆人为他奉上衣裳和鞋子,并服侍他每日沐浴。宅邸内每日两餐丰足味美,但悉达多只食一餐,且既不食荤,亦不饮酒。迦摩施瓦弥常谈论他的生意,向悉达多介绍他的货品、货栈,指导悉达多清算账目。悉达多学会许多新知。他听得多,说得少。他牢记迦摩罗的话,在商人面前从未奴颜婢膝。这迫使商人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对他高看一眼。迦摩施瓦弥严谨地经营生意,饱含激情。悉达多则视一切如游戏。他努力学习规则,内容他并不记挂于心。
他显然对生意心不在焉。一次,他去村落收购大批稻谷。当他抵达时,稻谷已全部卖给其他商人。尽管如此,悉达多仍在村落逗留数日。他宴请农民,送给农民的孩子铜币,参加一次结婚庆典,随后满意而归。迦摩施瓦弥责备他没有及时赶回,损失了时间和钱财。悉达多答道:“不要责备,亲爱的朋友!责备向来于事无补。蒙受的损失由我承担。我对这次旅行非常满意。我认识了许多人。一位婆罗门成了我的朋友,孩子们在我膝上玩耍,农民带我参观他们的田地。没人把我当作一位商人。”
“恕我直言:如果你一无所有,你能付出什么?”
“你是我见过的,”她思索着,“最好的情人。你比别人更强壮,更柔韧,更欲望强烈。你出色地学会我的艺术,悉达多。日后,待我年纪大些,我要有一个你的孩子。然而,亲爱的,你依然是个沙门。你并不爱我,也不爱任何人。难道不是吗?”
悉达多来到商人迦摩施瓦弥富丽的宅邸。仆人引他踏过昂贵的地毯,到一间居室内等待宅邸主人。
“我从未想过,先生。三年有余,我一无所有,却从未想过靠什么生活。”
“这些有何用处?比如斋戒——斋戒有何益处?”
“我没有财产。”悉达多道,“如果你指这一点,我的确一无所有。但我志愿成为沙门,所以我并未陷入困境。”
他一直拜访美丽的迦摩罗。学爱情的艺术,做情欲的礼拜。在性爱中,付出和索取比在任何别处都更加水乳交融。他跟她闲谈,向她学习,给她建议,也接受她的忠告。迦摩罗对他的了解更胜于当年乔文达对他的了解。她跟他更加相像。
“看来是。商人也靠他人钱财为生。”
时常,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个垂微的声音在轻声提醒,轻声抱怨。轻到几乎无从捕捉。他开始在某些时刻意识到自己正过着荒谬的生活。所有这些他做的事情无非是游戏。这游戏令他快活,偶尔让他愉悦。但是真实的生活却擦身而过,无法触及。如同一个人在玩球,他同他的生意以及周围的人玩耍。他冷眼旁观,寻得开心。而他的心,他存在的源泉却不在。那眼泉十分遥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与他的生活无关。几次,他为他意识到的这一切感到惊恐。他希望自己也能满腔热情,全心全意地参与到孩子气的日常行为中。真正地去生活、去劳作、去享乐,而不只是一位旁观者。
商人委托悉达多书写重要的信件和契约,他也习惯在紧要事务上同悉达多商议。很快,他发现悉达多对稻谷、棉布、船务和买卖并不在行。他的运气是,和商人相比,他的冷静沉着更胜一筹。和陌生人打交道时,他懂得倾听的艺术,善解人意。“这位婆罗门,”迦摩施瓦弥曾对朋友说,“不是真正的商人,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商人。在生意上,他从未投入热情。但是他掌握那些无为而治的成功者的秘密。或许他福星高照,或许他会施展法术,或许他从沙门处学到了什么。他似乎总在生意上游戏,从不全情投入,生意从来也无法牵制他。他从不担心失败,从不为损失烦忧。”
在宅邸中住了不久,悉达多便开始分担迦摩施瓦弥的生意。每日,他也在约定的时辰,登门拜访美丽的迦摩罗。他身穿华美的衣裳,足蹬精致的鞋子。很快,他也在造访时携带礼物。迦摩罗娇艳聪慧的嘴唇,温柔细腻的双手教会他许多学问。在欢爱的路上,悉达多仍蹒跚学步。他时常冒失,求索无厌地跌入情欲深渊。而迦摩罗则教会他,不付出情欲就难收获情欲这一《爱经》的根本。每种姿势,每个动作,每次抚摸,每次对视,身体的每个角落都隐藏秘密。这些秘密,为懂得唤醒它的人预备了幸福。她教导他,爱侣在交欢后不得倏忽分离。彼此仍要相互赞叹、抚慰。这样,双方才不会因过度性满足,而产生厌倦、落寞,产生辱弄或被辱弄的不快感受。在美丽聪慧的艺术家处,悉达多度过了绝妙时光。他成为她的学生、情人、朋友。对于现在的悉达多,生活的意义和价值是能和迦摩罗在一起,而绝非迦摩施瓦弥的生意。
“做得漂亮!”迦摩施瓦弥不情愿地喊道,“但事实上你是个商人。我必须得说!难道你的旅行只是为了赏玩?”
