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广播电台宣布法西斯政党攫取了权力;摄政王尼柯罗斯·霍赛被迫要求前纳粹尼莱斯党的领袖组成新政府。
消灭整个民族!这个民族分散在那么多国家里!几百万人!用什么手段?这可是二十世纪中期呀!
人们说:“红军正在大踏步前进……希特勒再也不能伤害我们了,即使他想……”
匈牙利警察把他们塞进运载牲口的车厢里,他们在无声哭泣。我们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也在哭泣。火车在天际线外消失了,只剩下肮脏的浓烟。
“他们都以为我疯了。”他悄声说,泪水像蜡珠似地夺眶而出。
毛什变了,快乐的眼神荡然无存,他不再唱歌,不再提上帝和奥秘教义,只讲他亲眼见过的事情。但是,谁都不相信他的故事,甚至不肯听他讲话。有人说他满脑子都是幻觉,只不过想博得别人的怜悯。还有人意趣寡然地说他疯了。
岁数较大的人讨论着各种问题——战略、外交、政治、犹太复国主义——就是没想到自己的命运。
有人在我背后叹息:“你能指望什么吗?这就是战争……”
他想让我彻底打消学习奥秘教义的想法,但是我还是找了一个师傅,他就是助理牧师毛什。
他喜欢说,人通过向上帝提问而接近上帝,这样的对话才是真正的对话。人提问,上帝回答。但是,我们无法领悟上帝的回答,不可能领悟。因为答案隐藏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至死都在那里。真正的答案,埃利扎,只能在你的心灵中找到。
每天晚上,当虔诚的信徒们离开教堂后,我们就这样谈话。我们坐在半明半暗中,只有几只烧了半截的蜡烛,摇摇曳曳,闪着微光。
我继续埋头读书。白天研究《塔木德经》,晚上研究奥秘教义。我父亲继续做生意,操持社区里的事情。我爷爷来了,准备与我们一起过岁首节,准备参加大名鼎鼎的拉比波什主持的宗教仪式。母亲琢磨着怎样给希尔达找一个好对象。
“那么,毛什,你为什么祈祷?”我问道。
但是,我们依旧无忧无虑。我们当然听说过法西斯,但它很抽象。对我们来说,这仅仅意味着政府部门的更迭。
许多个夜晚过去了,我渐渐相信,助理牧师毛什能帮助我进入永恒,进入问题与答案契合为一的时空中。
我为什么祈祷?这个问题太奇怪了。我为什么活着?我为什么呼吸?
1943年就这样过去了。
当时人们还可以买到移民证,迁居到巴勒斯坦。我请求父亲卖掉一切,清产变现,然后离开。
“赛加特没有奥秘学家。”父亲常常对我说。
人们都叫他助理牧师毛什,就像他从来没有姓氏似的。在哈西迪秘教祷告室里,他什么都干,是个打杂工。赛加特是特兰西瓦法亚的一座小镇,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当地人都喜欢毛什,他很穷,一无所有。我们镇上的人经常帮助生活窘迫的人,但不喜欢他们,助理牧师毛什则不在其列。他离群索居,不给别人添麻烦。他掌握了一种艺术,一种使自己微不足道、不惹人注目的艺术。
他的体态像小丑一样笨拙,人们看见那副邋遢、羞怯的样子就想笑。我却喜欢他那双梦幻似的大眼睛,他经常注视着远方。他很少说话,他唱歌,不,应该说是哼。我从一鳞半爪、不甚清晰的歌词中听出,他哼的是神明受难和舍金纳的流放,根据奥秘教义,舍金纳等待着救赎,他的救赎与人类的救赎息息相关。
“不知道。”我回答,心里也颇感困惑。
“你不懂,”他一腔绝望,“你无法理解。我奇迹般地捡了一条命,成功地逃了回来。我哪来的力量?我回赛加特就是要告诉大家我死过一回,要大家抓紧时间,准备逃命。生命?我已经不在乎是死是活。我很孤独,我回来就是为了告诫大家。但是,没人听我的……”
我认识他是在1941年,当时我不到十三岁,我小心翼翼地遵守教规,白天学习《塔木德经》,夜晚经常跑到教堂为神庙的毁灭而痛哭流涕。
人们很快忘了被驱逐的人。他们走后没几天,就有传言说,他们在加利西亚干活,甚至说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很满意。
消息像野火似地传遍赛加特,迅速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但没过多久,乐观情绪又占了上风。德国人不会跑这么远,出于战略考虑和政治考虑,他们会滞留在布达佩斯……
连助理牧师毛什都缄口不语。他厌倦了,不再说话。他在教堂或大街上流浪,驼着背,低眉垂目,避开别人的目光。
一天天一夜夜,他挨家挨户向犹太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他说玛尔卡在垂死中挣扎了三天,还说裁缝托比乞求盖世太保杀死自己,放过他的三个孩子。
万木葱茏,百花争艳。这一年与往年没有差别,随着春天的到来,人们谈婚论嫁,生儿育女。
“我祈求内心的上帝赐予我提问的勇气,向上帝问真正的问题。”
“你为什么祈祷?”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德国人住进我们的镇子里,法西斯分子掌权了,公众做出了判断——赛加特的犹太人依然笑意盈盈。
后来的一天,所有外籍犹太人都被驱逐出境,毛什是外籍人。
