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可能……仅仅是可能……赶到空港还剩下足够的时间让他去买飞行保险单,不致于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不过,时间还是很紧。他希望出售保险单的摊子不会那么拥挤。
车一停,D.O.格雷罗第一个下车。
票务员的眉毛竖了一下。“先生,去罗马不带行李?您真是轻装出门。”
那司机转过身来。“哦,有什么事?”他满面私欲,面皮松松的,长满胡髭没有刮。
在离开闹市区之前,车上的十二、三个乘客——都是去搭第2次班机的——得到通知说,这班飞机要延迟一小时起飞。即使是这样,照目前进展的速度来看,很可能还需要两小时,甚或三小时,才能赶到空港。
就她丈夫而论,很少有什么事会使她感到意外的。他经常是个不可捉摸的人,最近变得理智有点失常。好消息当然令人感到意外,可是她没法相信会有什么好消息。她丈夫的许多宏伟的设想全都靠不住,最后失败,她在这方面看得多了,没法相信还有这么一次有成功的希望。
那个票务员对他没带行李曾表示好奇,在接客车开走以后,此人会不会重又想起这件事呢?格雷罗自己知道当时他的神情是紧张的。那个票务员会不会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事后发生怀疑呢?那个票务员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也许是一个主管人员,这个主管人也许已经打电话通知空港。就在此刻,有人——是警察吧?——可能在等着这辆接客车,等着盘问D.O.格雷罗,等着要打开检查他那只唯一的小公文包,里面放着确凿的罪证。格雷罗开始琢磨如果被发觉将是什么下场。那将是逮捕、坐牢。于是他又想:在这样的事发生之前……如果有人走到他的跟前找他,如果事情马上就要败露……他就把公文包外面的线圈一拉,把自己,还有就近的每一个人,炸得身首异处。
伊内兹不是个非常聪颖的女子。如果聪颖的话,她就不会熬了近二十年和D.O.格雷罗保持婚姻关系。即使在眼前,如果她有较强的智力的话,她就不会去当一个咖啡铺的服务员,拿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工资。不过偶尔通过慢慢的、仔细的分析,加上自己的本能,伊内兹也能够作出正确的结论。
难道他们就没法理会?……难道这些傻瓜蛋不知道现在不是瞎聊天的时候?……这不是时候,因为格雷罗的整个前途——至少是他家里人的前途……这一苦心孤诣想出来的计划的成败……这一切,一切,全在到达空港时能否有多余的时间。
我这几天不回家了。我要出门去。我盼望不久会有好消息,让你感到意外。
他在盘算,等他到了空港,假定第2次班机还没有开走,他可以到环美空运柜台讲一下,就说自己已到。于是他可以坚持在飞机起飞之前给他时间买飞行保险单。不过,这就会牵涉到一项他说什么也要避免的一件事: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情况就和他已经引起过旁人对他的注意完全一样——因为他非常愚蠢地忘了做一件他应该做的事。
伊内兹依旧坐在床上,开始仔细地寻思。她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困倦。
等他们启程以后,伊内兹担心地问:“你肯定能在十一点以前赶到吗?”
“稍等一等。”杨格小姐的口气有点迟疑不决,声音比前近乎人情,好象伊内兹的一些愁苦已经穿透了电话似的。“格雷罗太太,我确实是不应该这样做的,不过我可以教给你一个小小的办法。”
对格雷罗来说,“刚好赶到”空港坐上第2次班机就是不行。他需要十到十五分钟额外的时间,至少要有买飞行保险单的时间。他骂自己没有早点去空港,留出足够的时间去买他所需要的那份飞行保险单。照他原来的计划,到最后一分钟才去买保险单看来是个好主意,这样可以把人们调查研究的机会减少到最低程度。现在这样的天气,却非他始料所及。虽然他应该预见到这一点,应该想到现在正是个什么样的季节。正是这类事情——忽视某些重要的、多变的因素——把D.O.格雷罗在他的企业里拖住了,一次又一次把他的一些宏伟的方案搞垮了。他认识到问题就出在这里,每当他作出计划的时候,他便自己相信一切都会完全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发展;这样,他就不能留有余地,应付意外发生的事情。更确切一点说,他伤心地在想,看来他从来没有能从过去的经验中间吸取教训。
就在市区报到柜台那里,那个票务员就问了:“这是您的行李吗,先生?”
