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梅尔说。“我是你爸爸。”
“知道了,父亲。”
每天有八万多旅客涌进大楼,但很少有人会抬头望望行政机构所在的夹层楼面,今晚发现梅尔高踞在他们上面往下看的人就更为数寥寥了。大多数人心目中的空港无非就是航空公司和飞机。许多人是否知道有行政办公室的存在或者知道有这么一个管理机构——它看不到,但是很复杂,雇用着好几百人——一直在工作着,使空港不断运转,就值得怀疑了。
正走着,他停步扫视下面挤满人群的大厅,似乎在过去的半个小时内变得更加热闹了。候机区座无虚席。报摊和问讯处围着好几层人,有许多是身穿军服的。所有航空公司的旅客柜台前排着许多长队,有些一直排到拐角处,看不到头。柜台后面,票务员和管理员比平常大大增加,已经下了班的同事们都留下来加班工作,他们把航班表和机票摊得象交响乐团的乐谱一样,到处都是。
幸亏,开始的时间很晚,离现在几乎还有两个小时,这就可以和辛迪保持太平!而且,象今天晚上这样的天气,也许会拖得更晚才开始。因此,即使他先去巡视机场还能赶得上。梅尔可以回一趟办公室,刮个脸,换换衣服,赶进城里也晚不了多少。不过,他最好还是跟辛迪先打个招呼。于是,他用直通外线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我要一张二月份的图。”
“别对我父亲、父亲的。”
“都好。利比想跟你说话。”
“我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不管空港变得多么繁忙,梅尔想,还总是有时间闲聊的。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把他自己的名字和坦妮亚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了。
2
“好吧!在学校里,柯曾小姐说,给我们留的家庭作业是要我们把我们认为下个月会发生的好事情都写下来。”他舐犊情深地这样想:他能理解利比的热情。在她看来,几乎每一件事都是有意思和美好的,而有那么少数不那么有意思,不那么美好的事都会被抛在一边,很快就会被忘掉。他说不上她这种天真无邪、幸福的稚气还能保持多久。“这不错,”梅尔说。“我喜欢这种家庭作业。”“爸爸!爸爸!你能帮个忙吗?”
“很抱歉,先生,这班飞机已经满员了。还有许多人在等着……”票务员还没有能把话讲完就抬头看一眼。原来这个旅客把一个公文包往面前的柜台上一放,轻轻地而又直截了当地弹了弹皮包一角挂着的塑料行李签。这是“十万英里俱乐部”的行李签,是联合航空公司发给它所垂青的朋友们的—
“你妈要来电话,你就告诉她,我可能要晚一点去,实在没办法。”对方没有吭声。他问道:“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听见了,”罗伯特说。
“您到那儿准能找到她,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们这里刚才出了一点事,她正在处理呢!”
空港出了好些事。我可能回这里睡觉。”对方又是片刻没有出声。似乎罗伯特正琢磨如果她这样俏皮的回答——这又有什么新鲜的?——是否能够不挨骂。显然她决定还是不那样说。“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跟利比说话?”“好的。晚安,罗比。”
“今天学校里怎么样?”
梅尔知道不管在哪里,这样的事在所有航空公司的柜台上是经常发生的。只有天真的或不知内情的人才认为登记表和定座是绝对公正无私的。
在重新乘电梯下去的时候,梅尔心里想,也许还是这样的好。如果人们知道更多的内情,他们到时候会发现空港的弱点和危险,这样他们以后再飞进飞出就不能象以前那样有恃无恐了。
—罗伯特和她妹妹利比。有时他意识到她们是他的婚姻得以维持下去的唯一理由。至于罗伯特,作为一个少女,他知道是会养成一些他既无法同享,又不能完全理解的兴趣的。对此,他早已作好了准备。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对他竟然完全没有什么话说,以冷落和勉勉强强的态度来对待他。不过,客观地看,他觉得他和辛迪之间经常反目,在这方面没有起好作用。孩子们是敏感的。
今天晚上,梅尔本人在空港并没有什么具体任务,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
暴风雪引起的晚点和航线的变更,使编排班次的工作愈加困难,人们也等得愈来愈不耐烦。就在梅尔脚下,在勃拉尼夫航空公司的票务处,一个金色长发、围着黄色围巾的年轻人嚷道:“你们居然说得出要我先到堪萨斯城,才能去新奥尔良。你们这些人是在重写地理!真是有权就胡闹!”
不过,他真会回家去吗?
接电话的是他的大女儿罗伯特。
不管你想多么客观,梅尔自忖,你自己也很难肯定你自己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即使没有这场暴风雪,大概也会发生别的什么事,为自己不回家找到个借口的。其实,下班不回家近来似乎已经成为他的生活方式。他的工作当然是个原因。工作上有许许多多理由使他在办公时间以外仍然留在空港。最近,他在空港还正面临着许多重大问题,还不算象今天晚上这样的混乱。不过——如果他不想自己欺骗自己的话——空港还能使他免得同辛迪之间发生无休止的争吵。时至今日,只要他们在一起,似乎就要争吵。
“等一等。我是要告诉你——由于大风雪的关系,今晚我可能不回家了。
“那我就没法猜了。你得告诉我。”
“我想一想,”梅尔说。“我知道了——今天你准是在雪里玩个痛快了吧!”
