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路起夜色,前山闻虎声。
侬是拍浪儿,饮则拜浪婆。
——《答友人赠炭》
——《悼幼子》
众虻聚病马,流血不得行。
笑伊乡贡郎,踏土称风流。
且不说“射鸭复射鸭”这种民歌风的调子,也不提“侬”“清浪儿”“乡贡郎”这些民间口语,单是诗中那种射鸭的水乡生活,洋溢于诗中那种真率的情趣,就在我们眼前展现出一幅活生生的江南人民质朴、纯真的生活图画,诗歌也像它所描绘的生活本身一样:质朴、纯真。在孟郊集中这样的好诗很多:
闲倚青竹竿,白日奈我何。
侬是清浪儿,每踏清浪游。
君问去何之,贱身难自保。
沉忧损性灵,服药亦枯槁。
一别一回老,志士白发早。
——《京山行》
山川古今路,纵横无断绝。
驱却坐上千重寒,烧出炉中一片春。
在富易为容,居贫难自好。
起二句以咏叹出之,好像游子撇开了许多离别的伤心和痛苦才说出这两句话,见得格外曲折深至。刘须溪评这两句说:“便极顿挫,殆不可复得。”诗语明白简炼,“通透有味”(同上),大有汉代古诗“结体散文,直而不野”的韵味,读来立刻令人想起古诗十九首或称作苏李的怨别诗。刘须溪说它“古意沉着,甚有余情”。的确中肯地道出了它的艺术特色。像《古离别》《远愁曲》《边城吟》《楚怨》《古怨别》《古别曲》都写得古朴深挚,如《古别曲》:
杜鹃声不哀,断猿啼不切。
一闭黄蒿门,不闻白日事。
此时游子心,百尺风中旌。
如何丱角翁,至死不裹头。
——《怨别》
——《送淡公十二首》之五
孟郊对于诗语艺术辩证法的运用毕竟是不自觉的,因此他诗语中有少数缺乏艺术光彩也就不足为怪。或淡而伤枯,或瘦而伤寒,或朴而伤粗,或巧有入怪,但这只是他诗语的白璧之瑕。淡而浓,瘦而腴,朴而巧,才是他诗语的主要特色,也是他诗语的魅力所在。
脚踏小舡头,独速舞短莎。
铜斗饮江酒,手拍铜斗歌。
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
鸳鸯亦零落,彩色难相求,
如果一味斗巧争新、雕琢掎扯,必然真质大伤,笃情因掩,语言也失去了天真之趣。我们只是为了方便,才将孟郊诗语的朴与巧分开来论述,事实上,朴与巧在他诗语中总是结合在一起的。如“三峡一线天,三峡万绳泉。上仄碎日月,下掣狂漪涟”(《峡哀十首》之三)。诗人平平道来,又是那么奇险工巧。还有“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者莫弹指,贫穷何足嗟。百年徒役走,万事尽随花”(《借车》),这是一首常为人称道的诗,其中令人激赏的比喻,好像是作者在不经意时顺手拈来的。全无人工痕迹,堪称大巧若拙。
只有诗人朴质之性才会有朴质之诗。他一生厌恶虚伪,热爱诚朴,所以,当同乡诗僧淡公回乡时,他乡思转浓:“离肠绕师足,旧忆随路延。不知几千尺,至死方绵绵。”(《送淡公十二首》之九)他留恋青少年时代和家乡劳动人民在一起的那种真诚的生活。这首诗中那种纯朴得近乎稚气的感情就是他青少年生活的真实记录。无怪乎就是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读来,仍能感受到那种浓郁的江南水乡生活的气息,无怪乎对孟郊多有挑剔的苏东坡也说:“尚爱铜斗歌,鄙俚颇近古。桃弓射鸭罢,独速短蓑舞。不忧踏船翻,踏浪不踏土。”用当时的口语和民歌写自己的所历所感,朴素自然而又亲切有味。这种朴质是他从民间吸取营养的结果。它有民歌的清新真率和明快活泼,显得朴中含俚。当然,孟郊的古体诗更多的还是取法古乐府,并能深得其神韵。他的诗语朴质简古,如《闻砧》:
荒郊烟莽苍,旷野风凄切。
行人只顾赶路,天晚不觉,夜色仿佛是从后面追上来的,“后”字和“起”字都下得妙。“前”字也极妥帖精确,拼命赶路,精神都集中在前方,这样才只注意到前面的虎声。后两句用高空中左右飘动摇摆的旌旗来比喻赶夜路的游人恍惚不安的心情,更是形象巧妙。