伊内兹决定不再伤这个脑筋,照原计划去睡觉。她困得都没有心思去牵挂两个孩子,不知道他们的近况如何,她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收到她在克利夫兰的姐姐来信了,孩子正住在她姐姐那里。她把起居室内唯一的一盏灯关了,走进那间狭窄、破破烂烂的卧房。
特别是有关她丈夫这方面的问题。
“请原谅,上级不准我们提供这种情况。”杨格小姐是既有礼貌而又坚决。
“不是。”D.O.格雷罗迟疑了一下,接着把那只小公文包举了举。“我……哦……没有别的,就这一件。”
而且,在这样的事发生的时候,当他拉动公文包上的那根线、飞机炸裂的时候,一切很快就完事,谁都来不及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特别是孩子们。
现在,他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公文包把手下面的线圈,捏在手里。这样可以安心一点……好了,现在他要考虑一下别的事情。
“好啦,”格雷罗说。“没事啦。走吧!Senevada!(意大利语:如果你要走的话。译者注)”
伊内兹从这个二十二元零几分里取走了十四元,用来付伙食,同时象征性地交点房租。在D.O.把余下的八块钱和一些零头装进口袋的时候,她看到他脸上一副穷极无聊的神气。
伊内兹看到外面的积雪比她回来的时候又高了一点。等她走出楼房的掩体,阴冷的风向她身上扑来,把更多的雪打在她的脸上。
杂货铺里的公用电话给两个十几岁的姑娘占着,伊内兹等了差不多有十分钟,电话才空下来。当她拨了环美的电话号码,电话里的录音告诉她定票处所有的电话都占线,请她等着。她等着,电话里的录音重复了好几遍,随后是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说她是杨格小姐,有什么事?请吩咐。
现在,她的本能超过她的理智在向她发出警告:D.O.格雷罗要出事,比他们已经碰上的麻烦事要严重得多。有两件事使她这样相信。一是他最近有点失常,二是他打算出远门。按照格雷罗目前的境遇,除非有某一个十分重要、迫不得已的事要办,他是不会去罗马的。她走到起居室,把那张字条拿回卧房重又读了一遍。这些年来,他留过不少字条。伊内兹感到这一张字条写的不是他的心里话。
伊内兹并没有想到完全撒手不管,不管他现在在搞些什么新的傻名堂,她不能听任D.O.去吃这个新的傻名堂的苦头。她基本上是个单纯的女人,性格不那么复杂。十八年前她许身格雷罗,愿意“甘苦与共”。后来,事实证明婚后大部分是“苦”,但是,在伊内兹看来,这并不能改变她作为妻子的责任。
他指了指排在后面的一个人的一大堆提箱。
司机不耐烦地说:“这是出给你的最好的价钱。你坐不坐?”
伊内兹走到冷饮柜那边,碰了碰那个司机的手臂。“劳驾。”
他不知道伊内兹有没有发现他留下的字条。
过了一些时候,她才发现起居室的桌上留着一张字条。
会不会客车永远也到不了空港?
杨格小姐和其他象她这样的工作人员一样,对这条规定非常熟悉,并且知道不让讲的原因。有许多生意人坐飞机出门,带着女秘书或情妇,在名单上把她们填为妻子,这样可以享用家庭计划减价优待。过去,曾有一些犯有疑心病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查询这样的事,给航空公司的顾客——男人们,招来麻烦。后来,就是这些男人不满地抱怨公司方面违反信用,以致各公司目今定下了这个方针,不让公开乘客的姓名。
但是如果找不到飞机的残骸,他提醒自己,他们又能证明什么呢?
