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我趴在他耳边轻声说。
夜,漆黑一片,黑暗中不时响起枪声。他们接到命令,谁跑不动就打死谁。他们的手指抠在扳机上,随时都能体验到杀人的快感。只要有人稍一停步,立即就是一声枪响,干掉一条肮脏的狗。
我咬紧牙关,站起身来,他架着我的胳膊往外拽,但出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进来难,出去也难。我们的脚下躺着许多人,他们被拖垮了,奄奄一息,任人踩踏。没有人理睬他们。
“在这儿!”一声回答从远处传来,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想睡觉。”
他脱下裤子,倒在地上。
但是,我记得事情的经过:他儿子看见他脚步不稳,渐渐落在队伍后面。他看见他了,但依然在前面跑,听任距离越拉越大。
他在挣扎喘气:
他不肯。我躺下来,想睡一会儿,打个盹,但睡不着。上帝呀,只要能睡上片刻,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但我深知,睡着了意味着死亡,我心中有一股力量在抗衡死亡。死神正在无声无息、蹑手蹑脚地降临在我的周边,抓住每一个睡着的人,钻入他的躯壳,将他一点点吞噬。我旁边有一个人,正在唤醒他身边的同伴,可能是他的兄弟,也可能是他的伙伴,但只是徒劳,那人再也没有醒过来。他紧傍那具尸体躺下,也睡着了。谁来唤醒他?我伸出胳膊,碰了碰他。
父亲摇晃着我:“别呆在这儿……起来……离这儿不远,有一个避风的棚子……来……”
几小时过去了,我们一直看着天际线,期盼着火车把我们救走,眼睛越看越酸。直到傍晚,火车才姗姗而来。那趟列车一眼望不到头,全是运牲口的敞篷车。党卫军把我们推到车厢里,每节车厢一百人:我们瘦得只剩皮和骨头了!大家都上车后,火车开动了。
“加油!再坚持几小时!”
“别担心,儿子,睡吧,我守着。”
我在每一具僵尸上都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但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看不见他们了。我也将成为一具僵尸,只要再过几小时。
“听见了……”他气若游丝,“你想要什么?”
“这儿的人,有谁见过我儿子?”
我无法回答。有人压在我身上,我快窒息了,无法用嘴和鼻子呼吸,我觉得前额与后背全都汗涔涔的。我们就这样走到了终点,无声的死亡,窒息而亡。无法喊叫,无法呼救。
父亲去了左边。我快步跟上去。一个党卫军军官在背后吼道:
“你还好吧,朱利克?”我问道,与其说想听到他的回答,不如说想听到他的声音,以便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不,拉比埃利亚胡,我没看见他。”
“朱利克,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朱利克?”
我们钻了出来,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我立即咬住嘴唇,生怕被冻僵。我看见周围仿佛上演着一场死亡的舞蹈,不由得天旋地转。我正在穿越一片墓地,僵尸与木头混杂在一起。没有哀怨,没有乞求,只有极度的痛苦和岑寂,没人喊救命。他们死了,因为必须死。谁都不会惹是生非。
黑暗严锁了我们,我只能听见琴声。朱利克的灵魂仿佛成了一张琴弓,他在演奏自己的生命。他的全部生命都在琴弦上滑动——那些没有实现的希冀,那些被烧成灰烬的经历,那些湮灭的未来。他正在演奏永远不可能再演奏的东西。
“快点!你们这群肮脏的狗!”我们不是在走,而是在跑,像一群机器人。党卫军也在跑,手里还端着枪,我们就像在他们面前逃命。
带队的军官宣布,从撤离时算起,我们跑了二十公里。我们超越了疲劳的极限,我们的腿像机器一样运转,承载着躯体,承载着虚无。
队伍越来越散漫,人人都在趔趄挣扎,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没有枪响,卫兵们也同样筋疲力尽。
于是他像来时一样离开了,就像被风吹过的影子。他出门后,我突然想起,他儿子就在我身边跑。但我忘了,没跟拉比埃利亚胡说!
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莫非他想甩掉自己的父亲?他觉得父亲越来越虚弱,认为他不行了。莫非他想解脱自己,甩掉包袱?这个包袱只能使他存活的希望越来越小。
他是怎样从死人堆里挣脱出来的?怎样从我身体下面爬出的?而我全然没有察觉?
我眼睁睁看着他倒下去。
“你的小提琴怎么了?”
“发发慈悲吧!”
