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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普通人的生活 作者:张佳玮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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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如何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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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还是冷,怎么办?只好使手炉和脚炉。清朝时手炉已经是工艺品,轻便小巧,可以装在袖子里,不重。《红楼梦》里,林黛玉被风吹得倒,但袖里揣个手炉也没事,还曾经拿手炉调戏薛宝钗——薛宝钗刚劝贾宝玉别喝冷酒,林黛玉就嗔怪丫头特意给她送手炉来,指东打西地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

宋朝人冬天取暖,有些雅致的玩法。比如朱元晦拿些纸做的被子,寄给陆游盖,陆游认为纸被和布衾差不多,而且“白于狐腋暖于绵”。但被子只御寒,不生暖,就得靠暖壶,即是如今所谓的“汤婆子”。

传说当年李后主亡了国,带绝代美人小周后去汴梁,小周后就嫌灯“烟气”,换蜡烛,“烟气更甚”,然后就显摆了:在南唐做后妃时,宫里不动烛火,直接用夜明珠当光源。帝王公侯就是善于在小处做文章,取暖要靠燃料烧火,也就分了等第。古书里许多大人物,少时都以樵采为业,说穿了就是砍柴,回来劈好了做燃料。上等人家或宫廷,能直接焚香,又取暖又好闻,比如李清照所谓“瑞脑销金兽”,瑞脑者,鲸鱼身上提来的龙涎香也。杨贵妃的兄弟杨国忠权倾朝野时,有个法子:炭屑和蜜一起捏成凤造型,冬天拿白檀木铺在炉底,再烧这蜜凤,味道好,又少灰,且暖和。宫廷里还烧西凉国进贡的所谓“瑞炭”,无火焰,有光亮,尺来长一条,可以烧十天。普通老百姓压根儿没见过这个,用得起的,怕还是白居易诗里卖炭翁南山砍树烧成的炭。清朝宫廷在北京,冬天冷,薪火不绝;又怕起火有烟,呛到天子嫔妃。呛咳嗽了老佛爷,回头就会被乱棍打死,所以白天黑夜,只是烧无烟炭。妙在宫廷里还没厕所,于是炭灰积存了,用来解决方便问题——一如现在养猫的人,用猫砂清理大小便。

所以武侠小说(比如古龙的《剑玄录》)或电视剧(比如老版的《雪山飞狐》)里,偶尔还是会有男(或女)主角中了寒毒快死了,姑娘家(或大老爷们)解衣入怀,抱着对方给暖身子,之后就成其好事的桥段。所以,对异性恋群体来说,取暖的终极形态,终究是美丽的异性与爱情。毕竟外头再怎么暖和,都抵不过心猿意马、心思活络、心跳如鹿、心生邪念这些内心热源。不信你去看一切宋词里有男女欢好的题材,总离不开“暖”“滑”“香融”“香汗”“芳”“春”“锦幄”“温”这些字样——黄庭坚也是吃不着葡萄,只好抱着汤婆子说姑娘是酸的吧。

“老头要在炕里头睡,老婆死乞白赖偏不让。老头说是我捡的柴,老婆说这是我烧的炕。”

其实用得起姑娘暖脚的,还担心喂饭和心猿意马的事吗?唐玄宗的兄弟申王,冬天怕冷,经常让宫妓围着他站一圈,用来御寒,叫作“妓围”。这一围大有道理:从物理角度说,唐朝宫廷女子多壮硕,人体又自有温度,人肉屏风围定了,很是暖和;从精神角度来说,一大群美女围着,很容易暖体活血、心跳如鹿。真是精神物质双丰收的取暖手段。最后一点尤其重要。不信的话,换男人来围,感觉就不那么香艳了。传说成吉思汗出征时缺木炭,又逢下雨,大将木华黎、者勒蔑就彻夜站立,围将起来,为大汗挡风取暖。听着是很感人,但是蒙古豪杰皮糙肉厚、剽悍勇健,视觉上就没有申王爷眼里莺莺燕燕、满是胖姑娘那么幸福了。

刘宝瑞先生有段单口相声定场诗,说两口子睡觉争热炕:

跟几个遍历南北的朋友讨论过南方的冬天,每次得出的结论都一样,一是与暖气有关,二是与湿度有关。朋友还说,北方冬天是干冷,裹紧以后就能扎暖和了,脸和手给风雪冻麻了,反而没感觉,夸张点地说东北荒野冻掉个人耳朵都没感觉。南方冬天是湿冷,水汽无孔不入,沁人心脾胃肠肝肾肺,关门锁窗、裹袄夹被,还是冷。我听北方人说起暖气房里如何脱到只剩汗衫,就一门心思地艳羡、绝望。