从那天起,我经常看见他。他语重心长地解释说,所有问题都有一种力量,一答出来就会消失……
我父亲是个有文化的人,很少感情用事,即使对家人也很少流露情感,他关心别人的福祉胜过关心自家人。赛加特的犹太居民都很尊重他,人们常常就公益问题征求他的意见,有时连私事也请教他。我们姐弟一共四个,希尔达是大姐,比娅是二姐,我是老三,也是惟一的男孩,小妹叫兹波罗。
后来,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我们每天晚上都收听伦敦的广播,它播出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德国和斯大林格勒天天都遭到轰炸,正在开辟第二战场。赛加特的犹太人都在等待好日子,用不了多久,这一天肯定会到来。
悲哉!戴着钢盔和骷髅徽章的德国兵来了。
“犹太人呀,听我说!我不要钱,不要怜悯,只要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吧!”在暮祷和晚祷之间,他在教堂里不停地喊叫。
第二天的消息令人心里发毛。政府允许德国军队开进匈牙利境内。
但是,德国人给我们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军官们被安排住在私人宅邸里,甚至住进了犹太人家中。他们对主人不即不离,温文尔雅。他们没有为难大家,没有骂人,有时还对女主人微微一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一阵平静的、令人放心的风吹到了我们的家乡。店铺老板们照常做生意,学生们忙着读书,孩子们在大街上玩耍。
他闭上眼睛,好像要从时间中逃逸出去。
我从来没这样扪心自问过。我哭泣是因为……因为我感到一种内在的需要,非哭不可。仅此而已。
“不知道,”我对他说,心里越发困惑,越发不自在,“不知道。”
是的,我们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下了灭绝我们的决心。
一天黄昏,我在祈祷,他在一旁看着。
一天,我正要进教堂,突然看见助理牧师毛什坐在门口的板凳上。
“为什么你祈祷的时候总是在哭泣?”他问道,好像很了解我。
有一回我问他:“为什么你一定要大家相信呢?我要是你,就不在乎别人信不信……”
助理牧师毛什是赛加特最穷的人,他一连几小时与我谈论犹太秘教的启示和奥义。这就是我的入门课。我们在一起反复诵读《大光明经》的同一段文字,不是为了牢牢记在心间,而为了探寻神明的本质。
有一天,我让父亲帮我找一个师傅,指导我学习奥秘教义。“你太小,迈蒙尼德说过,一个人不到三十岁不能冒然进入神秘主义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满了危险。你应当先学习基本课程,学习能够理解的课程。”
连我都不相信他了。宗教仪式结束后,我经常坐在他身旁,听他讲故事,想搞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这么悲伤。但我只能怜悯他。
“我太老了,孩子,”他回答说,“太老了,无法重打鼓另开张。太老了,已很难在遥远的国度里再从头干起……”
但毛什在哭泣,在乞求。
三天后,德国军车出现在我们的街头。
人们终于担心起来。毛什·查姆·博克维茨是我的朋友,他从首都回来过逾越节,他告诉我们:“布达佩斯的犹太人全都生活在惊惶和恐惧中。大街上、火车上,到处都有反犹太活动,法西斯分子攻击犹太商店和教堂,形势非常严峻……”
一天晚上,我告诉他我很郁闷,因为我在赛加特找不到能教我《大光明经》的师傅,这本书是犹太秘教的经典,奥秘中的奥秘。他深沉一笑,沉默了很久才说:“神秘真理的花园有一千零一道门。人人都有自己的门。他不能走错,也不能指望从别人的门进入花园。一个人要是进错了门,不仅会身临险境,还会危及花园里的人。”
1944年春天,俄国前线传来了令人兴奋的好消息。毫无疑问,德国人就要垮台了,只是时间问题,可能短则数周,长则数月。
他给我讲述了他和同伴们的遭遇。满载流放者的火车驶过匈牙利边界,刚一进入波兰,就被盖世太保扣住。火车停了,他们命令犹太人下车,登上等候在一旁的卡车。卡车驶向一片森林,然后,所有人都被强令下车,他们被迫挖了几道深深的沟渠。干完活后,盖世太保就动手了。他们逼着犹太人一个接一个走到沟渠旁,然后不慌不忙、不动声色地向囚徒们开枪,囚徒们只能引颈受戮。婴儿被抛上半空,成了机关枪的靶子。这场杀戮发生在加利西亚森林,距克罗梅不远。那么,助理牧师毛什怎么能够死里逃生?只能说是奇迹——他的腿挨了一枪,倒在死人堆里……
那是1942年底。
卡恩的家与我们家只有一街之隔,一个德国军官被安排在他家。据说那个军官很有魅力,安静、讨人喜欢、彬彬有礼。三天后,他搬了进来,还送给卡恩太太一盒巧克力。乐观主义者们高兴起来:“怎么样?我们说什么来着?可你们不信。他们来了,这就是你们的德国人!现在还有什么说的?他们有什么臭名昭著的劣迹吗?”
我父母开了一家商店。希尔达和比娅在店里帮忙;至于我,我的位置在书房,他们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