没有人扶她,伊内兹自己钻进了那辆汽车,司机一面傻笑,一面用一把象扫帚那样的刷子清除挡风玻璃和车窗上的雪。伊内兹在杂货铺里找他的时候,他早就下班了,由于他住在空港附近,他得放空车回家。现在他要到手一笔车费。而且他还说了个谎,骗她表上到空港的车费要九至十块。实际上连七块也不到。他这样说谎可以让乘客以为占了便宜。而现在他可以不用把计程计费表上的牌子往下推就开他的车,把这七块钱放进自己的腰包里去。
他们和D.O.格雷罗一样,是在芝加哥闹市区环美航空公司市中心的集散点报到的。当时,时间是富裕的,可现在,看到老这样拖下去,大家都在大声议论,第2次班机是否会等他们这几个人,一直等下去。
一种新的顾虑又缠上了他。
她一下找不到她的睡衣。那个歪歪斜斜的衣柜里的一些东西象是有人翻过。最后她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那件睡衣,和D.O.的三件衬衫放在一起。这是他仅有的三件,这样看起来,不管他是去什么地方,他并没有带替换衣服。
“没有,夫人,还没有。”
“请说吧。”
三十五分钟后,这辆载着伊内兹的出租汽车令人厌烦地沿着被雪盖住的、仍然堵塞的肯尼迪高速公路上向前爬。伊内兹坐在后面,心情紧张,手指神经质地动着,她在寻思这段路还要走多久。
她发现了。
车上议论纷纷,瘦长的D.O.格雷罗弓着身子坐在他的位子上,一言不发。其他的乘客大多象是旅游者,只有一家七嘴八舌的意大利人是个例外,他们夫妇俩外加好几个孩子,正在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说得高兴。
就好象有人按了一下电钮似的,杨格小姐回答说,环美航空公司每星期二、五有从林肯国际直飞罗马中途不着陆的班机。从纽约走,每天可以接上去罗马的飞机,您这位来电话的是否现在想要订票?
“我知道。”
“唉,天哪。”
那是一份分期付款的合约,当事人是环美航空公司和D.O.布雷罗。她注意到这个名字的拼法有错。合约上说明“布雷罗”收到了一张去罗马的经济舱来回票,他已先付现金四十七元,余款四百二十七元准在二十四个月内分期加息偿还。
与此同时,空港的那辆接客车,载着搭乘第2次班机的旅客,窜到林肯国际的离港机坪的门口。这辆客车,在甩脱了市区附近的缓缓前进的车辆以后,不断往前赶。现在,候机大楼上面的时钟是十一点差一刻。
“有急事。我必须……我应该……十一点以前赶到那里。”
“我看你大概没有弄明白,小姐。我问的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
他随身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只有那只不能算数的小小公文包,里面装着那个炸弹。
这些来回奔跑的孩子里面,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长着张可爱、聪明的脸,在过道里绊了一下,从一旁跌进了D.O.格雷罗旁边的空位子上。在平衡自己的时候,这个孩子的一只手往前伸出来,打在格雷罗膝盖上放着的那只公文包。皮包往旁边滑下去,格雷罗把它一把抓住。他总算把它抓住了,没有掉在地上,他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那个孩子,把脸扭成一团,大声呵叱,举起手来要打。
“问题不在这里。”伊内兹摇摇头。“主要是……我出不起那么多。”
那个小男孩转过身去,回到他母亲那边。
时间是十点差一刻。
“好吧,”伊内兹说,“好吧,我坐。”
她不知道如何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内赶到空港——离家有二十英里,又是这样的风雪天。
“确实没有。”
“我说,”司机说,“也许今天晚上是大贱卖。我收你七块得了,公平交易。”
可是就算弄清楚了买这张飞机票所付的现款是从哪里来的,仍然不能替另一个问题找到答案。为什么?为什么要坐飞机?为什么要去罗马?
她出门穿的那双鞋又在压痛她的双脚。她那件大衣仍然是湿漉漉的、穿着很不舒服。她从公寓楼里面狭窄的楼梯往下走,向街口走。在楼下简陋的过道里面,雪从大门下面的空隙往里吹,洒满了那光秃秃没铺地毯的地板。
格雷罗坐在一辆开往空港的大客车上。半小时之前,这辆接客车进入了肯尼迪高速公路。在正常情况之下,从这里到林肯国际本来只要十五分钟,车是可以开得飞快的。可是,现在这条高速公路,和这个州里面别的公路一样,被风雪所阻,交通堵塞。有时候,所有的车全都停了下来,有时候仅仅是徐徐向前移动。
就象早先装配炸弹的时候那样,他自己感觉到脸上和衬衫里面在冒汗珠。
“Si,”孩子又说了一声。他的一对眼睛直着瞧人,令人不快。格雷罗一下想到这个孩子,还有其他一些人都要乘上这第2次班机。算了,也顾不得许多了。没有必要感情用事,事到如今,任何情况都无法改变他的意图。
“这不得了,咱们走。”
他指了指那公文包问:“您要交运这一件吗?”
