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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埃利·维赛尔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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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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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孩子们的小脸,他们的躯体在岑寂的苍穹下化作一缕青烟。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数以千计的受害者被付之一炬,他的小妹妹和母亲也被投到焚尸炉中,焚尸炉里冒出的黑烟辗转盘旋,弥散在空中,他会做何感想?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他在哪儿?就在那儿——吊在绞刑架上。”

我该怎样告诉他?那个犹太人,那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兄弟,或许很像他,他的十字架曾经征服过世界,我能对他这样说吗?一块绊脚石让他的信仰丧失殆尽,而这块绊脚石却是我的基石,我能对他这样解释吗?在我看来,十字架与人类的苦难是有联系的,这种联系是解开深不见底的奥秘的钥匙。

佛朗索瓦·莫里亚克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它戕杀了我的上帝、我的灵魂,把我的梦想化成灰烬。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烟云。

“上帝呀,你在哪儿?”

我当时可能是这样对采访人说的。我叹了一口气:“这些孩子让人扼腕叹息呀。”他对我说:“我就是其中之一。”他居然是其中之一!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和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整整半个家庭,除了父亲和另外两个姐姐,被投到焚尸炉里,在熊熊烈火中销声匿迹。这个孩子日复一日地目睹着父亲在极度痛苦中走向死亡,变成一具牺牲品。那是怎样一种死亡啊!本书讲述了这一过程,我还是请读者——这本书的读者会和《安妮日记》的读者一样多——自己读吧,读一读一个孩子怎样奇迹般地死里逃生。

我相信上帝就是爱,我应当怎样回答这个年轻的访谈者?他的眸子里闪动着天使般的哀伤,那是牺牲在绞架上的孩子眼神里的哀伤。

时常有外国记者来采访我,我也因此被两种欲望揪扯着:既想与他们无拘无束地交谈,又担心被他们抓住什么把柄,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怎样看待法国。在这种场合,我往往心怀警惕。

在犹太年的最后一天,这个孩子出席了岁首节的庄严仪式。他听见数千奴隶齐声祷告:“上帝保佑!”若是在不久前,他会怀着敬畏和爱心屈膝跪下,虔心祈祷,但这一天他站着,拒不下跪。他忍受了超出常人想象和承受力的屈辱和践踏,他藐视那个对罪恶和灾难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神明。

这本不同寻常的书中还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讲故事的孩子是上帝的选民,他从开始思考问题时起就想把毕生奉献给上帝,他研究犹太法典,急欲参透奥秘教义,全心全意侍奉万能的主。最糟糕的是,即使一桩恶行不这么触目,不这么惊心,也会动摇人们的信仰,我们是否想过这一点?一个孩子突然直面赤裸裸的恶行时,在他的心灵深处,上帝死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火焰,它们把我的信仰焚烧殆尽。

我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这个犹太青年让我的心为之一颤:拉撒路从累累尸骨中站起,目光凝滞,但依然羁留在阴森森的地方,他迷离徘徊,在惨遭亵渎的尸林骸丛中步履蹒跚。对他来说,尼采的呼声几乎就是活生生的现实:上帝死了!在孩子警惕的凝视中,爱的上帝、温柔的上帝、体慰人心的上帝死了,亚伯拉罕、以扫和雅各的上帝永远消失在人类大屠杀的烟霾中。这场杀戮是人为的,人的邪恶,所有偶象都无可匹比。

也有很多同类作品描述过令人发指的恶行,它们已不再是秘密,但我认为,这份私人记录特色鲜明,与那些作品迥然不同。特兰西法尼亚有一个叫赛加特的小镇,镇上的犹太人在劫难逃。他们有时间逃走,但大难临头他们却置若罔闻;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态度消极地束手就擒。一个经历了大屠杀的目击者劫后余生,向他们讲述亲眼见到的事情,警告他们、恳求他们逃生。但是,蚩蚩者盲,误会其意,斥之为市虎之讹,骂他是疯人呓语。我相信,这样的情景足以让人心思灵动,写出一本不同寻常的书。

有多少虔诚的犹太人遭遇了这种死亡?那一天是毛骨悚然的众多日子里最可怕的一天,这个孩子亲眼目睹了另一个孩子被绞死(就是这样的!),他对我们说,那个孩子的表情就像一个悲哀至极的天使。他听到有人在背后呻吟:

有天上午,一个年轻的犹太人以《特拉维夫日报》的名义采访我。刚一见面,我就被他征服了,谈话很快触及到私人问题,他回忆起占领期间的经历,我则一直倾听并分享着。有时感动自己的事情不一定能感动别人。运载牲口的列车满载犹太孩子,停靠在奥斯维辛火车站,这一景象令人感喟,我对年轻客人说,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时代,我目睹的一切事件都不如这件事让人悚然心惊……但是,那不是我亲眼所见,而是我妻子描述给我的。妻子在复述那些事情时,依然心悸。那时候,我们对纳粹灭绝人种的方法一无所知。谁能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事情!把羊羔从母亲怀中夺走,这种暴行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确信就是在那天,我头一次意识到人世间居然有这么诡秘的邪恶,它的暴露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开始。西方人在十八世纪开始编织梦想,于1789年窥见了黎明的曙光;随着启蒙运动和接踵而至的科学发现,1914年8月2日,这一梦想越发清晰。但是,在满载犹太孩子的火车面前,梦想终于黯然逝去。由于天隔壤限,我只能想象,孩子们命里注定要在毒气室和焚尸炉里了却一生。

我什么都不乞求,也没有悲痛之心,恰好相反,我觉得自己很坚强。我是诅咒者,我诅咒上帝。我孤零零地睁着眼睛,在没有上帝和人类的世界里孑然一身,没有关爱,没有怜悯。我只不过是一抔劫后余灰,我一直将自己的生命维系在主的身上,但我觉得自己比万能的主还要坚强。在这群祈祷的人群中,我仅仅是个旁观者,一个陌生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夜晚,那是在集中营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它把我的整个一生变成了漫漫长夜,被七层夜幕严裹着的长夜。

永远不会。

可是,他孩提时代的信仰却丧失殆尽了。锡安山在焚尸炉和屠场的废墟中重新拔地而起,犹太民族经历了千百次死亡后复活了。赋予这个国家崭新生命的正是他们。我们无法估量一滴血一滴泪的价值。一切都是恩典。只要万能的主依然是万能的主,他留给大家的遗言仍然是他的遗言。这就是我应当对那个犹太孩子说的话。但是,我所能做的,只是抱住他失声恸哭。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即使我受到诅咒,像上帝一样永生不死。

我在心灵深处听到了回声:

我永远不会忘记黑洞洞的寂静,它永远夺去了我的生存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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