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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埃利·维赛尔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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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布纳集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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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父亲担心,他正在工厂里干活。但我还是很高兴,眼见着工厂火光冲天——这是报应!我们听说德国军队在几条战线上吃了败仗,我们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天才明白,是真的!

“你是A-7713吗?”

“你这个懒骨头!”他咆啸着,“这就是你干的活?”

两个党卫军朝单身牢房走去,回来时押着一个死囚。他是一个华沙男孩,后面跟着一个囚徒,那囚徒在集中营呆了三年,又高又壮,与我相比,形同巨人。

“二十四……二十五……!”

“先生……请让我挨着我父亲。”

“能不能等几天,先生?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感冒了……”

“怎么样?让我撕碎你的脸,敲掉你的牙?”

这一回,总囚头拒绝担任行刑者,三个党卫军代替了他。

他喜欢我的鞋,我却舍不得。后来,他还是把鞋拿走了,但什么都没给我。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哔哔”跳动。在奥斯维辛和伯肯诺,每天都有几千人死去,送进焚尸炉,我已经麻木了。但是,这个斜倚着绞刑架的孩子还是让我深深悸动。

“你想进一个好劳动队吗?”

有一天,工头佛兰尼克发现我有一颗金牙:

埃戴克跳起来,一转身看见我,那个姑娘企图遮挡自己的乳房。我想跑,但两只脚像钉在地上似的。埃戴克一把掐住我的喉咙。

信号一发出,三把椅子被踢倒。

谁敢说自己有病?

那天晚上,华沙牙医在厕所里,用一只生锈的勺子撬去了我的金牙套。

接着,集中营的全体囚徒,按楼号顺序,排队从被绞死的孩子前面走过,看着那双绝命的眼睛和从嘴里伸出的舌头。囚头们强迫大家正视他的脸。

那天晚上,汤带有一股死尸的味道。

我说不行,没有金牙套我吃不了东西。

为他“效力”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人们叫他“跟班”。他有一张细腻优美的脸蛋——在集中营里,这种脸极为罕见。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汤,味道比以往的都好!

“没问题,”他说,“我能安排。但是,你得做点儿施舍:你的鞋。我会给你换一双。”

第一个医生什么都没检查,只问我:“健康吗?”

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犹豫不决,沉默了很久才说:

我们与乐师们一起站队,五人一列。我们离开了集中营,没有音乐,但步伐整齐,耳畔依然回荡着进行曲的余音。

“我可以让他们给你东西吃,小孩……”

“自由万岁!我诅咒德国人!我诅咒!我——”

他慢腾腾地数着。第一鞭真让人痛不欲生。我听见他在数: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汤,味道比以往的都好!

为他“效力”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人们叫他“跟班”。他有一张细腻优美的脸蛋——在集中营里,这种脸极为罕见。

牙医是个犹太人,来自捷克斯洛伐克。他那张脸就像死亡面具,只要一张嘴,人们就能看见一幅可怕的景象:满口黄色的坏牙。我坐在椅子上,谦卑地问道:

他半死半活,吊了半个多小时,在我们眼前挣扎蠕动,我们被迫走到跟前去看他。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仍然活着,舌头依然是红的,眼睛还没闭上。

集中营里一片沉寂。在天际线上,夕阳西下。

打完了。我失去了知觉,昏死过去。他们泼了冷水,我苏醒过来,依然趴在箱子上。我模模糊糊看见地面是湿的,然后听见一声狂吼。肯定是囚头,我尽量分辩他在喊什么:

我看着父亲挨打,一动都没动。我一声不吭。实际上,我当时非常想悄悄溜掉,以免挨打。尤其是,我当时很生气,不是生囚头的气,而是生父亲的气。他为什么不躲着埃戴克,为什么要惹他发火?集中营里的生活让我是非倒置……

“A-7713!”

星期天,一半人,包括父亲,在干活;另一半,包括我,趁机休息,闲呆着。

但是,他的跟班却留下来,关在单身牢房中。他也受到严刑烤打,但守口如瓶。党卫军宣判他和另外两个成年囚徒死刑,因为盖世太保发现他们有武器。

“戴帽!”

