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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囚·孟郊论稿 作者:戴建业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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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版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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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2月28日 夜

戴建业

我忘不了论文写作过程中谭优学、徐永年等先生的鼓励和指点,忘不了华中师大和西南师大那些用知识的乳汁哺育过我的老师,同时也忘不了责编张弦生先生为此书的编辑出版所付出的心血,此刻,让我借用孟郊的诗句来表达我对这些师友深深的谢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本薄册子从选题构思到字斟句酌,不知花费了曹慕樊师多少心血。如今以年过八旬的高龄,在眼睛近乎失明的情况下,先生还为我这篇习作写了如此之长的序文。捧读先生序文的手稿,我眼眶都湿了。先生一生的命运像孟郊一样坎坷。记得十年前萧涤非教授给他寄来杜诗集注的部分初稿征求意见时,先生和我们谈到他研究杜甫的雄心,我听着心里隐隐发痛。先生渊博而又敏锐,可惜几十年被剥夺了教学和写作的权利,而那正是先生最富于创造力的年华!尽管如此,他从没有流露过怨恨、沮丧和失望的情绪,除了认真教书和写作以外,先生对这个世界别无所求,至今他老人家仍然笔耕不止,“一是想把西方的现代修辞学引进唐宋诗研究中来,一是想把西方现象学引进研究中来”(曹慕樊《杜诗杂说续编·自序》,巴蜀书社1989年版)。先生研究古代文学却毫不保守,吸收西方文化又不崇洋,他一方面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我们和外国的仅止名词相同,其实是两回事”,一方面他又坚信“一个民族应有自己的圣哲和自己的经典”(同上)。先生犹能与时而俱进,何况我这个后生小子呢?毕业时先生赠我一套《后汉书》和《三国志》,并题其辞曰:“陈寿与范晔书,皆文史高文典册,建业熟读勤求之,涵泳数年,必有所得无疑。”还为我写了一册《书目举偶》,按对我专业的重要程度将书分为三类:“基础读物”“泛览读物”“参考书籍”,在每种书后标明了版本、注家。可惜,这些文史中的“高文典册”,我大多数都没有“熟读勤求”,自然也就一无所得,真是愧对先生的厚爱!我一定要诚恳地做人,勤恳地求学,不辜负先生对我的殷切期望。将近十年没有见到先生了,翘首西望,能不依依?

当时我与明华兄同在曹慕樊师门下攻读唐宋文学,我们每周两次上先生家,听先生给我们讲唐诗和目录学,先生和明华喜欢饮浓茶,那时我还不知道“茶有何好”——只喝白开水,唐诗课重点讲杜甫、王维和韩愈的诗歌,授者娓娓而谈,学者静静地听,身坐斗室之中,神驰千载之上,那情景绝非我这干涩乏味的文笔所能形容。说来也怪,先生虽然是杜诗专家,他对韩诗的分析反而对我的触动更大。我按先生的指点读完《杜诗详注》后,接着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也找来通读了一遍,原来唐诗中还有这种境界,韩诗的确在李、杜之外别有洞天!当时我觉得只有韩愈的诗才可并肩李杜,奴仆元白。使我大惑不解的是,这样一位既喜欢也有资本目空一切的诗国奇才,这样一位自称“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昌黎先生集》卷十八)的文坛泰斗,却对潦倒落拓的孟郊那么敬重,说自己与东野在一起是“自惭青蒿依长松”(《醉留东野》,《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一),在《荐士》诗中讲诗歌发展时还把孟郊直接李、杜。贾岛对孟郊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投孟郊》完全以门生自处(《长江集》卷二),连白居易也说自己才不逮孟郊(见白居易《与元九书》)。因而,我又兴冲冲地找《孟东野诗集》来读,果然出手不凡!读完了孟郊、韩愈、贾岛诗集后,我就决定毕业论文写韩孟诗派。后来看到不少学者传授做学问的经验时,都强调写论文要“小题大做”而切忌“大题小做”。选韩孟诗派做毕业论文是不是犯了“大题小做”的大忌呢?加之当时时间的确太紧,我有些惶惶然。对先生谈了我的顾虑以后,他觉得先研究孟郊比较合适,认为孟郊是“开风气之先者”。——这就是《孟诗论稿》的成因。

毕业后我又搜集资料,细读韩愈、贾岛和李贺等人的诗歌,准备完成《韩孟诗派研究》,想不到逐渐兴趣他移,旧业荒废;夙愿成空,而《孟诗论稿》依旧。现在的学风热衷于在一本书甚至一篇文章中,把“龙的传人”的所谓文化—心理结构分析得水落石出,谁还愿意坐下来与一穷二白的孟郊倾心交谈呢?会写诗而不会挣钱的活诗人尚且受人白眼,过世了一千多年的死诗人孟郊就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因此,《孟诗论稿》尽管稚气未尽,尽管粗糙不堪,我仍像偏爱我那稚气顽皮的儿子一样地偏爱它,因为它留下我当年的稚气、单纯和诚笃,因为它留下了我青春的足印。

要是现在做学位论文,我也许不会选择孟郊这么一位对话伙伴,即使选择他,我们之间的对话肯定也会在另一个层次上进行。九年前我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瘦骨嶙峋的“诗魂”呢?这又勾起了我一段美好的回忆——

《孟诗论稿》是我的一篇硕士论文,这次出版除了增加两章节外,其他各部分一仍其旧。没有修改的原因倒不是俗话所说的“文章总是自家的耐看”。这篇文章的稚嫩就是摸象的盲人也能感觉到的,哪还经得起细看呢?我在付梓前曾准备对它进行认真修改,动笔时才发现这篇九年前的旧作,要修改它不是仅仅“美容”一番就能打发的,而是要对它做“内脏移植”或“脱胎换骨”——将它完全重写一遍才行。而改写旧作就像裁缝改做旧衣,其难度比用新布做一件新衣还大,因为旧的改新要受原来材料、样式的局限和束缚,既要顾全旧的条件又要考虑新的要求,这无疑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如果我有旧作翻新的精力和兴趣,干吗不去另写一本小册子呢?

写于华中师大东区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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