话说回来,古代大多数人过冬,都跟守门兵丁,或是老两口争炕一样,贪图一点儿暖和劲。古代人无暖气、没空调,比现今更难熬。故此历代书里都说民以食为天,又把“饥寒”两字并列,认为温饱最幸福。是故冬天取暖,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取暖最容易的,莫过于跟火去借温。普通些的老百姓靠火炉火塘,被烟呛已经算幸福的烦恼——比起穷人家没柴薪,起不了火,又高出万倍去了。贵族之家就享受得多。比如秦汉时,宫廷已经有壁炉和火墙。火墙的原理,略有些像如今的水暖气,想法子在墙里面通管道,把墙烘热乎了,染得室温也升高。唐朝时有所谓“到处热红炉,周回下罗幕”。人在屋里坐着,周围一堆红炉,加罗幕围着。暖和倒是暖和,只是人也有些像挂炉烤鸭了。

因为没暖气,所以只剩空调,空调耗电、又干、又很寡淡,好像没放肉的汤、兑了水的酒、虚情假意的接吻,让人暖和不起来。最后只好往人多处凑。我上大学时,太冷了,只好一头扎进地铁站,坐在地铁站台上熬到午夜,回去睡觉,很绝望地等着天亮,那是湿毛巾都能被冻硬了的时候。

在上海时,北方来的同学拥着被子一声声责备,仿佛南方冬天的冷,该由南方人负责:南方怎么冷成这个鬼样子,大雁往南飞就是遭这种活见鬼的罪吗?咱身体素质可是很好的,北方零下几十度都见过,可没这么冷过。句与句之间夹带着牙齿的咯咯打战,就像张无忌中了玄冥神掌寒毒发作。南方的冬天像心细周到、睚眦必报的小女人,不凶不躁,可是无微不至、细腻温柔地冷着你。什么时候你忘了她,她就掐你一下提醒你这是冬天,掐得你一瑟缩。阴柔低回的曲子是不能听的,轻淡孤冷的字是不能看的,有小资倾向的电影更加不能看。南方的冬天不是可以活埋旅行者培养北极熊的冰天雪地,但足以将身体不大强壮的人们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像邻居有人一整夜用瓷片刮锅,导致你漫长的失眠一样。

为了争个炕,掏灰耙、擀面杖都出来了,动了兵器了。虽然是玩笑话,细想来也不无道理。你说,当下大冬天,遇到热被子被踢掀开、酣睡被敲门声惊醒、房间里本来暖着却有人忽然开窗透风、大早上被铃声叫出被窝接电话结果发现打错了,哪件事不让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把对方扔进冰箱速冻层?

还有些在墙上做文章的,又比火墙、壁炉高一筹。汉朝时节,有两处所在叫作“椒房殿”。一在长乐宫,一在未央宫。当然不是大红辣椒高高挂,好似乡下火锅馆,打算呛得后妃打喷嚏。那年头,辣椒还在南美洲,等着欧洲航海家的千年之约呢。夫椒房者,花椒和了泥,涂满墙壁。因为花椒温和,味道又好闻,在香料当宝的时代,乃得上等荣宠。现在宫廷剧泛滥的时节,帝王后妃的旧典故都被翻将出来,会觉得“椒房之宠”煞是璀璨,其实细想来,倒是天子的一片细心:大冬天冷,房间里一墙温泥花椒,布置暖和些,比冷硬的金珠宝贝实在多了。

我从小生在江南,在此过了近三十个冬天,每个冬天都极难熬。一切都稀疏凋零,六只麻雀带着下棋老头似的神情在花圃边迈步,常绿植物像为了圆场而挂在嘴角的笑容一样摇摇欲坠。大红或大黑的鲜明色块在小径上来回挪动——这是冬天,女孩儿们来不及为衣服配颜色的季节。遛狗的人们为宠物配上了毛衣,老太太们怀抱着热水袋聊天,语声稀稀疏疏。没阳光时,天空像洇足了灰色颜料的吸水纸,不怕冷的孩子在院落外抛掷橘子。全世界都懒洋洋的,互相瞟一眼就可以作为彼此打招呼的方式。

宋朝有个将军名叫党进,有些《杨家将》版本里有他,行伍出身,不识字,曾经对着太祖爷转文,劝圣上多安息吧。有一次,大冬天,拥炉子喝热酒,太热了,全身大汗淋漓,叫嚷:“这天气太热!忒不正!”守门的兵丁被穿堂风吹,快冻死了,说:“小人这里天气很正!”每次读到这段,我就觉得自己正被穿堂风吹,觉得“天气很正”。

黄庭坚写过诗,说买个汤婆子,不用喂饭伺候,舒服得很;天亮时还能拿里面的热水洗脸哩——我外婆却反对这样,大概觉得水都闷了一晚上,坏了,有死气,洗不得脸——黄庭坚又认为,如果真叫个姑娘给暖脚,人会心猿意马,所以还是汤婆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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