我见过多次绞刑,但从来没见过一个受害者哭泣。这些饱经摧残的躯壳早就忘记了苦涩的眼泪。

我们好像可以随意挑选似的……

“二十三……!”

我们知道点完名后才能领汤,但这次点名耗时比以往都长,命令也比往常更严厉。说来奇怪,连空气都在瑟瑟发抖。

囚头在等候。

我突然想起装病: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是犹太人人吗?是的,我是犹太人,来自一个虔诚的犹太家庭。在占领期间,我用了假证件,冒充雅利安人,所以我被分配到劳工队。他们把我送到德国后,我躲过了关进集中营的噩运。在仓库里,谁都不知道我会讲德语,否则就会引起怀疑。因为不小心,我对你讲了几句德语,但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

“您要做什么,先生?”

下午,我们满怀喜悦地清理废墟。

我觉得她像犹太人,虽然有人说她是“雅利安人”,但她还是被迫在这儿服苦役。

我们与身边的人,也就是乐师们,交谈起来。他们差不多全是犹太人。朱利克是波兰人,戴着一副眼镜,苍白的脸上挂着愤世嫉俗的微笑。路易斯出生在荷兰,是有名的小提琴家,他抱怨说集中营里禁止演奏贝多芬的音乐:犹太人不许演奏德国音乐。汉斯来自柏林,很年轻,很机智。工头是波兰人,叫佛莱尼克,以前是华沙的学生。

在我的心灵深处,一个声音在回答:

“戴帽!”

这个快活的、有头脑的年轻人突然变了,他的眸子里闪着贪婪的微光。我告诉他,我得听一听父亲的意见。

上万囚徒向死者致敬。

他接近了第一口锅,大家的心“呯呯”直跳。他成功了!嫉妒吞噬着我们,燃烧着我们。但我们一点儿都不羡慕他。可怜的英雄不惜用性命换一两份汤……在我们看来,他死定了。

“你很幸运,小家伙,”汉斯说,脸上挂着微笑,“你进了一个不错的劳动队……”

我们跟着一个年轻囚头,他叫我们在第一座楼门口站住,那儿离集中营大门很近,是管弦乐队的楼。他挥手让我们进去,我们十分惊讶:难道要我们与音乐打交道吗?

“慈悲的上帝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身后有人问。

不幸的是,佛兰尼克知道怎样处理这种事,他知道我的弱点。父亲从来没在军队里效过力,不会走正步。但在这个地方,每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大家都得齐步走。佛兰尼克找机会折磨他,天天如此,撒野似地揍他。一二一,打他;一二一,揍他。

上万顶帽子立即摘下来。

佛兰尼克又快活了,有时他还多给我一份汤。但好景不长,两星期后,所有波兰人都转移到另一个集中营。我失去了金牙套,什么都没得到。

“起来!”他的吼声更大。

我们从帐篷迁到乐师们住的楼里。现在,我们每人有一条毯子,一个洗脸盆,一条肥皂。楼长是一个德国籍犹太人。

“上帝在哪里?就在那儿——吊在绞架上……”

我到楼房后面时,听见隔壁的小屋里有声音。我走过去瞥了一眼,只见埃戴克和一个年轻的、半裸的波兰姑娘趴在草垫上。

“埃戴克,囚头……那个犹太男孩……还有您温柔的安慰……”

党卫军拿着笔,记录离去囚徒的人数。乐队继续演奏同样的乐曲,直到最后一支劳动队走过去。然后,指挥棒停下来,乐队不再演奏。囚头吼了一声:

“怎么!还不明白怎么走正步?你这个老废物!”

“这场仪式还不快点儿完?我饿了……”朱利克悄声说。

我决定教父亲怎样走正步,怎样踏节拍。我们在楼前练习,我发令:“一二一。”父亲迈步。

“脱帽!”司令官吼道——他的声音在颤抖。至于我们,大家都在哭泣。

“他们在轰炸布纳工厂。”有人喊道。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刽子手才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他刚要给助手打手势,撤掉年轻人脚下的椅子,男孩突然喊起来,声音平静而有力:

他半死半活,吊了半个多小时,在我们眼前挣扎蠕动,我们被迫走到跟前去看他。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仍然活着,舌头依然是红的,眼睛还没闭上。

“脱帽!”