梅尔压下了他的无名火。罗伯特无疑是在准确重复一遍辛迪的话。他几乎可以听到是他妻子在讲话。
梅尔从总经理的这套办公室走到行政部门的夹层楼面,这一层贯穿空港主候机楼的全长。他随身带着那件厚大衣。
“爸爸!爸爸!你猜是什么事?”
但是,在这三天暴风雪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所以留下不走,是准备应付发生什么紧急情况的。他边穿靴子、系靴带,边想要不然的话,现在该已回到家里,同辛迪和孩子们在一起了。
“在那个小房间里我的书桌里有一本日历。”梅尔告诉她怎么找,接着听见她的小脚从房里跑出去,把电话给忘了。梅尔料想大概是罗伯特悄悄地把电话挂上了。
到了正厅,他朝环美航空公司那边走去。在登记处附近,一个身穿制服的总管走了过来。“晚安,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您在找利文斯顿太太吗?”
“父亲,还有别的什么事?我还有作业要做呢!”
在这个围着黄色围巾的男子后面,更多的旅客急急忙忙往前涌,他们各有各的问题。
利比总是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好象生活在奔腾向前,一切都是令人兴奋的,而她必须要一直跟上,否则就会落后似的。
“你能具体一些吗?父亲。一共有好几堂课。你要问的是哪一堂?”
“真是倒霉!”梅尔的叹气声划破了办公室的寂静。
她铅笔一挥,把她正要安排在这班飞机上的一个早来的旅客的名字划掉,填上这个后来人的名字。在后面排着队的人是看不到这一动作的。
电话里传来罗伯特冷淡的声音。“是的,我知道。”
梅尔叹了一口气。有些日子,他觉得他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全垮了。他听得出罗伯特现在正象辛迪所说的是她闹情绪的时候。他纳闷天下做父亲的是否在女儿到了十三岁的年纪就会突然变得和她们无话可谈的了?不到一年以前,他们俩看来真象父女那样要多亲有多亲。梅尔十分钟爱他的两个女儿—
他穿着毛里靴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他的办公桌前,他一眼看到他秘书用打字机打下的留言,肯定了他刚想起的事。今天晚上,他妻子又有一次讨厌的慈善事业活动。一个星期前,梅尔曾勉强答应参加。这是(打字条上说的)在城里时髦的密执安湖酒店举行的一次鸡尾酒会加晚餐。至于是什么慈善事业,条子上没有具体提,即使过去提过,他也早就忘记了。不过,不管记得不记得,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所有辛迪·贝克斯费尔德插手的事业都是千篇一律,毫无意思。在辛迪眼里考验这个事业是否有意义,在于那些委员会中她的同事们是否有显赫的社会地位。
他顶了回去。“有,还有一件事。你说话的口气要改一改,小姐,要有礼貌一些。还有,什么时候结束这次谈话要听我的。”“可以,这是你说的,父亲”
“是啊!不过,你没猜对。”
“她出去了。她说要是你打电话来,就告诉你一定要去城里找她,这回可别去晚了。”
梅尔会心地笑了。利比有她自己的一套简明用语,有时似乎比日常所用的词汇更富于表现力。这使他想起他自己也可以用这样的语言:二月图。
面对他的票务员是个二十来岁漂亮的黑发女郎。她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用职业性的耐心回答说:“先生,我们可以给你挑直飞的航线,但说不上什么时候。由于天气关系,路程长一点反而快,票价是一样的。”
梅尔看到一批新来的旅客进入候机楼,大概是从城里来的。他们边走边掸掉衣服上的雪。从他们那副样子来看,外面的天气一定是越来越坏了。这些新来的人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是啊,”他说。“我是在找她。”
“不说这个了,”梅尔说。“你妈在家吗?”
“晚安。”
梅尔乘只有私人钥匙才能启动的内部电梯,从管制塔下到管理机构使用的夹层楼面。他的一套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速记员的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打字机也盖上了罩子,但灯还亮着。他走进里间自己的办公室,从他白天办公用的大桃木书桌旁边的一个壁橱里,拿出一件厚大衣和一双毛里靴子。
—每个航空公司都有他自己建立起来的这样一个核心的特殊乘客阶层。票务员的表情起了变化,她也压低了嗓门说话。“我看我们可以想个办法,先生。”
交接电话时,一阵急促的窸窣声。接着就传来利比上气不接下气的纤细的声音。
在联合航空公司的柜台前,正在演出一出小小的哑剧。一个准备搭机的旅客——一个衣着讲究的商人——探着身子,轻声细语。根据这个人的表情和动作,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猜得出他说的是什么。“我很想搭上下一班飞机。”
总管朝写着“非本公司人员不得入内”字样的门点了点头。
梅尔有点忍俊不禁,转念一想还是不要笑出声来为妙。他问道:“家里一切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