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一队朝圣的僧人,佛陀乔达摩的弟子急迫请求渡河。两位船夫从他们的交谈中获悉,世尊佛陀病至危笃,肉身将灭,即将进入涅槃。不久,众僧团纷至沓来。僧侣和徒众都在谈论乔达摩和他濒临的圆寂。如同出征或赶往国王加冕,四方如蚁般的人群犹如受施魔法般拥向佛陀静待灭度之处,拥向即将发生的非凡大事。一位自创世以来最伟大的世尊即将步入永恒。
“你已经找到了。”悉达多轻声道。
“我欢迎你的儿子,悉达多。我们该去劳作了,事情很多。迦摩罗死在我过世妻子的床上,我们也该在焚化我妻子的山丘上为迦摩罗架起柴堆。”
“我没睡,瓦稣迪瓦。我在这听水,河水讲了许多,它有益又统一的思想充满我。”
他温柔地凝视湍急的河水,凝视它清澈的碧波和它秘密绘制的晶莹波纹。他看见水深处闪耀着珠光,平静的气泡嬉戏在如镜的水面上,蓝天倒映在水里。河水以绿色、白色、透明和湛蓝的万千双眼回视他。他多爱这条河,多感激它,这条河多令他心醉!他听见心中重新苏醒的声音说:爱这条河!留在它身边!求教它!哦是的,他愿跟随它,倾听它。他知道,获悉这条河的秘密,就能获悉许多别的秘密,所有秘密。
“你没睡。”他道。
“我没开玩笑,朋友。你看,你曾不计报酬地渡我过河。今天亦如此。还是请收下我的衣服。”
“我叫悉达多。你初次见我时,我的确是沙门。”
又一次,正值雨季。河水暴涨,水势凶猛。悉达多问:“朋友,河水可有许多声音?王的声音、卒的声音、牡牛的声音、夜莺的声音、孕育者的声音、叹息者的声音,成千上万的声音?”
这时,迦摩罗再次恢复神志,她的脸因痛楚而扭曲着。悉达多在她的嘴唇和苍白的双颊上读出这痛楚,他安静而专注地守候她,沉浸在她的痛楚中。迦摩罗有所察觉,她用目光寻找他的眼睛。
船夫狐疑地长久凝视陌生人。
他呆坐着,凝视她长眠的脸,她衰老、疲惫,不再丰满的嘴唇,想起早年自己曾把它比作新鲜开裂的无花果。他呆坐着,凝视她苍白的脸,倦怠的皱纹,仿佛凝视自己苍白倦怠的脸。他看见他们年轻时的容颜,鲜红的嘴唇,炙热的双眼。两种情境交织着充满他,成为永恒。他比以往更深刻地体会到生命不灭,刹那即永恒。
他们抵达河中央。瓦稣迪瓦凝视船头,沉静地以有力的双臂摇橹,逆流而行。悉达多坐着,望向他,记起沙门岁月的最后一日,他心中曾对船夫升腾敬意。他感激地接受了瓦稣迪瓦的邀请。靠岸后,他帮船夫将船拴在桩上,随船夫步入茅舍。船夫端来面包和水,悉达多欢快地吃着,也吃了芒果。
“我认出你了。” 终于,他开口道,“很久以前,二十多年前,我曾渡你过河,你在我的茅舍过夜,我们曾像好友般道别。你那时不是沙门吗?我已记不得你的名字。”
他来到渡口,当年的那条船依旧泊在原处,曾摆渡年轻沙门的船夫站在船旁。他已苍老,但悉达多立刻认出了他。
“先生玩笑了。”船夫笑道。
黄昏时,他们坐在岸边一根残株上。悉达多向船夫述说起自己的来历和生活,述说那些历历在目的绝望时刻,直至夜深。
瓦稣迪瓦点头。炉灶里的火焰闪耀在他慈祥的面孔上。
船夫惊讶地望着这位独自踱步的华贵之人,继而扶他上船,撑船离岸。
“你经受了痛苦,悉达多,可我并未发现你心头的悲伤。”