我们来到一个被遗弃的村庄,一个人影都没有,一声狗叫都没有,房子的窗户全都敞着。有几个人悄悄溜出队列,想躲进被遗弃的房屋里。
“别劝我,”他的话音细弱,“我累死了!管你自己的事吧,别管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朱利克。我怎能忘记这场为死人和行将就木的人举行的音乐会?直到今天,每当我听见贝多芬的这段乐曲,就会闭上眼睛,一张苍白、忧郁的面孔在黑暗中悄然浮起,我的波兰同志,为垂死的听众举行了一场告别音乐会。
我头脑清醒时,想稍稍放慢脚步,但无法放慢。滚滚人流会把我碾死,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我知道他离我不远。
“来,爸爸,咱们回棚子里去……”
我思绪翻腾,依然在跑,感觉不到麻木的脚,甚至感觉不到我在跑,感觉不到我还有一个躯体,我的躯体与好几千个躯体一起在路上奔命。
他不再说话,沉默了很久。
党卫军军官们骑着摩托车,不时从队尾开到队前,从队前开到队尾,给大家鼓气:
但是,他一边跑一边解扣子,冲我喊道:“我跑不动了,我的胃要破了……”
但是,死亡几乎不需要别人帮忙。严寒挥动着屠刀,每前进一步,都有人倒在地上,了却痛苦的一生。
寒风凛冽。但我们脚不停步,急急前行。党卫军在催促:“快点,你们这群流浪汉,浑身跳蚤的狗!”为什么不快点呢?只有快走,我们的身体才能发热,血管里的血液才能快速流动,我们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父亲在轻轻地打盹,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用帽子盖着脸。
我挤进人群。几个党卫军跑过来抓我,引起一片骚乱,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几个人推到右边——包括父亲和我。枪响了,有人死去。
我虽然有这种想头,内心却在祈祷,向我不再信奉的上帝祈祷。
第三天天刚亮,我们就被赶出工棚。我们把毯子披在肩上,毯子就像祈祷用的围巾。我们被领到一扇大门旁,那扇门把集中营一分为二。一群党卫军军官在那儿候着。队伍里传出一片流言:大挑!
又是一小时行军,终于传来停止前进的命令。大家像一个整体似的,一起瘫在雪地上。
他突然感到一阵可怕的胃痉挛。
“来,爸爸,里面好一些,你可以躺下,咱们轮流睡一会儿。我守着你,你守着我,别睡死过去。咱们可以相互关照。”
我像机器似地迈着步子,拖着虚弱不堪的身子,肉体就像沉重的负担。我真想把肉体甩掉!虽然我一直想摆脱这个念头,但依然情不由衷地认为,我是两部分组成的,肉休和我。我恨肉体。我不断重复:“别思考,别停步,跑!”
“爸爸,你在哪儿?”我刚能说出话来,立即询问。
这些鼓动人心的话虽然出自刽子手之口,还是起了作用。距离目的地很近了,谁都不愿在行将到达终点时泄气。我们盯着地平线,希望能看见格雷维兹的铁丝网。我们惟一的愿望就是尽快到达那里。
“还好,埃利扎……还好……我喘不过气来……太累了,我的脚肿了,我想休息,但我的小提琴……”
他没有死。
听说我们将被转移到德国中部。
“我挺不住了!”他在呻吟。
这个人只能是朱利克。
我不知道他演奏了多久,困倦征服了我。我在黎明时醒来,看见朱利克的脸冲着我,蜷缩着身子,死了。他身旁是那把小提琴,被踩得稀烂,成了一具令人惊愕、惨不忍睹的小小的尸骸。
我既不想起來,也没有起来的决心,但还是服从了。这不是什么避风的棚子,而是一个砖瓦厂,房顶塌了,所有窗户都碎了,墙上全是煤灰,不费点儿力气是进不去的。几百个囚徒挤挤搡搡地聚在门口。
我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种微弱的声音,这样的呼唤。有人曾用这种声音对我说话。什么时候?几年前?不,一定是在集中营里。
“我……担心……他们……压碎了……我的小提琴,……我……我……一直带着它。”
一夜之间他就衰老得不成样子!他的身体扭曲变形,萎缩得厉害。他目光黯然,神情呆滞,嘴唇干裂溃烂。他嗓子里有泪水和雪,声音又湿又重:“别睡,要挺住,埃利扎。睡在雪地里很危险,睡着了就再也醒不了。来,儿子,来……起来。”
路漫漫,无尽头。我听任自己被一大群人挟裹而行,听任命运的茫然驱遣。党卫军累了,有人替换他们,但没人替换我们。寒风刺骨,喉头焦渴,饥肠辘辘,气喘吁吁,但我们依然竭蹶前行。
我们被带出集中营。我们走了半小时,来到一片空场中央,那儿有相互交叉的铁轨。我们要在这儿等火车。
我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小提琴声。在黑黢黢的工棚里,在死人与活人错杂横陈的地方,居然有小提琴声?那个在坟墓旁拉提琴的人一定疯了。难道是幻觉?
