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元年(1094)九月,遂度大庾岭。
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
但是,人生亦无非一场大梦。
不久,江风掠耳而起,篙师亟亟升帆,船帆吃饱了风,就很快开行了。抵南昌吴城驿,再祷于顺济王庙(每个沿江码头,皆有此庙),留题于望湖亭上。
负书从我盍归去,群仙正草新宫铭。
“得非子瞻乎?”道人说。
苏轼的学养,使他的眼界不致如一般人那么狭窄,那么局限一隅而患得患失。现实社会逼得他走投无路时,他的精神生活活跃起来,就另有一个神秘的想象世界收容了他。
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
恰从神武来宏景,便向罗浮觅稚川。
曹溪南华山南华寺,是六祖慧能的道场,原名宝林寺,宋太平兴国三年重建,改名南华。苏轼至寺,礼拜大鉴塔,塔藏六祖真身。为题“宝林”两个大字,作寺额,现在犹存。
苏轼身遭迫害,顿有无地自容的困窒。于是,道家离世的神秘思想,便很自然地吸引了他。八月二十三日,与王岩翁同谒虔州祥符宫,他以非常的虔敬,瞻拜了冲妙先生李思聪所制的观妙法像,自言:“以忧患之余,皈命真寂。自惟尘缘深重,恐此志不遂,敢以签卜。”求得一签云:
“此何人?”
苏轼舟过庐山之下,远望群山,峰峦间乱云腾涌,天色阴霾。独立船头,仰望山岳是何等伟大,人则非常渺小,情不自禁地对着庐山也自默祷起来。时未及午,浮云尽散,天色豁然晴朗,迎面众峰凛然,倚天无数青壁。于是,这多难的老人,脸上便自绽出一丝微笑。
八月渡重湖,萧条万象疏。
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
两道人相视而笑,说:“文章岂解能荣辱,富贵从来有盛衰。”
《南华寺》诗说:“……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一种忘失本来面目、误落人间的悲哀油然而生。
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
他在广州,游了白云山上的蒲涧寺、滴水岩等名胜后,便与宝积寺、延祥寺的两位长老,冲虚观的道士,当地的巡检史珏同游罗浮。罗浮是岭南第一名山,也是有名的道教胜地。中国道教中,葛洪的灵宝教派即以罗浮山为法坛。罗浮海拔一千二百余米,白云隐现,风雨凄迷,山势峻拔,宛如浮于海上,故神话传说特多,十分吸引苏轼惶惶惑惑的心情。他们先至东莞县属的石泷镇,换乘小船溯溪十五里至泊头墟;上岸,改坐轿子走十五里至罗浮山;憩于延祥寺,由寺寻宝盖峰,攀登峭崖之上;入宝积寺,饮梁朝景泰禅师的卓锡泉,作《品水记》。翌日,游长寿观;再到冲虚观参观了葛洪丹灶的遗迹和朱真人的朝斗坛,坛北有洞曰朱明,这是道书中所说全国三十六洞天的蓬莱第七洞天,尊称为“朱明耀真之天”。苏轼去看,榛莽封道,进不去。山泉从洞中流出来,铿铿如鸣琴,水底满生菖蒲于石上。苏轼又往访道士邓守安、李道元,两人都不在;还宿宝积寺中阁,夜大风,适遇山烧,景色壮美,焰中爆裂有声,叹为奇观。
轼达旦至星江,出陆至豫章,则吾事济矣。不然,复见使至,则当露寝埔溆矣。
岭在江西省大余县南,广东南雄市北。唐张九龄开山径,植梅岭上。宋时立关于此,名曰梅关。地居赣粤交界之处,以五岭分隔中原文明与南国炎荒。在那个时代,人们对岭外地方还很陌生,众皆认是蛮荒瘴恶之地。
近者戏作凌云赋,笔势仿佛离骚经。
时序进入八月,某夜,船泊分风岭,已经是三更天了,岩边忽然人声鼎沸,许多官差明火执仗,要上苏家船来。
执心既坚固,见善勤修学。
死生祸福,非人所为,人亦执着不得。苏轼今日行于大庾岭上,孑然一身,宠辱两忘,决心要把自己过往的身世,一齐抛弃在岭北,要把五十九年身心所受的污染,于此一念之间,洗濯清净,然后以此清净之身,投到那个叫作惠州的陌生地方,去安身立命。
不料哲宗亲政,政局果然大变,而第一个被贬岭外的,却是从未执行过实际政务,而且是当今皇上自少至长、一向敬爱的师傅。政治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像风一样,是一种权力所化生的气势,毫无理性可言,气势所至,便成为不可抗拒的力量,苏轼便是被此一气势所冲决到岭外来的第一人。
“学士始以文章得,终以文章失。”使臣说。
苏轼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跟来人商量:“乞准连夜赶往星江,只要靠着埠头,即可自行雇船,随将官船缴还。”幸得来人许诺,但是苏轼并无把握能够半夜之内赶到星子,迫得望空向顺济王(龙神)默祷曰:
至清远峡,游峡山寺,观瀑布。至清远县,遇见一位当地的秀才,大谈惠州风物之美,苏轼甚为高兴,作诗曰:
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
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
宋不杀大臣,大臣负罪,以贬谪岭外为最重的惩罚。元祐前期,蔡确在安州作《车盖亭诗》,谤讪太皇太后,元老文彦博主张要贬蔡确于岭外,范纯仁听到这消息,便向宰相吕大防劝说道:“我朝自乾兴以来,无人被责过岭,此路早生荆棘已近七十年。现在如从我们手上,重加开启,将来政局发生变化,恐怕自己也就不免了。”大防闻言,遂生警惕,不敢作此主张。
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
“苏学士。”
平生常无患,见善其何乐。