笑伊渔阳操,空恃文章多。
如果朴拙得近于粗糙,古简得失之苟且,必然使诗语质木无文、死板呆滞,缺乏任何艺术魅力。刚才我们领略了他诗语巧中带朴的艺术技巧,下面再品尝一下他朴里藏巧的诗作:
愁结填心胸,茫茫若为说。
来往天地间,人皆有离别。
朴是语言未加雕琢的自然质朴状态,拙指语言的稚拙真率。孟郊诗语既有民歌的质朴真率,又有古乐府的古拙自然。从下面两首例诗里可以感受到他诗中民歌的风致:
秋风游子衣,落日行远道。
处处得相随,人那不如月。
——《送淡公十二首》之三
不用看镜中,自知生白发。
一开始以“杜鹃声”和“断猿啼”衬起,再反接砧声,用前二者的凄苦之音来反衬游子耳中砧声的哀切。然后“杵声不为客”和“杵声不为衣”两个相同的排叠的句式错综而下,恰好地反映了游子思念家乡的迫切心情。“切”“绝”和“客”“白”两组急剧的入声韵正合游子急促悲切的情怀,结尾用“衣”“悲”一对徐缓的平声韵又正好表现出游子乡愁的悠深。全诗句法古拙单纯,语言雅洁简古,音节多变苍凉。沈德潜评此诗说:“竟是古乐府。”又如:
射鸭复射鸭,鸭惊菰蒲头。
洒之北原上,不待秋风至。
青山白屋有仁人,赠炭价重双乌银。
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
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
孟郊不仅善于用拙,也工于用巧。他诗中别致工巧、令人耳目一新的诗句络绎不绝。他的巧,有的表现在他极力苦思的白描中,如“卧冷无远梦,听秋酸别情。高枝低枝风,千叶万叶声”(《秋夕贫居述怀》)。后两句是两个词组。把这种结构完全相同的词组连在一起,表现出盈耳的秋声是如此的单调、重复,恰好反映了贫居不寐的游子烦闷、无聊的心情。刘须溪说这两句是“创体”,它确实表现了诗人的独创性。他的巧,有的表现在新奇的比喻里,如“青发如秋园,一剪不复生;少年如饿花,瞥见不复明”(《秋怀十五首》之八),“君心匣中镜,一破不复全;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去妇》)。有的是几种方法结合起来运用:
欲陈去留意,声向言前咽。
上首是写给友人送炭的谢诗,下首是悼念夭亡幼子的至语。二诗都情深意挚,来不得半点做作,朴质是这两首诗歌语言的共同基调,但遣词驱字又是那样工巧新鲜。朴里藏巧、情文并至。
行衣未束带,中肠已先结。
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
人们论孟郊的诗语,更多地只看到了奇巧的一面而往往忽略了它朴拙的一面。其实,他的诗歌语言中,奇巧与朴拙是相辅相成的。朴里藏巧,巧中带朴是他诗语的第三个特色。的确,孟郊十分追求诗语的精巧新奇(见前),但他同时又崇尚古朴,“业峻谢繁芜,文高追古昔”是他努力的目标。经过他不懈的艺术磨炼,朴与巧在他诗语中辩证地统一起来了。
杵声不为客,客闻发自白。
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长吉师心,故尔作怪,亦有出人意表者。然奇过则凡,老过则稚,此君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可见,奇与凡、朴与巧、老与稚中存在着艺术辩证法。它们之间既对立又统一,各以自己的对方为存在的前提,如果一方太过,一方不及,必然出现奇过则凡、巧过则平、老过则稚的现象。“辩证法是人类的全部认识所固有的。”孟郊对艺术执着的追求使他能在创作中实践着艺术辩证法的原则,钱锺书曾指出:“东野五古佳处,深语若平,巧语带朴,新语入古,幽语含淡,而心思巉刻,笔墨圭棱”,它的诗语唯其朴中有巧,朴才不流于粗糙,唯其巧中寓朴,巧才不失于纤弱。
杵声不为衣,欲令游子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