迦摩罗含笑注视他。“你又提起他。”她道,“你的思想又如同一位沙门了。”
这位朋友建议商人:“你可将一部分生意交与他替你打理。三分之一的盈利归他所有;反之,他也须承担同等损失。如此一来,他必会用心些。”
“我想,就是这些!”
“不是所有人都聪明。”迦摩罗道。
说着,他将纸笔递给悉达多。悉达多写罢后将纸交还与他。
“非常对。只是,你付出什么?你究竟学过什么?又会什么?”
“不。”悉达多道,“聪明并非关键。迦摩施瓦弥聪明如我,但他心中没有这安静庇护的一隅。其他人内心虽有,但才智却如孩童。大多数人,迦摩罗,仿佛一片落叶,在空中翻滚、飘摇,最后踉跄着归于尘土。有的人,极少数,如同天际之星,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行。没有风能动摇他,他内心自有律法和轨道。在我认识的沙门和贤士中,有一位即是如此。他是一位功德圆满的觉者,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就是乔达摩,世尊佛陀,那位宣法之人。每天有上千徒众听他宣法,追随他的脚步。但这些徒众却如同落叶,内心没有自己的教义和律法。”
“好极了。”迦摩施瓦弥道,“你可愿在纸上为我写些什么?”
“你说得对,沙门。请稍等片刻。”
迦摩施瓦弥采纳了这个建议。悉达多则安之若素。如有盈余,他便取他该得的那份。如果亏损,他会笑着说:“哎,你看,多么糟糕的交易!”
“说得好。但商人却不白拿他人钱财,他以货物交易。”
名妓迦摩罗伏在他身上,久久地凝视悉达多的脸,凝视他疲惫的双睛。
“世事看似如此。各有索取,各有付出。这是生活。”
“既然你从沙门中来,又怎能不陷入困境?沙门不是都一无所有?”
迦摩施瓦弥读道:“书写虽好,思考更佳;聪敏虽好,忍耐更佳。”
“既然你一无所有,你靠什么生活?”
“你写得精彩。”商人夸赞道,“我们还要就许多事情进一步商谈。今天,我先邀你做我的客人,安顿于我的宅邸。”
悉达多接过案卷,见它是一份买卖契约,便朗读起其中内容。
商人也曾徒劳地尝试让悉达多相信,他靠迦摩施瓦弥为生。但悉达多认为他靠自己为生。确切地说,他们两人均靠他人为生,靠众人为生。悉达多从不过问迦摩施瓦弥的烦恼,而后者则烦恼颇多。他担心一笔生意行将失败,货物蒙受损失,借贷人无力偿还。无论如何,迦摩施瓦弥始终无法向悉达多证明,抱怨、急躁、平添皱纹或辗转反侧有何益处。一次,迦摩施瓦弥提醒悉达多,他的一切知识都是从迦摩施瓦弥处学来。悉达多反驳道:“最好不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从你那里学到一篓鱼的售价,借贷他人获得多少利息。这是你的学问。我和你从未学过如何思考,尊贵的迦摩施瓦弥,你最好向我学习如何思考。”
有一次,他对她说:“你就像我。你跟大多数人不同。你是迦摩罗,不是别人。你随时可抵达内心安静庇护的一隅,如同回家。我亦如此。只有少数人才有这样的内心,尽管人人都可习得。”
“确实。”悉达多笑道,“我确实为赏玩而去。否则为何?我见到许多人,欣赏了风景,收获了友谊和信任,结交了朋友。你看,亲爱的,如果我是你迦摩施瓦弥,见到生意落空,定是气恼地速速返回。可事实上,时间和金钱已经蒙受损失。而我享受了几天美妙时光,学到了知识,心情愉快,我和他人均未因我的气恼和草率而受到伤害。如果今后我再去那里,或许去收购下季收成,或许因为其他生意,那里友好的人们必将由于我这次没有表现得急躁和闷闷不乐而热情地款待我。释怀吧,朋友,不要因责备而伤害自己!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看到悉达多为你带来损失,你只消说一声,悉达多便自行离去。在那之前,我们还是善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