悉达多留在船夫处学习摇橹。若渡口无事,他便跟随瓦稣迪瓦去稻田耕作,去捡木头,摘芭蕉。他学制船桨,学补船和编篓,无论学什么都兴致盎然。时日如飞,他跟河水比跟瓦稣迪瓦学到的更多,他永不停歇地向河水求教,首要的是学会抛弃激情和期盼,不论断、无成见地以寂静的心、侍奉和敞开的灵去倾听。
一些船客意识到这条船和两位船夫的非凡。时常,有船客凝望船夫,接着开始述说自己的生活和烦恼,坦白自己的过失,寻求告慰。时常,也有船客为听水而请求留宿。也有好奇者听说河边住着两位智者、法师和圣人,前来求教。他们提出问题,却从未得到答案。他们没有见到法师和智者,只是见到两位缄默迟钝、有些特别的老人,于是他们嘲笑那些轻信的愚蠢之人,散布荒谬的谣言。
悉达多起身,忍受无以复加的饥饿,继续沿河岸踱步。他倾听淙淙的水声和体内饥饿的欢叫。
“你选择了一种美好的生活。”客人道,“每天生活在岸边,行驶在河面,一定十分美好。”
他们清洗了迦摩罗的伤口。她的伤口已经发黑,身体开始肿胀。他们喂她服了药,好叫她恢复神志。她躺在悉达多的床上,曾经深爱她的悉达多守在一旁。如梦似幻,她含笑回望昔日的恋人。渐渐地,她清醒过来,想起自己被蛇咬伤,便惶恐地呼叫孩子。
瓦稣迪瓦专注地倾听。悉达多的出身和童年,苦学与探求,欢乐与困顿。船夫最大的美德是倾听:他乃少数擅长倾听之人。即便默不作声,讲述者也能感知他在安静、坦诚、满怀期待地倾听。他既不褒扬亦不挑剔,只是倾听。悉达多清楚,能向这样一位倾听者倾诉自己的生活、渴望与烦忧是何等幸运。
悉达多醉心地讲着,这番领悟让他深感幸福。哦,难道不是时间令人痛苦?难道不是时间折磨人,令人恐惧?人一旦战胜时间,放逐时间,一切世上的苦难与仇恨不就被战胜,被放逐了?他醉心地讲着,瓦稣迪瓦则微笑着点头赞许。他轻抚悉达多的肩膀,接着去继续劳作。
清晨的太阳尚未彻底升起,瓦稣迪瓦便走出羊圈,来到朋友身边。
“你实现目标了吗?”她问, “找到你的安宁了吗?”
“啊,你很快会失去兴趣。这种生活不适合穿着体面之人。”
此刻,悉达多怀念这位警示并唤醒世人的伟大导师。他曾听他宣法,曾满怀敬意地凝视他的圣容。悉达多心怀爱意地思念佛陀,回忆他的完满之路,不禁微笑着记起年少时他对佛陀讲过的那番老成又傲慢的话。尽管他并未接受佛陀的法义,但他早已知道,他无法与乔达摩分离。不,一位真正的求道者,真正渴求正觉成悟之人不会接受任何法义。但得道之人却认可任何法义、道路和目标。没有什么能将他和其他万千驻永恒、通神冥的圣贤隔绝。
母子俩疾步前行,寻求帮助。临近渡口时,迦摩罗瘫倒在地,无法动弹。孩子一边抱住母亲、亲吻母亲,一边凄厉地呼叫。迦摩罗也吃力地求救,直到声音传至渡船旁的瓦稣迪瓦耳中。他迅速赶来,将迦摩罗抱到船里。孩子紧随其后。很快,他们进了茅舍。悉达多正在炉边生火。他抬起头,先见到孩子的脸,这张脸让他惊讶地记起已经淡忘的往事。接着,他看见迦摩罗,尽管她晕厥地躺在船夫的臂弯中,悉达多还是马上认出她。他立即明白,这个有着和他相同面孔的孩子是他的儿子。他心潮起伏。
“或许。可我羡慕你的生活。”
我要留在河边,悉达多想。这条河是我当年步入俗世的起点,一位友善的船夫曾渡我过河,我要去找他。离开他的茅舍后,我走向如今业已衰亡的生活——但愿我当下的路和新生活也从他那里起步!