前线接踵而至,我们再次听到附近的大炮声。但是,我们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认为德国人就要垮台,不敢想象俄国人能在我们撤退前到达这里。
“忍一忍,查尔曼……尽力……”
拉比埃利亚胡走到我身旁,低声说:“事情出在路上,半路上我们走散了。我落在后面,跟在队尾,我再也没有力气跑了,我儿子没注意,我就知道这些。他跑到哪儿去了?我去哪儿才能找到他?或许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压死我了……可怜可怜我吧!”
我们是大自然的主人,世界的主人。我们可以超越—切——死亡、疲劳、自然欲求。我们克服了寒冷和饥饿,在枪口和死的欲念下煎熬,我们命运不逮,像无根的漂萍,只不过是一群号码,但我们是地球上独一无二的人。
“就要到格雷维兹了!”
“哦,上帝呀,宇宙的主宰,给我力量,千万不要让我像拉比埃利亚胡的儿子那样做出背叛父亲的事情来。”
他突然惊醒,茫然若失地坐起身来,像孤儿一样惊愕。他环顾四周,仿佛四周是他心思灵动突然创造出来的宇宙,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怎样来的,为什么来。过了半天,他惨然一笑。
“起来,儿子,起来……”
灰色的苍穹终于浮出一颗晨星,一片朦胧的曙光出现在天际线上。我们疲惫不堪,再也没有力气,只剩下幻觉。
一路上大雪不停地下,没完没了地下。我们越走越慢,卫兵们似乎也劳乏疲倦。我那只受伤的脚没有痛感,可能是冻僵了。我觉得那只脚就像脱离了汽车的轮子,已经不复存在。没关系,我必须接受现实:我要靠一条腿活下去。眼下最重要的是,别老想着脚,把这个问题留给将来。
“朱利克,是你吗?”
他走进棚子时,眼睛比往常亮,好像在找人。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看死尸一眼。
我们终于进去了,里面的积雪很厚,我滑倒在地上。此时此刻,我才觉得自己弱不禁风,一点力气都没有。对我来说,雪就像柔软、温暖的毯子,我睡着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几分钟还是一小时,醒来时,一只僵硬的手在拍打我的脸。我睁眼一看,是父亲。
旁边的父亲是惟一阻止我这种念头的力量。他就在我身边跑,上气不接下气,虽已精疲力竭,但仍孤注一掷。我也没有权力自暴自弃!没有我,他怎么活?我是他惟一的支柱。
我永远都不知道,只能说我终于挣脱出来,在一堵死人和垂死者组成的肉墙上,我刨了一个洞,一个小洞,总算能喘气了。
“你先来,爸爸,你先睡。”
我们又开始跋涉。死者留院子里,被积雪搜盖,就像倒在地上的士兵,连个标记都没有。没人为他们念悼辞。儿子们抛弃了父亲的遗骸,连眼泪都没淌。
我现在就像一个梦游者,有时闭着眼睛,似睡似醒,边跑边睡。不时有人在背后踢我一脚,我才猛然惊醒。后面的人喊道:“快!要是不想跑,就让我们超过去。”但是,我只能让世界越过我,我已经梦见另一个世界了。
三年来,他们一直形影相吊,肩并肩,忍受着苦难和棍棒,一起等待着自己的食物,一起祈祷;三年来,他们从一座集中营迁到另一座集中营,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大挑。可现在——就在结局即将到来之际——命运却把他们分开了。
身边的几个人跌倒在肮脏的雪地里,一阵枪声。一个波兰青年在我身边跑,他叫查尔曼,在布纳的电料库房里干过活。人们嘲笑他,因为他总在祈祷,或者思考《塔木德经》里的问题。对他来说,这意味着逃避现实,逃避挨打……
我以为他神志迷茫。他的小提琴?在这个鬼地方?