他躺在距锅不远的地方,挣扎着挺起身子,想爬到锅边上。可能是由于太虚弱,可能是因为恐惧,他顿了一会儿,毫无疑问,是要聚集力量。他终于成功了,爬到锅边上。刹那间,他好像在汤水中看见自己鬼魅似的影子,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叫声,他张大嘴,一头扎进冒着热气的汤中。枪声响了,我们心头一悸。那人躺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汤汁,在锅旁扭曲蠕动了片刻,一动都不动了。

而后,我们才允许回到自己的楼里吃饭。

牙医却好像比较细心,他要我张开嘴。实际上,他不是看人们有没有坏牙,而是看有没有金牙。谁镶了金牙,就把谁的号码记下来。我有一颗包金牙……

“对,”她说,表情困惑。她沉默了半天,“等等,我想起来了……”

埃戴克命令两个囚徒把我架起来,拖到他跟前。

我拒绝给他鞋。我一无所有,只剩这双鞋了。

有一天,埃戴克又发疯了。我恰好在他面前走过,他像野兽似地扑过来,在我的胸上和头上乱打,把我摔在地板上,再拎起,给以更猛的重击,直到我浑身是血。我咬紧嘴唇,不敢发出痛苦的哀嚎。他一定误以为我在蔑视他,打得越发狠毒。

华沙男孩背朝绞刑架,面对法官,也就是集中营的头子。男孩面色苍白,但表情严肃毫无惧色,戴着镣铐的双手没有发抖。他用冷静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党卫军和成千上万的囚徒。

“当然,但是,我要和我父亲在一起。”

我们的同志讲得对——工作不难。我们坐在地上,数螺栓、灯泡和形形色色的电工零件。囚头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讲这份工作如何重要,并警告我们,谁要是偷懒,就会受到惩罚。新同志告诉我:“别担心。当着Meister的面,他必须这样讲话。”

然后,大家在死者面前列队走过。两个成年人死了,他们的舌头翻了出来,肿胀着,微微发紫。但第三根绳子依然在动,孩子的体重太轻,还在喘气……

总囚头想蒙上年轻人的眼睛,但遭到拒绝。

司令官一摆手,总囚头朝年轻的死刑犯走去。两个囚徒给他当助手,为的是换两碗汤喝。

我在仓库里干活时经常挨着一个法国女人,但我们从来不讲话——她不懂德语,我不懂法语。

他语气平静,那声音好像穿透一堵厚墙才传到我的耳际。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刽子手才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他刚要给助手打手势,撤掉年轻人脚下的椅子,男孩突然喊起来,声音平静而有力:

“要出麻烦了。”朱利克小声说。

大约十点钟,警报响了。听到警报声后,楼长让大家呆在楼里,党卫军全都躲进掩体里。借机逃出比较容易——卫兵离开了瞭望塔,铁丝网的电源被切断。党卫军接到命令,只要发现楼外有人,就开枪射击。

“但是……我的牙不疼……”

二囚头被当场逮捕。一连几星期,他受到严刑烤打,但盖世太保一无所获。他没有吐露一个名字。后来他被转移到奥斯维辛,我们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了。

有一回,我们在德国兵的监视下,给货车装内燃发动机。埃戴克就在边上,他是个自制力很差的人,突然间他又暴跳如雷。这一回,倒霉的是父亲。

“你们将和我一起呆三天,隔离检疫。而后,你们就得干活。明天体检。”

那个满脸汤汁的躯体躺在集中营中央,他是这场空袭中惟一的遇难者。人们把汤锅抬回厨房。

“起来!”

“脱帽!”司令官喝道。

除了鞭笞,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十分钟后,我们站在仓库前。一个德国雇员,是个平民——我们叫他Meister——来见我们。他打量着我们,就像店铺老板打量一堆刚送来的破布。

命令像一柄利剑凌空劈下:

一天,我们刚从仓库回来,楼房秘书就叫住我。

“您在一个仓库里干活,一个堆放很多电器零件的库房……”

“戴帽!”