悉达多笑道:“今天,我已因着装惹人猜疑。船夫,你可愿接受我这身累赘的衣服?你知道,我没钱支付船费。”
“她快死了。”悉达多轻声道。
“我感谢你。”悉达多道,“我感谢你并接受你的邀请。此外,瓦稣迪瓦,我还要感谢你专心听我倾诉!懂得倾听之人极少。而像你这样懂得倾听的人我尚未见过。我需向你求教。”
二人长久缄默后,瓦稣迪瓦道:“正如我所料,河水向你诉说,与你对话,它也是你的朋友。这好极了!留在这里吧,悉达多,我的朋友。我曾有过妻子,她的床仍在我的旁边,但她已过世多年,我独自生活。你和我一起生活吧,吃住对我们来说甚为充裕。”
“没有,亲爱的,我为何悲伤?我富足、幸福,如今我更为富足、幸福。我有了儿子。”
迦摩罗看着悉达多。她想起自己本是去朝觐乔达摩,去亲眼目睹佛陀的圣容,吸纳他的平和,却和悉达多重逢。这样也好。和见到佛陀同样好。她想把这告诉他,可舌头却不听使唤。她默默望着他。他从她眼中看出她的生命之光即将熄灭。当最后的痛苦在她眼中萦回又破碎,当最后的战栗惊掠她的身躯,他合上了她的眼睑。
“正是。”瓦稣迪瓦点头道,“一切受造者的声音皆在其中。”
“别担心,他在你身边。”悉达多道。
今天,他从河水的秘密中获悉一个撼动灵魂的秘密。他看见河水不懈奔流,却总在此处。永远是这条河,却时刻更新!哦,这谁能领悟,谁又能懂得!他不能。他只感到河水激起他遥远的记忆,激起神的声音。
她看见他,说道:“我看到,你的眼睛变了,不同于从前。可我是怎么认出你的?你是悉达多,却又不是。”
这天,在去朝觐佛陀的徒众中,走来从前最美的名妓,衣着质朴的迦摩罗。她早已结束过去的生活,将花园赠予乔达摩僧团并皈依佛陀,成为朝圣者的施主和成员。她听说乔达摩病危,就带着儿子小悉达多步行前往朝觐。他们抵达河畔。小悉达多不时喊累,他哭着要回家,要休息,要吃。迦摩罗只好随他频繁停步。孩子任性,母亲不得不喂他吃,安抚他,呵斥他。孩子不理解母亲为何带他踏上辛苦忧伤的朝拜之路,去往陌生地,见一位陌生而垂死的圣人。他死了和小孩有什么关系?
一年年过去,没人再谈起两位船夫。
“悉达多,欢迎你。我叫瓦稣迪瓦。我希望你今天仍是我的客人,住在我的茅舍。跟我讲讲你从哪里来,为何你的华服成了累赘。”
瓦稣迪瓦幸福地微笑着,俯身靠近悉达多,在他耳畔说出神圣的“唵”。这也正是悉达多听到的。
“你自会学到。”瓦稣迪瓦道,“却不是跟我。我跟河水学会倾听,你也该跟它学。河水无所不知,求教河水你可学会一切。你瞧,你已学会足履实地,学会沉寂并向深处探寻。富有而高贵的悉达多要成为摆渡人。博学的婆罗门悉达多要成为船夫。这也是河水所示。你还会跟河水学会别的东西。”
他笑了,手抚在她的手上。
悉达多含笑道:“我一眼就认出你。迦摩罗,亲爱的。”
两位朝圣者行近瓦稣迪瓦的渡船时,小悉达多再次要求停步。迦摩罗也感到疲倦,便给孩子香蕉充饥,自己席地闭目歇息。突然,她发出一声痛楚的惨叫,受惊的孩子忙望向她,见她脸色煞白,从她裙下溜出一条小黑蛇。迦摩罗被这条蛇咬伤。
迦摩罗指着孩子:“你可也认得他?他是你的儿子。”
“是的,悉达多。”他道,“你的意思是,河水无处不在。无论在源头、河口、瀑布、船埠,还是在湍流中、大海里、山涧中。对于河水来说只有当下。既没有过去的影子,也没有未来的影子?”