声音很耳熟。
夜深了,雪停了。又过了几小时,终于到了。我们走到大门口时才看见集中营。
那一笑令我终生难忘,但我无法描述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
我们在格雷维兹呆了三天,没有食物,没有水。我们被严禁离开工棚,门口有党卫军把守。
“压死我了……可怜可怜我吧!”
“埃利扎……二十五鞭子……是的……我想起来了。”
“我胃疼。”他对我小声说,他坚持不下去了,必须停步。我央求他:“坚持一会儿,查尔曼,过一会儿队伍就会停下来。我们不可能一直这样跑下去,跑到世界的尽头。”
棚子的门开了,一个老人走进来。他的胡茬上全是冰,嘴唇发紫,是拉比埃利亚胡。他在波兰领导过一个小教团,为人和善,受到集中营全体人员的爱戴,连囚头和楼长都不例外。尽管他被剥夺了一切,饱经磨难,却依然保持着率真无邪的面容。在布纳的所有拉比中,只有他一个人依然保有“拉比”的尊号。他看上去就像古代的预言师,每当人们需要安抚时,他就会出现在他们中间。说来奇怪,他的话语从不伤人,总能抚慰人心。
我意识到压住他了,他喘不过气来,为了让他喘气,我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是,我也被别人压在底下,喘不过气来。我的指甲嵌进陌生人的面孔里,连撕带咬,想喘口气。没有叫声。
他同意了,我们跌跌撞撞迈过许多活着或死去的躯体,回到棚子里,瘫坐在地上。
我突然想起来,是朱利克。他来自华沙,在乐队里拉小提琴。
大雪漫漫,覆盖着地上的尸体。
他在混乱中与儿子走散,他在奄奄一息的人丛里寻找儿子,但没找到。他挖积雪,想找到儿子的尸体,还是徒劳。
“坚持住!快到了!”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他们既不让我们坐下,也不让我们走动。
我想摆脱那个看不见的杀手。我把生的欲望全都凝聚在指甲上,乱抓乱挠,为一口空气而拼命。我使劲撕那具疲惫不堪、没有反应的躯体。我无法把沉重的压力从胸口上挪去。我是否在同一具僵尸较量?谁知道呢?
囚头们很快把大家安顿在工棚里。人们拥拥搡搡,就像进了最后的避风港,进了生命之门。人们相互踩踏,不是踩了别人麻木的身体,就是踏了别人受伤的脸。没有叫喊,只有几声呻吟。我和父亲随着滚滚人流,一起倒在地上。
我很快忘了他,开始想自己的事。我的脚疼,每跑一步都疼一下,我再坚持几公尺就跑不动了。一束红色的火光……一声枪响……死亡就会降临,我饮弹而亡。这种意念像胶水似地牢牢粘在我的脑际中,我仿佛触摸到了死亡。死亡的意念,不复存在的意念,纠缠着我。不复存在,再也感觉不到钻心的脚痛,什么都感觉不到,感觉不到疲劳,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一切。冲出队伍,滑倒在路旁……
他正在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片段。我从来没听过这么优美的音乐,在这样的静寂中。
起来?我怎能起来?我怎能离开温暖的毯子?我听见父亲的话,却没有领会其中的含义,就像他要我用臂膀把整个棚子扛起来……
我相信,他不是被党卫军干掉的,因为谁都没有注意他。他肯定死了,是被接踵而至的几千囚徒踩死的。
他想睡觉!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睡觉?死神随时都会敲响丧钟,稍有松懈就有不测之虞。
我又饥又渴。根据别人的模样,我判断出自己肯定邋遢肮脏、蓬头垢面。我们从布纳带来的面包早就吃完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下一顿饭?
我们的毯子上落了厚厚一层雪。我们领了份量与往常一样的面包,马上狼吞虎咽起来。有人想起吃雪止渴,大家很快竞相模仿起来。因为不许弯腰,我们只好用勺子从邻人的背上舀雪吃,一口面包一勺雪。党卫军在一旁监视,见到这种景象全都乐不可支。
“回来!”
“醒醒,你不能睡在这儿……”
外面有人在喊,在院子里喊。夜幕降临了,党卫军命令我们排队。
党卫军军官们开始大挑:体质虚弱的,到左边去;步履稳健的,到右边去。
幸亏我忘记告诉他。拉比埃利亚胡仍在寻找心爱的儿子,我反倒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