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写这本新传,时间还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头上几年。其间人事牵扯,时作时辍者好多次。直到1979年的冬天,才算写完最后一章。自己从头检阅一遍,深感学殖荒落,老而无成,居然要写像东坡这样一个博大精深的历史人物,颇似瞎子摸象,实在有点荒谬,未免愧汗,本来不敢出手示人。
不料翌年春天,我又忽然要有海外之行,而且此去家门,还不知何时能够回来,“远适异国,昔人所悲”。当时的心情,充满了茫然空虚的感觉,检点旧居,所幸环堵萧然,只有几册破书,别无长物,倒还没有什么麻烦。只是书架下面积此一叠千余页的原稿,偏觉处置为难:携带它飘洋过海,非但不便,而且毫无意义;寄存他人的地方,时日久长,怕又难免“用覆酱瓿”的命运。
行前,偶然和朋友说起此一烦恼,即承吾友刘显叔兄和陈烈夫人为我热心介绍联经公司,惠予出版,使我顿觉两腋生风,无牵无挂地离开了台北。此时回想起来,也实在有点好笑,人都有自寻烦恼的毛病,譬如当年我不做这件写书的傻事,则也没有后来那段烦恼。若无刘兄伉俪慨然相助,则我现在还要为这份稿子牵肠挂肚,多不痛快。所以,我必须于此,对帮助我的朋友郑重志谢。
1981年4月
设想至此,马上记起我写东坡在常润道中,初赏江南地方骀荡春光的这一段时,适值台北盛夏,挥汗如雨,我则伏案走笔,如从坡公同游罨画溪上,浑忘酷热,直至衣巾尽湿,而不改其乐。又有一次,狂风过境,窗外风声怒啸,一灯如豆,我则绕室徘徊,一心体味东坡渡海,“子孙恸哭于江边”的那幕惨剧。此情此景,都还如在眼前。于是我想,无论如何,这部稿子,总是真诚落笔,费了好几年心力的结果,不能轻自抛弃。
杭人李一冰自记于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