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
关于科举取士之法,神宗以王安石的变更计划,依照程序,下中书省复议,中书言:
碾好的蒙茸新绿,放入茶瓯,将二沸的水冲入,则茶在瓯中,翠屑旋转,清香四溢,然后细细品味,尘俗顿消。苏轼说,我虽患贫,不能如文潞公(彦博)那样,用名贵的定窑花瓷作饮器,有艳丽如花的姬妾侍茶,但望能于睡足一个好觉后,有一瓯好茶喝,不要再为那五千份考卷“牵肠挂肚”,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
熙宁五年(1072)秋八月,苏轼主持本州乡试,闱场设于州廨内中和堂之望海楼。
太守沈立,调任审官西院,福建侯官人陈襄自陈州以尚书刑部郎中移知杭州,于熙宁五年五月间莅任。
史载熙宁四年(1071)五月,高丽始来入贡。
陈襄,字述古,文惠公尧佐长子,举进士,历知县事,专心教化。熙宁初,因富弼之荐,入京为知谏院,改侍御史知杂事,上论“青苗法为商鞅之术,乞贬王安石、吕惠卿以谢天下”。安石想办法调开他,打算派他去做陕西转运使,而神宗不答应,留他在京修起居注。逾年,为知制诰。不久,又改直学士院。安石、惠卿等更加忌他,从他所撰的书诏中,挑瑕剔疵,终被外放,出知陈州。不到一年,改调到杭州来。
望海楼位居凤凰山腰,唐武德七年建置,楼高十八丈,面对钱江,当兹八月秋潮时节,苏轼日在楼上饱看著名胜景的钱江潮,作《望海楼五绝》中,有一首云:
十月十日,太守陈襄宴该科乡荐贡士于中和堂,亲赋《登彼公堂》四章以勉中式的举人,嘱苏轼为序,遂撰《送杭州进士诗叙》。文中说:“熙宁五年钱塘之士贡于礼部者九人。”显有刊误。盖以杭州文风之盛及应试者千人以上,中式的举人决不止于九人,想是刊刻落字之故。
乡贡进士试,例于八月十五发榜,这一年考生特别多,总在千名以上,眼看考卷山积,显已来不及如期出榜,遂作《催试官考较戏作》诗说,纵已不及于中秋节前出闱,但也不要错过八月十八看潮,添点蜡烛,赶夜班完成评卷工作,白袍考生都站在试院大门外,焦急等候看榜哩。
从今潮上君须上,更看银山二十回。
苏轼说他回想嘉祐初年的文风,非常卑靡,雕镂割裂,竟至不能句读,“千金碎全璧,百衲收寸锦”。正如一盘珍美菜肴中却夹杂许多沙砾,使人不能下咽。幸亏欧阳学士有那么大的气魄,力创变革,文风始振,当时的士人还群相惊疑,肆力诋斥,现在到底可以相信他的卓见了。
是试经而经亡,这个样子的士风,这个样子的试法,怎能选拔得出真正的人才?苏轼心里非常沮丧,只因职务上不能拒绝这个差使,勉强承担,心里不抱太大的希望。
述古为政,认为教育是国家的根本,莅官所至,必先兴办学校,只要有空,也不辞亲自讲授。做官认真讲求民间利病,学者间称之为古灵先生。
于是,上述更定科举之法,于熙宁四年(1071)二月公布施行。从此罢废明经诸科,罢进士之试诗赋,各专治《易》《诗》《书》《周礼》中的一经,兼以《论语》《孟子》。每试四场,初本经,次兼经大义,题凡十道,次论一首,次策三道。中书省撰七义式颁行。
叶梦得《石林燕语》曰:“熙宁以前,以诗赋取士,学者无不先遍读《五经》。余见前辈虽无科名人,亦多能杂举《五经》,盖自幼习之,故终老不忘。自改经术,人之教子者,往往以一经授之,他经纵读,亦不能精。教者未必皆读《五经》,故虽经书正文,亦多遗误。今人问答之间,称其习为贵经,而自称敝经,尤可笑也。”
苏轼作《监试呈诸试官》诗,说他自己本是山野中人,只为家贫才出来谋求廪禄。少年时虽也弄过文字辞章之学,但也只是用过功而已,并无什么天赋,所以旋得旋忘,距今且已十年,旧学大都荒废。假如现在叫他重来应考,一定会被罚饮墨水,听到开科诏下,就会吓得浑身出汗。杭州是东南要会,济济多士,实在不敢随意品题。
唐人好酒,至宋始以饮茶为日常生活中一种重要的享受。善于享受生活的苏轼,尤好茗茶,只要能够偷得浮生半日的闲暇,不辞亲自生火煎茶。一瓯好茶在手,从袅袅茶烟中,便能把自己从忧烦劳苦的尘网中,解脱出来,神游太虚,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心灵里的宽容,如其自言:“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意爽飘欲仙,头轻快如沐。……”
苏轼这首诗中,将他满肚皮不合时宜的牢骚,尽情发泄。同时,与叶梦得书说:“某被差本州监试,得闲二十余日,在中和堂望海楼闲坐,渐觉快适。”借此逃避无穷的吏事,饱看钱塘江上的秋潮,在试院中煎茶自娱。