“是的,但是……”

党卫军好像比以往更紧张、更担心。当着数千人的面绞死一个孩子不是一件小事情。集中营的总头目宣读了命令,所有眼睛都注视着孩子。他面色苍白,但依然镇静。他咬着嘴唇,站在绞架的阴影下面。

我点头,一次……十次,没完没了地点头。我的脑袋好像要永远不停地点下去。

又是两鞭子,我觉得自己半昏迷了。

“好几栋楼被夷为平地,”他说,“但万幸没炸到仓库……”

上万顶帽子立即摘下来。

“上帝呀!上帝在哪里?”

空袭长达一个多小时。但愿它能延续十个小时,一百个小时……最后,一切都沉寂下来了。美国飞机的声音随风而去,我们就在自己的公墓里。我们在天际线上看见长长的黑烟,警号再次响起,警报解除了。

集中营的大门洞开。一队党卫军开进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我们团团围住。瞭望塔上的机关枪瞄着集合空场。

接着,集中营的全体囚徒,按楼号顺序,排队从被绞死的孩子前面走过,看着那双绝命的眼睛和从嘴里伸出的舌头。囚头们强迫大家正视他的脸。

我们发了新衣服,住进两个帐篷里。我们在那里等候分配,编入不同的劳动队,然后分到某座楼里。

我们一起离开地铁,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我们整整一晚都在追忆过去的遭遇。在分手前,我说:“我能提一个问题吗?”

我肯定动了一下,挣扎着想起来,但跌落在木箱上。我确实想站起来!

我见过多次绞刑,但从来没见过一个受害者哭泣。这些饱经摧残的躯壳早就忘记了苦涩的眼泪。

“他不敢,我的儿子。”

一小时后,我们看见劳工队一一返回,像往常一样,全都迈着整齐的步伐。我很高兴,因为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集中营司令官在助手和总囚头的陪同下来巡视。空袭在他脸上留下了惊恐的痕迹。

然后,大家在死者面前列队走过。两个成年人死了,他们的舌头翻了出来,肿胀着,微微发紫。但第三根绳子依然在动,孩子的体重太轻,还在喘气……

“脱帽!”司令官喝道。

“戴帽!”

我们不知道做什么好。大家不想蜷缩在地上,于是在库房里轮流溜达,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或许能找到一片面包,说不定什么人忘了带走。

“按照帝国元帅希姆莱的命令……某某号囚徒……在空袭中偷了……依照法律……某某号囚徒……被判处死刑。这是对全体囚徒的警告,他就是全体囚徒的样板。”

“不认识,先生。”

我们很幸运。

“小孩,把金牙套给我吧。”

“列队!”

星期天,一半人,包括父亲,在干活;另一半,包括我,趁机休息,闲呆着。大约十点钟,警报响了。听到警报声后,楼长让大家呆在楼里,党卫军全都躲进掩体里。借机逃出比较容易——卫兵离开了瞭望塔,铁丝网的电源被切断。党卫军接到命令,只要发现楼外有人,就开枪射击。

“他们在轰炸布纳工厂。”有人喊道。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哔哔”跳动。在奥斯维辛和伯肯诺,每天都有几千人死去,送进焚尸炉,我已经麻木了。但是,这个斜倚着绞刑架的孩子还是让我深深悸动。

“戴帽!”

“一二一,一二一!”

多年以后,我到了巴黎,坐在地铁里读报。在过道对面有一个靓丽的女人,黑色头发,梦一般的双眸——我见过那双眼睛。

“我是。”

恐惧比饥饿更令人害怕。突然,37号楼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出来了,像蛇一样朝汤锅爬去。

波兰人离开前几天,我还有一次奇遇。

阿吉巴·杜马依然沉浸在奥秘教义中,他在《圣经》里找到一首诗,把它转译成数字,并根据数字预测距离解放还有几个星期。

“布纳是个好集中营,人们能保持体面,最好不要分到建筑队……”

“自由万岁!”两个人高喊。

集中营的大门洞开。一队党卫军开进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我们团团围住。瞭望塔上的机关枪瞄着集合空场。

“木箱!”他命令道。

“看着我的眼睛!”