司机哼了一声。“你们有些人以为坐汽车花不了多少钱。路那么远。”
“好吧,”伊内兹说。“如果这是唯一的办法,我看就这样试试看。”
那么班机就不能再等。司机还说,车上的人不多,看样子坐第2次班机的大部分乘客大概都早已到了空港。他解释说,这种情况在国际航线上是经常发生的,前往送客的亲友,自己开车把乘客送到空港去了。
“你在空港,找到了进出口,不要说你以为你丈夫是在飞机上面。你说你知道他在上面,要找他说话。如果他不在上面,你就可以知道。如果他在上面,这就更加好办,你可以设法让门口的工作人员告诉你想要知道的事。”
不过,到目前为止,客车的速度并没有增加。
伊内兹开始问:“有没有别的办法……”
使他这样苦恼的原因是时间,从现在起到第2次班机起飞这中间剩下的时间。时间在无情地流逝,象那沙漏计时器里面的沙子,不少沙子,相当多的沙子已经漏走了。
伊内兹·格雷罗疲惫不堪地走进第五十一号街上那套凄凉的公寓房子,脱下了那双把脚压得好痛的鞋子,脱下了被融雪浸透了的大衣和头巾。她觉得要感冒了,浑身不得劲。今天,她这份当饭店服务员的工作特别的艰苦,顾客们比往常更难侍候,小费也比往常少。此外,她对这个工作至今还没有适应,这就感到更加劳累。
D.O.格雷罗神经质地用吸得差不多的烟头又点上一支烟。尽管他在努力控制双手的动作,他那两只手却显然仍在抖。他焦躁不安、紧张、有点着急。
“不,”伊内兹说。“不,我不去罗马。是关于我丈夫的事。你方才说每星期五有一次……一次班机……今天晚上?”
“晚安,感谢你打电话给环美航空公司。”伊内兹挂上电话以后,想起她进门的时候看到一辆出租汽车停在外面。现在她看到了车子的司机。此人头戴黄颜色的高顶帽,站在这家杂货铺里的冷饮柜旁和另一个人在聊天。坐出租汽车要花钱,不过如果她想在今晚十一点以前赶到空港,这大概是唯一的办法。
格雷罗的神经紧张而又粗暴。他真想把孩子抓过来卡死,想对车内所有的人大喝一声:住嘴!住嘴!
司机眯着眼睛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从这里走,表上大概要九、十块钱。”
她很快地说:“你是说飞机还没有走?”
D.O.究竟要这张飞机票干什么用?为什么是去罗马的票?钱是哪里来的?他不大可能分期拨还,虽然这一点,至少还是可以理解的。D.O.格雷罗在其他方面已经积欠了许多他无力清偿的债务。而他从来不为欠下的债发愁,发愁的是伊内兹。不过,除了这一笔债之外,他那事先交付的四十七元是打哪里来的?表格上写明钱已收到,已经付讫。可是两个晚上以前,D.O.还说他除了两人凑在一起的那一点点钱之外,别无分文。而且伊内兹知道不管他会在别的方面干些什么,他是从来不对她说谎的。
“嗨,你!别走!”司机把一瓶可口可乐一饮而尽,向伊内兹赶来。他在门口赶上了她。“你身上有多少?”
