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挣脱出来,但我始终没有搞清楚那个陌生人为什么要掐死我。
几年后,我在阿登看见了同样的景象。船上的乘客为了取乐,向“当地人”抛硬币,让他们潜到水里去捡,一个姿态优雅的巴黎女人在这场游戏中玩得很开心。我看见两个儿童在水中打得不可开交,一个孩子企图掐死另一个孩子。我立即恳求那位夫人:“请不要再扔硬币了!”
“把死人都扔下來!扔下来,所有死尸!”
我使劲捶打他,父亲终于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像玻璃一样呆滞无神,他在微微喘气。
“爸爸!爸爸!醒醒。他们要把你扔下去……”
在车厢里,只要有人扔进一块面包,立刻就是一场战斗。人们相互争夺、踩踏、撕咬、殴打,野兽的本性全都展示无余,眼珠子里闪烁着动物的仇恨。他们爆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精力,呲牙咧嘴,张牙舞爪。
麦尔·卡兹呻吟道:“他们现在为什么不枪毙我们?”
“放开他!没看见他死了吗?”
我们来到布申瓦尔德。
大家全都站起来,用潮湿的毯子紧紧裹住肩头,在原地晃来晃去,踱着步子。
我们这节车厢拋下了二十具尸体。然后,火车又上路了,在波兰的雪地上留下几百具赤身裸体、没有坟冢的孤魂野鬼。
就在这天夜里,我们到了目的地。
突然,车厢里传来一声哀嚎,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哀嚎。又一个人死了。
在旅程的第三天夜晚,我突然惊醒,发现两只手卡住我的喉咙,有人想掐死我。我差一点儿喊不出声来:“爸爸!”
“别灰心!”父亲想给他鼓气,“你必须坚持!别失去信心!”
我父亲有一个朋友,叫麦尔·卡兹,他也在我们这节车厢里。在布纳,他是种菜的,隔三差五给我们送来一些绿叶蔬菜。他的营养状况比其他人好,在拘留期间,他的日子比较好过。也因为他比多数人强健,德国人让他负责我们这节车厢。
“不!”我大声吼叫,“他没死,还没死呢!”
有人站起来喊道:“我们决不能坐着。我们都得冻死!大家起来,走一走……”
但麦尔·卡兹呻吟着回答:“我估计不行了,史劳莫……我没办法……坚持不下去了……”
“你们看!”我喊道。
我们没有东西吃,只能靠吃雪活着,雪代替了面包。白天与黑夜没什么两样,夜晚在我们的心中留下的全是斑斑暗色。火车走得很慢,经常停几个小时才徐徐开行,雪一直不停地下。我们白天黑夜全都躺在地板上,相互枕藉,一言不发。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冻僵的躯壳,我们闭着眼睛,等火车开到下一站时再往下卸尸体。
悲恸之情像传染病似地从一个车厢扩散到另一个车厢。此时此刻,数百人的哀嚎惊天动地,直冲霄汉。整个列车满载着嗄嗄作响的死亡之声,朝目的地渐行渐近。谁都没有一点儿力气,夜却漫漫无涯。
我们停在车站上,一个工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面包,扔进车厢。车厢里立即乱成一团,十几个饥肠辘辘的人为了争夺那块面包,疯子似地扭打起来。工人满心好奇地看着这幕话剧。
麦尔·卡兹留在车上了。最后一天要了他的命!这节车厢装了大约一百人,只有十二个人活着离去,其中有我和父亲。
到处都是喊声:“嗨,这儿还有一个!我身边这个。他动弹不了了……”
父亲蜷缩在我身旁,裹着毯子挤在人群中,肩膀上落满了雪。他是不是也死了?我喊他,他不回答。我真想发出呼天抢地的叫声,他一动都不动。
“为什么?”她说,“我喜欢施舍……”
几天后,麦尔·卡兹对我父亲说:“史劳莫,我的身体太差了,已经没力气了。我坚持不下去了……”
“这儿有一个!把他抬下去!”