苏轼认为放逐海滨,适足成全他刬落一切过去,勘断诸般尘缘,“阴学长生”的心愿。即此梦境,使他想起李太白流夜郎赠韦太守诗中,有一联句子:“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这十个字,个个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作《过大庾岭》诗,就很大胆地全部借了过来。诗成,题于岭巅龙泉钟上:
苏轼此行,游踪所至,皆有诗;从行的幼子苏过也几乎篇篇都有步韵之作,才华初露,头角峥嵘。做父亲的老怀欢慰,不言可喻,而最使他欣赏的是这小儿子,年纪那么轻,却也信起道家的养生法来,每天半夜里起来打坐;又学作赋,笔力甚健,所以苏轼《游罗浮山》诗说:
原来本路发运使已知朝廷新颁的后命,对于这个已被“严谴”的罪官,小题大做,连夜派了五百人来拦截,要收回官方供给的坐船。
江云漠漠桂花湿,梅雨翛翛荔子然。
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
“苏轼落建昌军司马,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苏轼往大庾岭途中,就是凭借这种向往,使他的心灵境界,骤然从平凡人世的悲惨现实中,一跳登上了想象世界永恒的边缘。
苏轼再拜受教,决心从此学道,诚惶诚恳地说:“敢有废坠,真圣殛之!”
…………
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
中国的文人,一朝失意,不是高蹈林泉,吟风弄月,便是醇酒妇人,佯狂玩世。而苏轼不然,他自认是尘凡中的一个普通人,虽然环境逼得他只想隐遁求全,但却并不真能忘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也不能掩熄他自己生命中的光热。即使他所一生服务的政治,变得那么颠倒错乱,而此时此际又身受着刻毒的欺凌,但血管里流着的志士热血,并不真能冷却。到他吟出“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时,任何人都能体会到苏轼生命的灰烬里,依然埋着不熄的火种。
过了大庾岭,遂从南雄下始兴,到韶州,过月华寺而至曹溪,一路游山玩水,南国风光,一新耳目。
秋风片帆急,暮蔼一山孤。
自赣州府城之北,章、贡二水汇合处开始,一直到万安县界,这条三百里长的水路,不但江流湍急,而且水面下怪石列布,木船碰上巨石,立刻船沉人溺。这许多水底嶙峋,人称“赣石”。赣石形成一十八个险滩,其中以黄公滩为最险。苏轼身在丛险中,朝廷告下:
绍圣元年(1094)十月初二,他们一行,间关万里,到达了惠州贬所。
进入虔州地界,游了郁孤台、光孝寺的廉泉、尘外亭和天竺寺。苏过也步和父亲的韵脚,作了《题郁孤台》诗(《斜川集》)。
苏轼十二岁那年,老泉从虔州漫游归家,给他讲过:虔州近城山中天竺寺里,有白乐天手书真迹的一首诗,笔势奇逸,墨迹如新。这首诗曰:“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清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就诗而论,不是一首好诗,辘轳体的文字游戏而已。因为这是一个乡居童子,静听远归的老父,说故事一样讲给他听的旅途见闻,其中蕴蓄着无限温暖的亲情,所以印象非常深刻。四十七年后,这从前的童子,今已五十九的高龄,又是身在负罪被谪的境遇中,也到了虔州的天竺寺,不免去重寻白乐天这个旧存手迹,不料诗已亡失,现在只有石刻在了。牵动心事的苏轼,为之感涕不已,他的哀伤是“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
这篇告词,即是前举林希的手笔。苏轼读后,但说:“林大亦能作文章耶!”其时,行程适过赣石最险恶的黄公滩,乃作《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诗——苏轼故意将“黄公滩”写作“惶恐滩”,以纪此一时的心境:
到了豫章(南昌),苏轼自己雇了船,继续舟行,然而前途等着他的,是长达三百里的赣石之险。
…………
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
苏轼默忖:“何处山林间无有道之士乎!”
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
将这想象世界形象化的,就是道家海上三神山(瀛洲、方壶和蓬莱)的理想环境。在那一片充满和平,没有名争利夺的自然生活里,餐霞服气,炼丹修养,倘与神仙同化,便得长生不老。此一神秘的向往,帮他超脱坎坷的世网,助他回归虚静的自然生活,使他对所热爱的生命,不致陷于完全绝望。
然后,过英州,游碧落洞,下浈阳峡,遇到他那学道的朋友潮阳吴复古(子野)于舟中。复古见面,对于得失祸福之事,一字不提,但劝苏轼道:“邯郸之梦,犹足以破除虚妄而归真。何况阁下今日,已经目睹而身经了,亦可以稍信矣。”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
在岭路上,苏轼偶于林麓间,遇见两个道人。他们看到苏轼,便退回茅屋里去,深入不出。轼很诧异,对押送他的使臣说:“此中有异人,可同访之。”进了屋子,这两个道人都在,气度潇洒,问使臣道:
苏轼此时,流离道路,身受着无比刻薄的政治迫害。然而,他作望湖亭诗,却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