什么也不能证明!飞行保险公司的人还得给赔偿费。
这黄颜色的纸片是一张印好的表格,是用打字机填写的。伊内兹手里的是一份复写纸印的副本。她看了以后,坐在床上,无法相信。为了肯定她没有弄错,她把这份表格重又看了一遍。
“老乡们,我要是你们的话,我不着急,”司机在几分钟之前向他们宣布:“前面交通象是有点松动了。我们也许能够刚好赶到。”
伊内兹茫然地对着这份黄纸表格出神。在她头脑里,许多问题一个一个接踵而至。
车上的司机也并不乐观。有人问他,他说如果从市区集散点发出的接客车晚点,班机通常是会等车到以后再开的。不过,象今晚这种情况实在不妙,谁也不敢说。公司可能认为接客车还要受阻好几个小时——这是可能的——
这个表格有点莫名其妙。
“我想问一下坐出租汽车去空港要多少钱。”
“完全不用客气,夫人。”杨格小姐的口气又一次变得象是一台机器。
“我明白,格雷罗太太,我很抱歉,不过这是公司的规定。”
“是这样,夫人——那是我们公司的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当地时间十点开,不过今晚因天气关系,这次班机要延迟一小时起飞。”
突然间她想到了那个戒指,一只黄金戒指,上面用白金镶着一颗单粒的钻石。直到一两个星期之前,伊内兹还是经常戴着的。最近她的手发肿,她就把它取了下来,放在卧室内一张抽屉里的一个小盒子里面。今天晚上,她又一次把抽屉找了一遍。那个盒子还在,里面却空空如也。显然,D.O.为了弄这四十七块钱,把这个戒指典了。
她继续进行小心慎重的分析和思考。她认为第一件要办的事是弄明白D.O.是否已经坐飞机走了。如果还没有走,也许还来得及拦住他。伊内兹不知道D.O.走了有多久了,也不知道留给她的字条是几个小时以前写的。她又看了看那份分期付款的黄表格。上面没有说明是哪一天的班机、什么时候起飞——不过她可以打电话问环美航空公司。她赶紧把几分钟以前脱下的衣服重又穿上。
伊内兹转身走开。这太多了,要花掉她剩下的这一点钱的一半以上。而且她根本还不能肯定D.O.是否在那次班机上面。
竖上计费表上的牌子拉客人是违法的,不过那个司机心里在想,反正象这样一个晚上,天气那么坏,不会有警察捉住他的。
字条的前两句使她大惑不解。D.O.要出门“几天”,到哪里去?同样神秘的是:他哪来的钱?前天晚上,夫妇俩把他们仅剩的一点钱都凑在一起。
D.O.格雷罗独自占了一张双人坐位,在司机身后第三排。他把那个十分重要的公事包紧紧扣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好几次探身向前,眯着眼睛窥视车外的黑暗处,从挡风玻璃上面正在拍打着的擦水器刮干净的一对弧形空隙中望出去,他只能看到一长串象是没有尽头的车灯,接着又消失在飘舞的雪片里面。他身上在出汗,可是那没有血色、薄薄的双唇是干的,他用舌头舐舐湿。
一共是二十二元,另外还有几分钱。除了这一点钱,他们就剩下唯一的一件东西还能典当几个钱。那是属于伊内兹的,她母亲的一个戒指,至今她一直不舍得弄掉。但是看来也快了。
一家杂货铺里有公用电话,离开她家一个半街区。伊内兹踩着未经清扫的人行道上的厚厚的积雪往那里走。
“哦……”伊内兹还在犹豫。七块钱占去她计划给房东的绝大部分,她打算用这点钱来消消他的怒气,因为她积欠了房租。咖啡铺要到下星期底才会给她工资。
但是,是不是真没有造成危害?
在一件衬衫下面,有一张折起来的黄颜色的纸片映入她的眼帘。她取了出来把纸打开。
她的分析能力到此为止,无法再分析下去了。不过她有个感觉,有个念头,这个念头一分钟一分钟在加强。那就是:她必须、她应当采取某种行动。
“那么你唯一的办法,格雷罗太太,是到空港去。这次班机可能还没有上人。要是你丈夫在,你可以看到他。即使班机上了人,有人可能在进出口那里帮你找。不过你得快。”
他看到那份意大利人家的几个孩子都已回到他们的座位上去,他庆幸方才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要是他方才打了那个孩子——他差一点要动手——
“对,是这样。”
那个男孩子傻了眼看着他。孩子轻轻地说:“Scusi.”(意大利语:对不起。译者注)格雷罗竭力克制自己。车上别的乘客可能都在旁边看着。如果他不留神,可能再一次引起别人对自己的注意。过去他搞建筑工程的时候,有一些意大利人在他手下工作,他曾从他们那里学来几句意大利语。现在他搜索了一下,勉勉强强地迸出几个字:“Etropporumorosa.”(意大利语:是太闹了吧。译者注)孩子严肃地点点头。“Si.”(意大利语:是。译者注)他在原地站着。
车上其余的人也在着急。
好不容易!客车走得快些了……现在车在加速前进!通过挡风玻璃,格雷罗看到前面的车辆在逐渐稀疏散开,前面其他一些车灯很快地往前移动。
8
那出租汽车司机想得很乐胃,这一下他可把这个蠢老太婆乘客和他那个王八蛋雇主都冤了。
那末这四十七元总有个来路的。哪里来的呢?