一天,我们干完活回来,看见有三个绞刑架——像三只乌鸦——耸立在集合空场上。点完名后,党卫军把我们围起来,机关枪冲着我们——这是一种常规仪式。三个囚徒用铁链锁着——小跟班,一个满目忧伤的天使,也在其中。

我现在才明白埃戴克为什么不让大家呆在集中营里,他把上百个囚徒打发走就是为了和这个姑娘私通!我觉得太滑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蹒跚着步子回到角落,全身疼痛。我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擦我额上的血迹,是那个法国姑娘。她塞给我一片面包,悲惨一笑。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她想跟我说话,但是,她害怕得不敢说话。她这样呆了片刻,然后脸上光彩一闪,用近于完美的德语说:

他口中发出“咝咝”的威胁声:

我听到身后那个人问:

二囚头被当场逮捕。一连几星期,他受到严刑烤打,但盖世太保一无所获。他没有吐露一个名字。后来他被转移到奥斯维辛,我们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了。

囚徒们取笑我们:“瞧这个小军官,教一个老头儿走正步……嗨,小将军,老头儿给了你多少面包,让你教他?”

“上帝在哪里?就在那儿——吊在绞架上……”

但有一次例外。第五十二劳工队是电缆队,它的二囚头是荷兰人,此人身高马大,超过六英尺,他管着七百多号囚徒。大家像兄弟一样喜欢他,谁都没有挨过打,他也没有羞辱过任何人。

党卫军又回到瞭望塔和哨位上,站在机关枪后面。一幕插曲结束了。

三个死囚一起朝绳索走去,绞索同时套住他们的脖子。

但那个孩子一声不吭。

“1944年,您在波兰,在布纳,对吗?”

执行人干完了活。

这一回,总囚头拒绝担任行刑者,三个党卫军代替了他。

我和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他们参加过一个犹太复国主义组织,能唱许多希伯莱歌曲。所以,我们有时会哼一些小曲,那些歌曲让人想起静静流淌的约旦河水和神圣美丽的耶路撒冷。我们还经常谈到巴勒斯坦。他们的父母与我的父母一样,虽然有时间逃脱,却没有勇气卖掉一切,移居他方。我们决心,只要活到解放那天,决不在欧洲多呆一天,我们将登上驶往海法的第一条船。

我听到身后那个人问:

“听着,你这个猪猡!”埃戴克冷冰冰喝道,“你的好奇心受到了报应。要是敢把看见的事儿讲出去,你会受到五倍的惩罚!明白吗?”

“他会报复的!”

“按照帝国元帅希姆莱的命令……某某号囚徒……在空袭中偷了……依照法律……某某号囚徒……被判处死刑。这是对全体囚徒的警告,他就是全体囚徒的样板。”

“脱帽!”

我想回话,告诉他我动不了,但张不开嘴。

“脱帽!”司令官吼道——他的声音在颤抖。至于我们,大家都在哭泣。

两星期过去了,没有用处,我们只好放弃。那天,佛兰尼克发出一阵邪恶的狂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会赢的,小孩。迟给比不给好。你既然让我等了许久,还得罚你一份面包。我要把你那份面包给我的朋友,一个来自华沙的著名牙医。他会撬掉你的金牙套,那份面包是他的报酬。”

“要出麻烦了。”朱利克小声说。

佛兰尼克面带微笑。

执行人干完了活。

他的助手—— 一个相貌粗俗的男孩,眼珠子滴溜溜转——朝我走来:

然后他就消失了。

集中营司令官在助手和总囚头的陪同下来巡视。空袭在他脸上留下了惊恐的痕迹。

“什么?用我的面包换我的金牙套?”

上万顶帽子闪电似地戴在头上。

朱利克对我说:“我们在电料库里干活,离这儿不远。工作不难,也没什么危险。只是囚头埃戴克,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疯,你最好离他远点儿。”

“一……二……!”他数着。

“你小子等着瞧吧……擅离工作岗位是要付出代价的……过一会儿我就叫你付出代价……你现在给我滚回去……”

下工前半小时,囚头把全队的人集合在一起,点名。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点名?在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囚头的话言简意赅:

一天,布纳的中央发电厂突然断电,盖世太保受命查找原因。最后,他们断定这是一场人为破坏。他们发现了线索,循迹而来,一直查到荷兰二囚头住的那栋楼。经过一番搜查,他们找到了不少武器。

几百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几百人与他一起爬行,身体磨擦着石头,随着他的身体一起蠕动。大家的心在颤抖,主要是因为嫉妒。他是惟一有胆量的人。