沉吟片刻后,悉达多道:“别的指什么,瓦稣迪瓦?”
她目光迷离,闭起双眼。孩子哭起来。悉达多把他抱到膝头,任他哭,又抚摩他的头发。他望着孩子的脸,想起自己儿时学过的婆罗门祷文,开始慢声吟唱起来,祷词从往昔和童年涌向他。孩子在吟唱声中平静下来,他抽泣两声便沉沉睡去。悉达多把他放在瓦稣迪瓦的床上。瓦稣迪瓦正在炉边烧饭,悉达多瞥向他,他以微笑作答。
“你可知道,”悉达多继续道,“当万千声音同时响彻耳畔时,它所说的那个字?”
悉达多不语,他安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他起身。瓦稣迪瓦已备好米饭,可悉达多没吃。两位老人坐在羊圈的草堆上。瓦稣迪瓦躺下睡熟,悉达多则走出去,坐在深夜的屋舍前。他倾听河水奔涌,沉浸在往事中,被一生的时光触摸,簇拥。时而他站起来,走到茅舍门口,看一眼熟睡的孩子。
悉达多和瓦稣迪瓦的笑容越来越像。他们天真无邪,白发婆娑,脸上绽放同样的神采,幸福的光华在他们细密的皱纹间盛开。许多旅人见到这对船夫,以为他们是兄弟。夜晚,他们常沉默地坐在岸边残株上听水。对他们来说,这不仅是水声,也是生命之声,存在之声,永恒之声。他们常在倾听时心系一处,想到某次对话,某位他们关注的船客的容貌与命运,想到死与童年。当河水诉说美好时,他们默契相视,为同样的疑问得到同样的答复而欣喜。
“我懂。”她道,“我懂得。我也会找到我的安宁。”
“你,”一天,悉达多问瓦稣迪瓦,“你也跟河水悟出‘时间并不存在’这一秘密吗?”
他愉快地生活在瓦稣迪瓦身边。瓦稣迪瓦不喜多言,悉达多很少能激起他交谈的兴致。他们只是偶尔交流几句深思熟虑的话。
最后,悉达多讲到河边的树,自己的沉沦,神圣的“唵”,讲到他如何在酣眠后爱上这条河。这时,船夫闭起双眼,加倍专注地倾听。
瓦稣迪瓦起身。“不早了,”他道,“该休息了。我无法告诉你‘别的’指什么。哦!朋友,你自会学到。或许你已学会。你看,我不是导师,不擅言辞和思考。我只懂倾听,保持驯良,其他我均未学到。若我能言善道,或许我会成为智者,但我只是个船夫。我的任务是渡人过河。我渡过千万人过河,他们将我的河视作旅途中的障碍。他们出门赚钱、做生意、出席婚礼或去进香,而这条河挡了他们的路。船夫要帮他们迅速渡过障碍。对于这些人中为数不多的四五人来说,河水却并非障碍,他们凝神听水。同我一样,河水在他们心中圣化。我们该休息了,悉达多。”
瓦稣迪瓦现出明朗的微笑。
船夫摇橹微笑道:“的确美好,先生,如你所云。难道不是每种生活、每种劳作都很美好?”
“你可愿渡我过河?”他问。
“啊,我倒希望最好不再赶路。船夫,你要是给我条旧围裙,收我做你的帮手就好了。最好做你的学徒,我要先学会撑船。”
“是的。”悉达多道,“我领悟到这个道理后,认出我的生活也是一条河。这条河用幻象,而非现实,隔开少年悉达多、成年悉达多和老年悉达多。悉达多的前世并非过去,死亡和重归梵天亦并非未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
“难道先生要不穿衣服继续赶路?”
迦摩罗望着他的双眼。蛇毒令她吐字艰难。“亲爱的,你老了。”她说,“头发白了。但你仍是当年那个赤裸身体,双足布满灰尘,来我花园的沙门。你比当年离开我和迦摩施瓦弥时更像那个沙门。悉达多,你又有了沙门的眼睛。啊,我也老了,老了——你可认出我?”
孩子仍在熟睡。他们架起了柴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