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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埃利·维赛尔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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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最后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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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吼声在风中飘荡:“他们死了!他们再也醒不了!永远醒不过来!你明白吗?”

“你吃东西了吗?”

我整个孩提时代给他的全部满足感大概都抵不上这几口热水……

“谁?”我以为他神志昏乱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饮下那杯咖啡时,眼中闪现出一种感激之情,那是受伤野兽的感激之情。

我洗耳恭听,没有打断他。我内心深处认为,他讲的对,只是自己不敢承认而已。太迟了,你拯救不了自己的老父……你可以吃两份面包,喝两份汤……

“别喝水,喝汤吧……”

“爸爸,”我说,“再坚持一会儿!咱们很快就能躺下,你就可以休息了……”

“埃利扎……”

“爸爸,”我说,“你不能呆在这儿。”

又一个医生来到楼里,父亲拒绝起身,他知道起来也没有用处。

焚尸炉高耸的烟囱离我们很近,但它不再令我们心惊,甚至不能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他们不给我们东西吃……他们说我病了,很快就会死去,只会白白浪费食物……我活不下去了……”

我们争论了半天。我知道我不是同他争论,而是同死神争论,死神正在步步紧逼。

我愤怒得叫起来。活受了这么多罪,现在可以好好洗个热水澡,躺下休息,我怎能在这个时候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

“我不行了,儿子……把我背回床上去。”

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这时我才想起父亲。警报响起时,我跟着乱哄哄的人群,没有注意他。我知道他没有力气,死亡近在咫尺,但我抛弃了他。

我找了几小时,没找到他。然后我来到一座楼前,有人正给大家分苦“咖啡”。人们在排队,争争吵吵。身后传来一个干涩的声音:

“埃利扎……我必须告诉你我把金银埋在什么地方了……在地窖里……你知道……”

我远远地看见父亲,迎着他跑去。他像影子似地从我身边走过,没有停脚,目光呆滞。我叫他,他却不回头。我追上去:“爸爸,你要跑到哪儿去?”

他直直地盯着我:“医生看不了他的病!你也不行!”

他把毛绒绒的大手搭在我的肩头,说道:“听我说,小伙子,别忘了你是在集中营里。在这个地方,人人只能为自己着想,顾不了别人,甚至顾不了亲生父亲。这里没有父亲、兄弟、朋友之类的东西。每个人都孤零零地活着,孤零零地死去。我奉劝你,别再把你那份面包和汤给你的老父亲了。你帮不上他什么忙,只会损害自己。实际上,你应今吃掉他那份东西……”

我解释说他站不起来,但医生不听。所以,我费了很大劲才把父亲带到他跟前。他瞪着父亲,草率问道:“你想干什么?”

就这样,一星期过去了。

我朝他跑去。

“不,我没睡,他们扑上来,抢走了我的面包……他们还打我……又一次……我坚持不住了,儿子……给我一点儿水……”

我对周边的人恶语相伤,他们则反唇相讥。最后,我答应给他们面包和汤,他们哈哈大笑,还发脾气。他们说,他们受不了,因为父亲连到外面大小便都做不到。

“我在发烧……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儿子?水……”

我好像看见他在呼吸——在挣扎着喘息,但我还是没有动。

“是。”

“他病得很厉害。”

我领回面包时,发现父亲像孩子似地哭泣:“儿子,他们打我!”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在我脑际一闪而过:但愿找不到他!但愿我能摆脱这份责任。我要集中剩余的全部力气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关照自己……我立即感到愧疚,永远的愧疚。

“这是你父亲吗?”楼长问。

“他,那个法国人……还有那个波兰人……他们打我……”

“我父亲病了,”我替父亲回答,“拉痢疾……”

排队去洗澡堂并不容易,好几百囚徒推推搡搡拥挤在一起,警卫们维持不住秩序。他们左一下右一下地胡抽乱打,但没有用处。有的囚徒连拥搡的气力都没有,甚至站立不稳,他们坐在雪地里。父亲也想坐下,他呻吟道:“我不行了……完了……我要死在这儿了……”

我抓住他的胳膊,他仍在那呻吟着:“别喊,我的儿子……可怜可怜你的老爸吧……让我在这儿呆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求你,我太累了……没有力气了……”

布申瓦尔德的一个老资格囚徒说,有人会领我们洗热水澡,然后分派到不同的楼里。我太想洗热水澡了,父亲却一言不发,在我身旁喘着粗气。

与拉比埃利亚胡的儿子一样,我没有经受住考验。

实际上,这个医生是让病号们死的。我听见他朝病号们喊,说他们是懒骨头、废物,只想呆在床上……我真想扑上去掐死他,但我既没勇气,也没力气。我看着痛苦不堪的父亲,紧握双拳,握得手痛。我要掐死医生和所有人!我要点燃一把大火把全世界都烧尽!烧死谋杀父亲的人!但是,我的喊声哽咽在喉头。

我把剩余的汤给他喝,我的心情极为沉重,意识到我很吝啬。

没人在他的坟前念悼辞,没人为他点燃追忆的蜡烛。他最后呼唤的是我的名字,他呼唤着我,而我却没有回答。

他突然坐起身来,滚烫的嘴唇凑近我的耳朵: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我深感内疚。我跑去端了一碗汤,拿给父亲,但是他不要汤,只想喝水。