星期六早晨,我们这队人没活可干了。但是,埃戴克不肯让大家闲呆在营房里,我们不得不去仓库。他这种突发的工作热情让我们颇感诧异。在库房里,埃戴克把我们交给佛兰尼克,他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做什么事都行,不然,我就得教训你……”

工头佛兰尼克让我到一个角落去:“别找死!不必着急!要小心。别让党卫军逮着你。”

信号一发出,三把椅子被踢倒。

他接近了第一口锅,大家的心“呯呯”直跳。他成功了!嫉妒吞噬着我们,燃烧着我们。但我们一点儿都不羡慕他。可怜的英雄不惜用性命换一两份汤……在我们看来,他死定了。

恐惧比饥饿更令人害怕。突然,37号楼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出来了,像蛇一样朝汤锅爬去。

我又回答说,体检时我的金牙套被记录在案,要是没了,我们俩人都没好果子吃。

“趴下!脸朝下!”

一小时后,我们看见劳工队一一返回,像往常一样,全都迈着整齐的步伐。我很高兴,因为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你要是不肯给我金牙套,会付出更多代价。”

但是,他的跟班却留下来,关在单身牢房中。他也受到严刑烤打,但守口如瓶。党卫军宣判他和另外两个成年囚徒死刑,因为盖世太保发现他们有武器。

“我要取下你金牙套,就这样。”他漠然道。

在伯肯诺,跟班最遭人恨,他们往往比头领更残忍。我亲眼见过一个跟班,只有十三岁,因为他父亲没整理好床铺而动手打他。老人在无声哭泣,那孩子却在大喊:“你要是再哭,我就不再给你面包。明白吗?”但是,大家都喜欢荷兰人的小跟班。他那张脸就像受苦受难的天使。

“普通囚徒没有权力管别人的事。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好像不懂这个规矩,因此,我要让他清醒清醒,永远记住。”

几百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几百人与他一起爬行,身体磨擦着石头,随着他的身体一起蠕动。大家的心在颤抖,主要是因为嫉妒。他是惟一有胆量的人。

但是,父亲没有长进,他继续挨打。

上万顶帽子闪电似地戴在头上。

我们喜欢犹太人当首领。他叫阿尔封斯,很年轻,但脸皮皱巴得令人吃惊。他全心全意维护着“自己”这座楼。有些年轻人体质虚弱,把多吃一点东西看得比自由还重要,只要可能,他就为他们“拼凑”一大锅汤。

大家从楼里出来,呼吸着带有火药味和浓烟的空气,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一颗炸弹掉在集中营的正中央,距离集合空场很近,但没有爆炸。我们不得不把它清除掉,抬到集中营外面。

乐队在演奏进行曲,他们总是演奏进行曲。几十个劳动队和着音乐,踏着节拍,朝工地走去。囚头们喊着口号:

我服从了。

我们知道点完名后才能领汤,但这次点名耗时比以往都长,命令也比往常更严厉。说来奇怪,连空气都在瑟瑟发抖。

“好吧。让你父亲到这儿干,挨着你。”

分到我们这个组的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叫约西,一个叫台比,是哥俩,从捷克斯洛伐克来的,他们的父母在伯肯诺被杀害了。他们像灵与肉一样相依为命。

那天晚上,汤带有一股死尸的味道。

傍晚,劳动队从工地回来了。点完名,我们开始寻找相识,向“老资格”们打听哪个劳动队最好,应当去哪座楼。囚徒们一致认为:

集中营就像遭到一场流行病的袭击,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只有几个“穿着得体”的囚徒在楼群中间徜徉。当然了,我们首先得淋浴,集中营的主管在浴室旁等着我们。他很健壮,宽肩膀,牛脖子,厚嘴唇,卷头发,看上去挺和蔼,灰蓝色的眸子不时闪出一丝笑意。我们这批人中有几个十一二岁的人,军官对他们很有兴趣,命令拿东西给他们吃。

这时我们才听到飞机声。几乎是在同时,工棚开始摇晃。

“十……十一……!”