“劳驾,”伊内兹说,“我要打听一下去罗马的班次。”
“不要,谢谢你。”D.O.格雷罗此时此刻什么都不要,就要他的那张飞机票,赶紧离开这个柜台,在空港派来的接客车上找个不显眼的座位。可是,那个票务员再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格雷罗心里有数,从现在开始,人家会记住他。他在那个票务员的头脑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全都因为他忘了带只提箱,这本来是很容易就可以办到的。自然,他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一种本能。D.O.格雷罗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第2次班机将永远不会抵达目的地,所以不需要任何行李。不过他应该带行李以掩人耳目。而现在,飞机失事以后必然会引起调查,在这调查过程中,会有人想起有这么一个旅客——他自己——上飞机不带行李,并引起议论。到那个时候,这会加深调查人员对D.O.格雷罗的任何其他的疑窦。
“谢谢你,”伊内兹说,“太谢谢你了。”
人们是会啧有烦言的。他至少算是避免了一场风波。遗憾的是在报到的时候,他暴露了自己,但是再一想,这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危害。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懊恼。对伊内兹来说,这个戒指有它的意义。这是她和她的过去以及星散的娘家、她那尊崇的去世的母亲之间最后一个薄弱的联系。另外还有一个比较实际的意义:虽然这个戒指不是异常贵重,但一直是件最后可以依靠的东西。有了这只戒指,心里就觉得不管情况有多糟,它总还能用来多过几天日子。现在戒指没有了,连这一点点小小的保证也没有了。
“劳驾……”伊内兹说话经常要想一想要用的字眼。“劳驾,我想查一查我丈夫是否在这班飞机上面,这对我事关重要。他的名字是D.O.格雷罗,还有……”
说是这样说,他心里承认,他也不能肯定能否准时赶到。路不好走,其余的车走得慢。他们也许可以赶上,不过时间很紧。
两年前,格雷罗夫妇在郊区有幢惬意的房子,住得很舒适。那时候的伊内兹,虽然从来也不是个美妇人,却也长得讨人欢喜的,保养得也不错。随后,岁月催人,命途多舛,很快就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结果是她曾有一个时期看上去比她的岁数年轻,而现在又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要是她还是住在自己原先的房子里面,今夜她就会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在她感到不如意的时候(在格雷罗夫妇的婚后生活中,不如意事常八九),这样就可以轻松一下,现在这幢房子的大厅旁边有那么一个浴室,是三家公用的,里面没有暖气,四壁透风,墙上的油漆斑离剥落,一个煤气热水器要放进几个两角半的硬币才能出热水。想到这里,她放弃了洗澡的念头。她决定在这间破旧的起居室坐着休息一下,然后上床睡觉。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到哪里去了。
格雷罗家住的公寓房子里面没有电话。伊内兹本来可以在楼底层卖饭的铺子里打公用电话,但是她想躲开饭铺的老板,他还是这一幢楼的房东。他已提出过警告,说如果格雷罗夫妇不全部付清积欠的房租,明天就赶他们搬家。这是伊内兹今天晚上置之度外的另一件事,要是D.O.到明天早晨还不回来,她就只得独自对付这件事。
那家意大利人的孩子们吵吵闹闹地在客车的通道里来回奔跑。坐在后面几排的那个母亲正在用意大利文喋喋不休地和她的丈夫说话;她手里抱着的婴孩正在拚命地哭。夫妇两个谁也没有理会孩子的哭声。
司机回过头发狠说:“我说了,我不是说了吗?让我开我的车。”
“那干吗想坐?你不会坐公共汽车去?”
伊内兹可以看到杂货铺里的钟,现在将近十点零五分。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杨格小姐问,“你以为你丈夫可能要乘第2次班机走,而你又不能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