他坍倒在地上,拳头里紧握着一小块面包。他想抬起拳头,把面包塞进嘴里,但那人扑在他身上。老人嘀咕了几句,呻吟了几声,死了。谁都不顾他的死活,儿子在他身上搜寻,抓住面包屑狼吞虎咽。他还没吃多少,就被另外两个人看见,那两个人向他扑来,其他人随即蜂拥而至。当众人散去后,我身边躺着两具尸体:父亲与儿子。
大家紧紧依偎在一起,竭力抵御严寒。我们头重脚轻,空空如也,糜烂、衰朽的旧事在脑子里辗转盘旋。我们心灵麻木,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这儿与别处有什么区别?今天死还是明天死,亦或稍晚死?长夜漫漫,无尽无涯。
太晚了。警卫们走过来,叫我们下车。死者全都留在车厢里,只有能站起来的人才能离去。
车厢外面,党卫军一面走一面喊:
火车开进一片空场,猛然一停,惊醒了几个沉睡的人。他们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不由得吃了一惊。
一群工人和好奇的过路人聚集在火车旁,显而易见,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满载这种货物的列车。很快,一块块面包从四面八方扔进车厢,旁观者们眼睁睁地看着憔悴枯槁的人为一块面包而相互杀戮。
在最后一天的行程中,寒风呼啸,大雪飞扬,令人惶悚。我们觉得快到头了,真正的头。在这种狂风肆虐大雪飞扬的天气里,我们坚持不了多久。
他的身体一动都不动。
一块面包扔进我们的车厢里,我决定不争不抢,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力气与几十个疯狂的人大打出手。我看见不远处,一个老人用四肢在地上爬行,他刚从暴徒们的相互撕咬中挣脱出来,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开始,我以为他的胸口挨了一拳,但很快明白过来,他的衬衫下藏着一块面包。他闪电一般取出面包,塞进嘴里。他眼睛发亮,枯槁的脸上闪出一丝鬼魅般的微笑。一个影子扑倒在他身旁,又奋力扑在他身上。老人被打得目瞪口呆,使劲喊道:“麦尔,我的小麦尔!不认识我了?你要杀死你爹吗?我给你留了一份面包……给你留了……”
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知所措,我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再也没有挣扎的理由了。
当时我十六岁。
其他人,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群起效仿他的哭声,那哭声就像发自坟墓。很快,所有人都放声恸哭、呻吟、哀叹,涕泗滂沱的哀嚎声与狂风暴雪抵死纠缠。
志愿者们剥去他的衣服,急于瓜分。然后,两个“掘墓人”分別抓住他的头和脚,将他扔出车厢,就像扔掉一袋面粉。
父亲搀着他的胳膊。麦尔·卡兹,一个身强体健的人,我们中最顽强的人,开始痛哭流涕。在第一次大挑时,他儿子被带走了,直到现在他才为儿子哭泣,直到现在他才肝肠寸断。他坚持不下去了,走到头了。
刚喊了一声,我就喘不过气来。但父亲醒了,与那人扭打起来。他的体质太弱,无法制服他,他想起麦尔·卡兹来:“来,快来!有人想掐死我儿子!”
火车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有时我们会穿过德国城镇,通常是在清晨。德国工人正在上班的路上,他们经常停下脚步,观望着我们,一点儿都不感到惊奇。
当那两个人走到父亲身边时,我才从漠然中霍然警醒。我紧紧抱住他的身躯,他全身冰凉,我拍他的脸,搓他的手,喊道:
两个掘墓人抓住我的领子:
活着的人开心了,他们将有较多的空间。一些志愿者开始动手,他们摸了摸躺在地上的人。
天际线上终于透出一片灰朦朦的微光。一群鬼影人形紧紧地挤在一起,脑袋深深地缩进脖子里,相互枕藉,身体蜷缩,就像被白雪覆盖的坟地。黎明时分,我想看一看谁活着谁死了,何几乎分不出来。我凝视着一个人,他圆睁双目,看着天空,毫无血色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冷霜和寒雪。
两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