我们在外面呆了五个小时,然后去领汤。他们刚让我们返回楼房,我就朝父亲跑去。

他好像在发烧。我像野兽一样挤入人群,一直挤到咖啡锅旁,成功地领出一杯咖啡。我猛饮一大口,剩余的留给他。

我得去找他。

1月29号,天亮时我醒了,另一个病号躺在父亲的铺位上。他们肯定是在天亮前把他抬走的,抬到焚尸炉里。那时,他可能还在喘气……

我背他回去,帮助他躺下,他全身发抖。

“你,起码,要怜悯我……”

又一次剜心刺骨,又一个憎恨的理由,又一个不愿活下去的理由。

我用一份面包做交换,搬到父亲旁边的床上。下午医生来了,我去找他,说我父亲病得很厉害。

我给他端了水,然后离开楼房,去点名,但很快冋来了。我躺在上铺,病号可以留在楼里,所以我也得生病,我不想离开父亲。

父亲在闹痢疾,他趴在床上,身边还有五个病号。我坐在旁边看护他,我不敢相信他能躲过死神,只能尽量给他希望。

他躺在木板床上,脸色发灰,嘴唇苍白干涩,浑身发抖。但我不能再陪他了,他们命令我们出去打扫楼房,只有病号才能留在屋里。

“没有。”

他把我拽到雪堆旁,那儿纵横堰卧着几个人,裹着烂毯子。

我指着身边的尸体,他们都想在这儿休息……

我知道他不宜喝水,何是他恳求了老半天,我让步了。对他来说,水无异于毒药,但我能为他做什么呢?不论有没有水,他都不行了……

“埃利扎,儿子……给我……一点儿咖啡……”

我得上床睡觉了。我爬到上铺,躺在父亲上方,他仍然活着。那天是1945年1月28号。

“爸爸!”我吼道,“爸爸!起来!马上起来!你是在找死……”

第二天,他抱怨说,他们抢了他的面包。

“埃利扎,”父亲继续说,“水……”

“为什么?”

“你睡觉的时候?”

“医生不肯给他看病。”

我没敢动。我害怕,害怕挨打,害怕他一棍子打在我的脑袋上。

他的呼吸非常闲难,双目紧闭,但我相信他什么都能看见,能看透事物的本质。

“埃利扎……埃利扎……叫他们别打我……我什么事都没做……他们为什么打我?”

点完名后,我才从上铺爬下来,看见他嘴唇颤动,口中呢喃。我斜着身子陪他坐了一个多小时,把他那张满是鲜血、破碎的面孔牢记在心里。

“我看见了,儿子,我都看见了。让他们睡吧!他们很久没合眼了……他们累垮了……累垮了……”

他的声音很柔和。

党卫军军官们在集中营的大门口等着我们,清点完人数后,把我们领到空场上。电动喇叭传来了命令:“排队,每列五人!每行一百人!向前五步走!”

洗完澡后,我们得在外面等很长时间,清扫楼房的活还没干完。

现在,我身边一片岑寂,偶尔才传来一声呻吟。楼前,党卫军军官正在喊口令。一个军官来查铺。父亲在乞求:“儿子,水……我全身发烫……五脏六腑……”

他没有问答。我太疲倦了,他缄默不语,我也很漠然。我只想尽快洗个澡,躺在床上。

我没有流泪,我悲哀得无法流泪,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如果我能在内心深处,在软弱的潜意识中搜寻,就会搜寻出这个意念:终于解脱了!

父亲一天天衰弱下去,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面色就像干枯的树叶。我们到达布申瓦尔德的第三天,人人都得去洗澡,病号也得去,但要他们最后去。

“领他来!”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迷离,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他只停了片刻,跑开了。

“那边那个人,闭嘴!”军官吼道。

“那不关我的事!我是外科医生,走吧,给别人腾地方!”

突然警号大作。空袭!集中营的灯全都灭了,警卫们把我们赶到楼房里。一眨眼功夫,户外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很高兴,不然就得在外面,在刺骨的寒风里,长时间等待。我们瘫倒在地板上。门口有一口大锅,但没有人去掏食。房间里有几排上下床,眼下没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了。

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根深蒂固的担忧浮上心头:千万别把他丢下。

怜悯他!我,他惟一的儿子……

他变得像个孩子:软弱,害怕,不堪一击……

“爸爸,我找了你好久……你在什么地方?睡觉了吗?现在感觉怎样?”

他开始说话,越说越快,生怕时间不够,来不及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尽量告诉他还有希望,我们会一起回家,但是他不再听我讲话。他已经不能听我讲话了,他已经精力耗尽,口涎与血液混在一起,顺着嘴唇往下流。他闭上眼睛,与其说在喘气,不如说在倒抽气。

我听见父亲再次呻吟:

我的抗议没有用处。

“让我呆在这儿。”他说,“我熬不住了……怜可怜我吧……洗澡前我就呆在这儿……你来叫我。”

军官走近了,冲着他大吼,要他安静,但父亲没听见,他继续呼唤我。军官挥动棍子,照他脑袋猛然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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