“自由万岁!我诅咒德国人!我诅咒!我——”

下午,我们满怀喜悦地清理废墟。

一星期后,我们干完活回来时,在营地中央的集合空场上,看见一副绞架立在那儿。

人们一动都不动。

他用一根铁棍打人。一开始,父亲缩着身子挨打,后来,他像一棵被闪电击中的树,折成两段。

他蹙着眉头,想了片刻,试了试我的脉搏。

一天,我们干完活回来,看见有三个绞刑架——像三只乌鸦——耸立在集合空场上。点完名后,党卫军把我们围起来,机关枪冲着我们——这是一种常规仪式。三个囚徒用铁链锁着——小跟班,一个满目忧伤的天使,也在其中。

体检是在露天进行的,第二天一早,来了三个医生,他们坐在凳子上。

我看着他,却看不清。我在想父亲,他会比我吃更大的苦头。

我为父亲担心,他正在工厂里干活。但我还是很高兴,眼见着工厂火光冲天——这是报应!我们听说德国军队在几条战线上吃了败仗,我们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天才明白,是真的!

“吃完饭,你到牙医那儿去。”

“好几栋楼被夷为平地,”他说,“但万幸没炸到仓库……”

上万囚徒向死者致敬。

集中营里一片沉寂。在天际线上,夕阳西下。

几天后,牙医办公室关闭了。他被投入监狱,可能要被绞死。有人说他拿囚徒的金牙做交易,为自己捞好处。我不可怜他,反而因为他倒了霉而沾沾自喜。我的金牙套保住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换面包,或换几天生命。对我来说,当时最重要的莫过于每天能喝上一碗汤,吃到味道陈腐的面包,甚至面包渣。面包和汤——这就是我的全部生命。我只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甚至连躯壳都不如,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胃。我完全靠胃计算时间。

司令官开始宣布命令,一字一顿:

头三天很快过去了。到了第四天,我们在帐篷前排队时,突然来了几个囚头,是来挑人的:“你……你……你……”他们伸手东指西指,像挑选牲口或商品似的。

“慈悲的上帝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身后有人问。

突然,他住手了,让我回去干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像我们打了一场比赛,打了一个平手。

司令官一摆手,总囚头朝年轻的死刑犯走去。两个囚徒给他当助手,为的是换两碗汤喝。

但有一次例外。第五十二劳工队是电缆队,它的二囚头是荷兰人,此人身高马大,超过六英尺,他管着七百多号囚徒。大家像兄弟一样喜欢他,谁都没有挨过打,他也没有羞辱过任何人。

“自由万岁!”两个人高喊。

我们不害怕。只要有一颗炸弹掉在楼群里,就会有几百个囚徒丧命。但我们不怕死,尤其不怕这种死。每一颗炸弹都让我们兴奋不已,信心倍增。

我觉得后背浸出一片冷汗。

三个死囚一起朝绳索走去,绞索同时套住他们的脖子。

两个党卫军朝单身牢房走去,回来时押着一个死囚。他是一个华沙男孩,后面跟着一个囚徒,那囚徒在集中营呆了三年,又高又壮,与我相比,形同巨人。

“戴帽!”

“咬住嘴唇,小兄弟……别哭。把愤怒和仇恨压在心里,留待以后,迟早会有这么一天。那一天会来的,不是现在。咬紧牙关,等着……”

但那个孩子一声不吭。

在我的心灵深处,一个声音在回答:

总囚头想蒙上年轻人的眼睛,但遭到拒绝。

“好吧,孩子。感觉好时再来找我,但是,不要等我叫你。”

这儿有许多波兰人,还有几个法国女人。女人们默不作声,用眼睛问候乐师们。

这时我们才听到飞机声。几乎是在同时,工棚开始摇晃。

我们不害怕。只要有一颗炸弹掉在楼群里,就会有几百个囚徒丧命。但我们不怕死,尤其不怕这种死。每一颗炸弹都让我们兴奋不已,信心倍增。

“这场仪式还不快点儿完?我饿了……”朱利克悄声说。

司令官开始宣布命令,一字一顿:

“去吧,小孩,去问吧,但明天得回答我。”

“我还可以给你一份带麦淇淋的面包……”

