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古后古冰,与山气势强。
直气苟有存,死亦何所妨。
闪怪千石形,异状安可量。
盛唐是我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代,政治的开明、经济的繁荣和国力的强大,激起了一代士人对功名的狂热追求,他们对前途充满了乐观的憧憬,那时社会的理想和个人的追求也趋于一致,因而他们积极地内在于自己的时代,具有高度的现实献身精神和历史责任感,对自己的国家感到自豪,对自己的才能更为自负。浪漫豪放的李白自不必说,他认为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全才:“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还称自己“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就是富于现实感的杜甫也“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读一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句 ,就不难感受他那目空一切的气势。因为他们把自己与社会同一起来,以拯世济时为已任,所以盛唐诗人眼界宏阔,胸怀博大。“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每个人都希望能进用于国家,连终身不仕的孟浩然也说“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王维也认为“圣代无隐者,英灵尽归来”。自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是赍志以殁,有的举场失意,有的久沉下僚。不过,落第后最让他们难为情的是“耻作明时失路人”,最多也只委婉地叹息“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甚至落第了还认为时明主圣,只怨自己“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染洛阳尘”,安慰落第者的诗歌也“反复曲折,使落第人绝无怨尤”。在盛唐几乎听不到晚唐落第者那种咬牙切齿的骂詈:“王门与侯门,待富不待贫”(孟郊,见前),“下弟子不耻,遗才人耻之”。盛唐人也有失意的纵声怒吼:“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表面上看它与孟郊的“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是说同一个东西,即人生的道路坎坷难行,但细读就能发现二者之间的巨大差异:前者认为现实社会毕竟大道通天,而我个人却命途多舛;后者则尖锐地指出“出门即有碍”,祸根就在于“天地”本来不宽——社会严重地压抑摧残了寒土。盛唐诗人精神平衡,不管个人是达是穷,他们照样昂扬开朗,生活得潇洒豁达,一点也不影响他们兴致浓厚地去品味生活,畅快地纵情山水。
他甚至将儒家的某些思想推至极端,认为“君子耽古礼”应“如馋鱼吞钩”(《魏博田兴尚书听嫂之命不立非夫人诗》),他有少数诗像冬烘先生的枯燥说教。他有一首诗写被抛弃的女性,虽然也流露了对去妇的同情,但诗的重心不是控诉女性在社会中的不幸,却干巴巴地宣扬从一而终的古训:“君心匣中镜,一破不复全。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安知御轮士,今日翻飞辕。一女事一夫,安可再移天。君听去鹤言,哀哀七丝弦。”(《去妇》)被清人选入《唐诗三百首》的《烈女操》更是陈腐可笑:
——《答卢仝》
孟郊的这两种分裂更甚于白居易。科举对于盛唐文人来说,虽然有追求富贵利禄的一面,但更多是献身于社会和国家,是与“耻作明时失路人”联系在一起的;科举对于包括孟郊在内的中唐文人来说,则主要是追求个人的功名利禄,主要是希望挤进上层社会,韩愈就坦率地说过艳羡那些“蒙采擢荐进”者的“光耀”。孟郊在《擢第后东归书怀献坐主吕侍郎》中赤裸裸地说:“松萝虽可居,青紫终当拾。”他在洛阳依郑余庆时,对在长安做太祝的张籍羡慕不已,因为在长安能见皇帝,即使见不到皇帝,听到天子的“辚辚”车声也是幸福的,“未见天子面,不如双盲人。……有时独斋心,仿佛梦称臣。梦中称臣言,觉后真埃尘。东京有眼富,不如西京无眼贫。西京无眼犹有耳,隔墙时闻天子车辚辚”(《寄张籍》)。孟郊的诗情真挚,他从来不故作恬淡。有一年寒食他在河南济源县,春游时忽而嫉妒起长安落花来:“长安落花飞上天,南风引至三殿前。可怜春物亦朝谒,唯我孤吟渭水边。”(《济源寒食七首》之五)落第与登科纯以个人的穷通为怀,所以落第后沮丧失望,登科后马上就得意忘形,因而显得偏狭而局促,生活态度也不可能豁达坦荡。