今公之没也,赤子无所仰庇,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譬如深渊大泽,龙亡而虎逝,则变怪杂出,舞鳅鳝而号狐狸。……
水有三沸。初发,水泡仅如蟹眼一样微细;逾时,沸声渐大,如风动簧管,嘈嘈低吟,则壶中水面,起泡已大如鱼眼,是为一沸。到这时候,应将炭火煽旺,使鲜红的火焰不断跃起,是谓“活火”。活火急煎,壶水便四向腾涌,散如滚珠,沸声益发激越清澈,是为二沸。二沸是“汤”之最佳火候,过此,壶水腾波鼓浪,是为三沸,汤已太老了。
这篇祭文,应是苏集中的大文章之一,尤其第二节论及时世这一段,充分写出“哲人云亡,邦国殄瘁”之痛。苏轼之哭欧阳者,亦所以哭国家的阽危和生民的困苦。
苏轼抵任未久,有一批高丽的朝贡使者到杭州来,他们自以为是外国的特使,根本不把州郡长官放在眼里。而担任押伴的使臣,本来都是本路的管库官,暂时兼差,他们却假借外国贡使的名义,乘势作威作福,甚至要与钤辖分庭抗礼。苏轼叫人警告他们道:“远夷慕化而来,理必恭顺,如今竟敢这样横暴放肆,不是你们教唆,决不至于如此,倘不立刻悛改,我这边马上出奏。”押伴者大惧,气焰低了不少。
《试院煎茶》诗,苏轼详细记述他的煎茶方法,以为第一要有新鲜的泉水,注入铫中,先用文火慢慢烧,一面取出精琢的石碾来,将翠绿的茶饼放入碾船里,细细研磨,一面静听壶中水沸的声音。
呜呼哀哉!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国有蓍龟。斯文有传,学者有师。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譬如大川乔岳,不见其运动,而功利之及于物者,盖不可以数计而周知。
经此催促,始于八月十七发榜,外间风评虽然很好,“眼昏烛暗细行斜,考阅精强外已夸”。但是,苏轼心里明白,这样的考试,人才未必出头,惘然道:“秋花不见眼花红,身在孤舟兀兀中。细雨作寒知有意,未教金菊出蒿蓬。”
在此以前,高丽被北辽所阻,不通中国者已四十三年。是年,福建转运使罗拯令商人黄真出面,招待通好,高丽王就托黄真移牒福建,称愿备礼朝贡中国。罗拯奏上,朝议认为可以结合高丽,共谋北辽,决定接受。高丽王就派其国侍郎金悌等由登州上陆,入贡京师,自此朝贡不绝。
古之取士,皆本学校。道德一于上,习俗成于下,其人材皆足以有为于世。今欲追复古制,则患于无渐。宜先除去声病对偶之文,使学者得专意经术,以俟朝廷兴建学校,然后讲求三代所以教育选举之法,施之天下。
试事忙完未久,九月初,苏轼突然接到座师欧阳修于今年闰七月薨逝颍州的讣告。欧阳修于熙宁四年(1071)六月致仕,回到颍州家居,不过一年,灯尽油干,倏忽谢世。苏轼为官守所牵掣,不能亲往吊唁,只好在孤山借惠勤僧舍,设位祭奠,依门生服座主丧之礼成服,恸哭失声,作祭文略曰:
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
但是,试法又变,诗赋被视为雕虫小技而罢废了,时尚大唱经学的高调,像我这样既老且钝的人,实已难于适应,希望各位容我闭口,容我偷懒,滥竽在望海楼里听听秋涛,睡睡午觉。
人生中,能抗拒霜雪欺凌的,固是勇者,但有更高一层的生命本质,不经风霜锻炼,就开不出瑰伟的奇葩来,是谓“宜霜”。苏轼此意,甚为深曲,也许以此颂赞陈襄的风骨,也许自期得此境界。
昔我先君,怀宝遁世,非公则莫能致。而不肖无状,因缘出入,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于兹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救,而怀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缄词千里,以寓一哀而已矣。盖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呜呼哀哉!
陈襄的品德,苏轼十分敬视,但看两人在杭州重聚,苏轼作《和陈述古拒霜花》诗:
高丽使者发来的公文,但书甲子,不写年号。苏轼退还来文,拒不收受,谕之曰:“高丽称臣本朝,而公文上不禀正朔,我怎么敢收。”高丽使者急忙换了文来,恭书“熙宁某年”。由是时人莫不钦佩这位通判临事刚健不屈,处理得体。
苏轼为人,人人皆知其豪迈;而豪迈者,大多是从刚健的个性中化生出来的一种风度。苏轼治事的态度,就常看得到刚健不屈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