那个满脸汤汁的躯体躺在集中营中央,他是这场空袭中惟一的遇难者。人们把汤锅抬回厨房。

党卫军又回到瞭望塔和哨位上,站在机关枪后面。一幕插曲结束了。

在伯肯诺,跟班最遭人恨,他们往往比头领更残忍。我亲眼见过一个跟班,只有十三岁,因为他父亲没整理好床铺而动手打他。老人在无声哭泣,那孩子却在大喊:“你要是再哭,我就不再给你面包。明白吗?”但是,大家都喜欢荷兰人的小跟班。他那张脸就像受苦受难的天使。

党卫军好像比以往更紧张、更担心。当着数千人的面绞死一个孩子不是一件小事情。集中营的总头目宣读了命令,所有眼睛都注视着孩子。他面色苍白,但依然镇静。他咬着嘴唇,站在绞架的阴影下面。

集中营很快就像一艘被人遗弃的船。树篱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厨房旁有两口大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汤,没人看管。两锅汤呀!两锅汤就在道路中间,冒着香气,没人看守!一顿豪华盛宴就要白白浪费掉!这是天大的诱惑!几百双贪婪的、放光的眼睛盯着它们,就像几百只狼围着两只羊。两只没有牧人照看的羊,任凭别人攫取。但是谁敢?

大家从楼里出来,呼吸着带有火药味和浓烟的空气,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一颗炸弹掉在集中营的正中央,距离集合空场很近,但没有爆炸。我们不得不把它清除掉,抬到集中营外面。

命令像一柄利剑凌空劈下:

一星期后,我们干完活回来时,在营地中央的集合空场上,看见一副绞架立在那儿。

一天,布纳的中央发电厂突然断电,盖世太保受命查找原因。最后,他们断定这是一场人为破坏。他们发现了线索,循迹而来,一直查到荷兰二囚头住的那栋楼。经过一番搜查,他们找到了不少武器。

“上帝呀!上帝在哪里?”

“夫人,您认识我吗?”

“吃完饭就去!别耽误。”

他躺在距锅不远的地方,挣扎着挺起身子,想爬到锅边上。可能是由于太虚弱,可能是因为恐惧,他顿了一会儿,毫无疑问,是要聚集力量。他终于成功了,爬到锅边上。刹那间,他好像在汤水中看见自己鬼魅似的影子,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叫声,他张大嘴,一头扎进冒着热气的汤中。枪声响了,我们心头一悸。那人躺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汤汁,在锅旁扭曲蠕动了片刻,一动都不动了。

我向前迈了一步。

“一二一,一二一。”

我去了医疗楼。门口有二十几个囚徒在排队等候,没过多久,我们明白了要我们来的原因:他们要拔掉我们的金牙。

空袭长达一个多小时。但愿它能延续十个小时,一百个小时……最后,一切都沉寂下来了。美国飞机的声音随风而去,我们就在自己的公墓里。我们在天际线上看见长长的黑烟,警号再次响起,警报解除了。

华沙男孩背朝绞刑架,面对法官,也就是集中营的头子。男孩面色苍白,但表情严肃毫无惧色,戴着镣铐的双手没有发抖。他用冷静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党卫军和成千上万的囚徒。

而后,我们才允许回到自己的楼里吃饭。

有人抬来了木箱。

管我们那个帐篷的是一个德国人,长着一张屠夫脸,厚嘴唇,两只手就像狼爪子。集中营的伙食看来很合他的胃口,他很胖,胖得几乎走不动路。他与集中营主管一样,喜欢小孩儿。我们刚一到,他就叫人给孩子们拿面包,还有汤和麦淇淋(其实,这种感情不是出于利他主义,我后来才知道,这里的同性恋者们一直拿孩子做交易)。

集中营很快就像一艘被人遗弃的船。树篱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厨房旁有两口大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汤,没人看管。两锅汤呀!两锅汤就在道路中间,冒着香气,没人看守!一顿豪华盛宴就要白白浪费掉!这是天大的诱惑!几百双贪婪的、放光的眼睛盯着它们,就像几百只狼围着两只羊。两只没有牧人照看的羊,任凭别人攫取。但是谁敢?

人们一动都不动。

“不,儿子,我们不能这么做。”

一星期后我去找他,用同样的借口应付他:我还是感觉不舒服。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奇怪,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但他好像很高兴,因为我没等他召唤,就如约回来了。他允许我再耽搁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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