的确,儒家思想是他安身立命的行为准则,他在《上常州卢使君书》中说:“道德仁义,天地之常也。将有人主张之乎。曰:贤人君子有其位言之,可以周天下而行也。无其位,则周身言之可也。”他更常常在诗中谈仁说义:“因冻死得食,杀风仍不休。以兵为仁义,仁义生刀头。刀头仁义腥,君子不可求”(《寒溪九首》之六),“尧圣不听汝,孔微亦有臣。谏书竟成章,古义终难陈”(《寒溪九首》之五)。他“无其位”自然不能将仁义“周天下而行”,但他多次表白要用它修身:“为于仁义得,未觉登陟劳。”(《立德新居十首》之四)他还声称要以仁义为指导自己创作的准绳:“驱驰竟何事,章句依深仁。”(《自商行谒复州卢使君虔》)刘言史《初下东周赠孟郊》也称赞孟郊的诗歌“修文返正风,刊字齐古经”。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恐怕孟郊也会茫然失措,默认既不忍而辩解又不能,因为指责屈原面“有愠色”、情“积忧愁”的孟郊,与自己“沉忧独无极,尘泪互盈襟”(《病客吟》)的孟郊本来就是相互矛盾的。在孟郊的精神生活中,情与理远不是相互配合的手足兄弟,而是经常彼此拆台的对手和冤家。
孟郊早年曾从名僧皎然游,后来又与不少僧人和道士交往,并同淡公、清远、悟空、献上人、无怀、智远等有诗唱和,愤激之余还扬言要去当隐士:“本末一相返,漂浮不还真。山野多馁士,市井无饥人。虎豹忌当道,麋鹿知藏身。奈何贪竞者,日与患害亲。颜貌岁岁改,利心朝朝新。孰知富生祸,取富不取贫。宝玉忌出璞,出璞先为尘。松柏忌出山,出山先为薪。君子隐石壁,道书为我邻。寝兴思其义,淡泊味始真。陶公自放归,尚平去有依。草木择地生,禽鸟顺性飞。”(《隐士》)“因思蜕骨人,化作飞桂仙。”(《终南山下作》)“愿逐神仙侣,飘然汗漫通。”(《游城南韩氏庄》)老来他还十分感伤地说:“自悲风雅老,恐被巴竹嗔。……始惊儒教误,渐与佛乘亲。”(《自惜》)行将就木了才开始惊觉儒教误身,因而和老妻一起读起佛经来:“垂老抱佛脚,教妻读黄经。”(《读经》)然而,他始终是个儒家信徒,在人生道路上跌碰了一生才“始惊儒教误”,这句诗本身就道出了他的主导思想。他和许多道士相过从,却认为神仙之事怪诞不经:“岂知黄庭客,仙骨生不成”(《伤哉行》),“蓬莱浮荡漾,非道相从难”(《送无怀道士游富春山水》),因神仙之事不合儒家之道,所以直接告诉道士“相从难”。对禅师更是敬而远之,《夏日谒智远禅师》一诗说:“吾师当几祖,说法云无空,禅心三界外,宴坐天地中。院静鬼神去,身与草木同。因知护王国,满钵盛毒龙。斗薮尘埃衣,谒师见真宗。何必千万劫,瞬息去樊笼。盛夏火为日,一堂十月风。不得为弟子,名姓挂儒宫。”他明白地告诉对方,不愿跟他一起参禅礼佛,自己已“名姓挂儒宫”了。
盛唐诗人是盛唐那个伟大时代养育出来的心智健全的肖子,到唐朝开始走下坡路,并在各方面日益显露出来衰微的病态的时候,它在诗人精神上也失去了平衡,由父辈的雄强博大一变而为琐屑狭隘,由父辈的昂扬开朗一变而为内向退缩,于是精神也就显露出般般病态:轻俗、奇僻、苦涩、迂执、险怪……“在一个正在解体的社会中,它的成员的灵魂分裂是以各种不同的形态来表现的,因为这种分裂发生在行为、情感和生活的每一种方式里。”无论是逃避自己的时代还是内在于自己的时代,每个个体都是自己所处的时代的折光。孟郊精神生活中的分裂和痛苦,是中唐社会的病态在他精神上的缩影。
这首诗赞美的东西正是前首诗否定的东西,此刻他又从个性和体验着眼主张不平则鸣,强调直气和狂狷,只要直气不亏就是“入水死”又何所妨?对社会和人生的痛苦体验使他的感情愤激忧伤,诗的调子急促苦涩,并发誓说“愿于尧琯中,奏尽郁抑谣”(《晚雪吟》)。
烦君前致词,哀我老更狂。
孟郊的精神生活充满痛苦和矛盾:他明明知道自己与上层社会格格不入,却又要拼命挤进这个圈子;他的身心都胶执于当世,却又恶狠狠地咒骂它;他本来就厌恶官场的虚伪应酬,却又急于希望通过科举得到官场的承认和上层的接纳;他沉浸于社会却又不能与社会和解,说真的,他甚至自己就无法与自己和解,他整个一生就是一个凄苦而又矛盾的存在,所以他的诗歌中怒张多于和谐。
这简直是宋代理学家“存天理去人欲”的滥觞。张籍《赠孟郊》一诗恭维他说:“君生衰俗间,立身如礼经”,岂知这正好暴露了孟郊的迂腐僵硬。
作为一个服膺儒学的信徒,孟郊一生都迫切希望入世,但他的气质和个性又不合于那个社会,恪守儒家仁义道德而耻于逢迎。“行身践规矩,甘辱耻媚灶”,这样,他在现实世界屡屡碰得头破血流,这位希望入世的诗人又时时忘不了骂世:“人间少平地,森耸山岳多。拆辀不在道,覆舟不在河,须知一尺水,日夜增高波。叔孙毁仲尼,臧仓掩孟坷。兰艾不同香,自然难为和。”(《君子勿郁郁士有谤毁者作诗以赠之二首》之一)他精神生活中有一种强烈的迷古倾向,有时赞美“怀古风”(《劝善吟》)的少年,有时称扬“耽古礼”的君子(见前),他认为“古人结交而重义,今人结交而重利”(《伤时》),因而主张为人应该“忍古不失古,失古志易摧。失古剑亦折,失古琴亦哀。夫子失古泪,当时落漼漼。诗老失古心,至今寒皑皑。古骨无浊肉,古衣如藓苔。劝君勉忍古,忍古销尘埃”(《秋怀十五首》之十四)。韩愈在《孟生诗》中描述他说:“孟生江海士,古貌又古心。”神往古代是由于灰心于现实,美化先贤是为了针砭当世。可见,这位“古貌又古心”的诗人与那个社会是何其隔膜和疏远。
孟郊这种情与理的分裂,一方面说明儒家伦理和诗教在中唐社会的苍白,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中唐社会的病态。一个走向衰微和解体的社会,必然要搅乱它的精英分子精神上的平衡,造成他们灵魂或人格的分裂。那个“世道”不仅使孟郊这种恪守仁义道德的寒士在现实生活中吃尽了苦头,也使他的灵魂饱经磨难。他屡屡招来器量褊窄和气度拘促之诮,这些批评大体上也符合实际,孟郊的心胸的确算不上宽广,为人也够不上豁达,精神更谈不上平衡,要是将他与盛唐诗人相比这一点就更为明显。然而,病根仍植于他所生活于其中的时代,也就是他自己所谓的“天地气不足”(见前)。这种现象并不限于孟郊一人,中唐诗人一般都不具备盛唐诗人那种开阔的胸襟、傲岸的气势和健全的人格。
然而,孟郊在理性上推崇的东西,在情感上又拒斥甚至厌恶它,他的情与理经常处于分裂之中。他刚才还在攻击屈原有伤温柔敦厚,自陷于不忠不孝,转而又歌颂起屈原来:
日劈高查牙,清棱含冰浆。
楚屈入水死,诗孟踏雪僵。
波澜不惊或心静如井水的这种和平中正,是他所企慕的一种最高精神境界,韩愈称他“杳然粹而清,可以镇浮燥”(《荐士》),这与其说是对孟郊人格的评价,毋宁说是道出了孟郊所追求的人生态度。屈原多次表白自己的才干和节操,“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感情更是忧愤无端,不断地指斥朝廷小人,常将自己的高尚反衬权奸的卑劣。这些在儒者眼中都有损温柔敦厚之旨和中正和平之情,有此汉儒把屈原当作“王泽竭”时的“变风变雅”,孟郊也非议屈原“骚文炫贞亮,体物情崎岖”,甚至把他说成是“名参君子场,行为小人儒”(见前)。
凤兮何当来,消我孤直疮。
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
潜仙不足言,朗客无隐肠。
中唐社会江河日下,安史叛军赶走了唐玄宗,也惊醒了一代士人的美梦。乱后藩镇割据,权贵腐败,朝政日非,士人全无盛唐人那种时代的自豪感,几乎每个人都觉得生不逢时,于是人们开始与社会疏离,不再以天下国家为己任,而是龟缩于自我的小天地之中。个体与社会分裂了,个体自身的精神结构也随之分裂。白居易是中唐最有社会责任感的诗人之一,口口声声喊着诗歌要为君、为民、为事、为物而作,但他的新乐府基本上是诗人理性观念的产物,从中可以看到诗人对社会的冷静的观察与思考,但见不到诗人个体的生命体验,在诗中见不到诗人自己的影子。再看看杜甫那些忧时念乱的诗歌,既是叹世同时也是忧生,时代和诗人相互同一和内在:“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待到白居易大写感伤诗或闲适诗时,他又使自己从社会中抽身而逃,“世事劳心非富贵,人生实事是欢娱”,“忘却人间事,似得枕上仙”。他的《琵琶行》与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题材相近,有人认为写法上也脱胎于杜甫,但二者所抒发的情感却大不相同。白通过流落寒江的琵琶女,大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表达自己对谪官流放的愤懑;杜则是抒写因见到昔日梨园弟子的剑器舞姿而引起的今昔盛衰之感,诗人至死都“不肯忘情于世”,诗“全是为开元天宝五十年治乱兴衰而发”,诗情富于巨大的历史深度,诗中情感与理性和谐均衡,个人悲剧与时代悲剧血肉相连。白居易那些凭理性写成的新乐府则缺乏个人的情感体验,而他的感伤诗、闲适诗又完全缩进了自我,理性与情感、个体与社会在白居易那儿是分裂的,难怪他缺乏杜甫那博大浑厚的气象。
贞妇贵徇夫,舍生亦如此,
为君倾海宇,日夕多文章。
有时春镜破,百道声飞扬。
狂歌不及狂,歌声缘凤凰,
天下岂无缘,此山雪昂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