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苏轼又上了一次当,这位丹元子后来改名王绎,崇宁间做了医官,出入蔡京门下,神仙道术云何哉,只是个标准的江湖骗徒而已。
一场风暴过去以后,苏轼赶忙上章,再度请求外放越州(浙江绍兴一带),满以为太皇太后这回一定会准予所请的了,因此抱着热烈的期望。这时候,兴国寺浴室院的慧汶和尚来乞诗,遂用前韵,续作三首:
苏轼离开家乡,初履汴京之地时,才逾弱冠,恍惚之间,则已五十八岁,垂垂老矣。于此三四十年间,他在这十丈红尘的京城里,度过好多次繁华而又热闹的新年,但以今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次京华新岁,惜乎也是最后一次。
在此热烈议礼之时,朝中另生一股暗流,秘密酝酿成熟,于同年三月间,爆发出来。由御史董敦逸出面,连续四状攻击苏轼;御史黄庆基连续三状弹劾苏轼。大帽子是“洛党稍衰,川党复盛”,指苏轼援引四川人和他的亲戚入朝为官,培养个人权势。对付苏轼,除了摭拾一些琐碎无根的事故外,大体上沿袭熙宁、元丰间李定、舒亶这辈人的谗言和元祐以来朱光庭、赵挺之、贾易之流的诽谤,以为诬陷之具而已。
但是,太皇太后吩咐苏辙道:“近来众人正相捃拾,叫苏轼且须省事。”
东南此去几时归,倦鸟孤飞岂有期。
老病行穿万马群,九衢人散月纷纷。
梦绕吴山却月廊,白梅卢橘觉犹香。
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内前绞缚山棚,游人集御街两廊下,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
关于南北郊祀,即分祀天地或天地合祭的问题。依三代礼法,冬至祀天于南郊,夏至祀地于北郊,原是分别举行的。自王莽于元始年间,改为天地合祭以来,历代相因,从无变革。
这段话触及元祐政治的一个核心问题,即从前有过的“以母改子”的议论。因此,太皇太后凛然言道:“先帝追悔往事,至于泣下。”吕大防接口对曰:“先帝一时过举,非其本意者,固多如此。”太皇太后回顾一旁侍坐的哲宗皇帝说:“此事官家宜深知!”
至于滥用颍州官钱,已经尚书省勘会;强买宜兴田地,一切经过,均循法律程序论断;申尚书省牒本路施行,户部可以取案复验;颍州失入尹真死罪一事,是提刑蒋之翰妄举,已经刑部定夺,可以覆按等等。
《东京梦华录》:
苏轼闻讯以后,十九日上札自辩,他说:为中书舍人日所行告词,都是原降词头,所述罪状,不是私意所可增减,如吕惠卿责词中的“躁轻矫诬”,系根据神宗的御批。说到永乐之祸,曰:“兴言及此,流涕何追。”是神宗闻败垂泪,朝臣共见的事实。苏轼明白指出,这种罗织附会的讦告风气,萌于朱光庭,盛于赵挺之,而极于贾易,黄庆基不过宗师此辈而已。
宣仁太皇太后自垂帘听政以来,经历七八年间的努力,幸得边疆平靖无事,国内安和,政府给人民以休息生复的机会,使原已凋敝的民生,疮痍满目的边境,都逐渐恢复了生气。
会要者,不过是历朝的政事记录,仅备检阅之用,它不是法。若说援例,苏轼说:“这不是有例无例的问题,例亦不能推翻法律。”
元祐初,苏轼弟兄曾被道士乔仝所骗,但这次到京师来的姚丹元,本领却比乔仝要好得多。第一,他能作得一手好诗,谓是李白的仙作。苏轼传世书法中,有《李太白仙诗》一幅,即系传自姚丹元者。诗共两首,当时酒酣放浪,神游八表,恍然已与太白游于仙境,笔参造化,独出神韵,为苏书的名迹之一。其次,此人天资聪慧,本是京师富人王家的儿子,因为行为放荡,被父亲赶出了家门,才在建隆观拜师,做了道士。数年之间,遍读道藏,重要的经典都能背诵,对于方术丹药,尤其熟悉。加以学问有点根柢,口才又好,其时苏轼方在绝端的精神苦闷之中,病急求神,穷极问卜,原是人情之常,使苏轼又很轻易地信从了他,与他唱和起来。
不论苏轼争得如何声嘶力竭,执政官眼明手快,议论未定,书已发给高丽使臣,出国去矣。苏轼只有嘿然。
这年灯夕,苏轼以近臣陪侍皇上在宣德楼上观灯,作《上元侍饮楼上三首呈同列》,记述他所参与的安和康乐时代的欢欣和鼓舞:
即如苏氏兄弟,在这天地之祭分合一议上,意见亦有不同。苏辙是主张行周礼的“冬至祀天于圜丘,夏至祀地于方泽”;而苏轼则根据《诗经·周颂序》:“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他认为这是经有明文,合祭天地的证据。事事尊重实际的苏轼,认为祀典应由天子躬亲主持,而天子日理万机,不宜于一年之中两举大礼,太过费时费力。所以,为了上符典则,下合时宜起见,应天地合祭。于是,上《圜丘合祭六议札子》,旁征博引,都三千言,请求朝廷,将原札付群臣看详。
唐以后,正月望后,开坊市门,燃灯,宋因之。上元前后各一日,大内正门结彩为山楼,天子先幸寺观行香,遂御(宣德)楼,或御东华门及东西角楼,饮从臣,四夷、蕃客各依本国歌舞,列于楼下。……后增至十七、十八夜。
上年(元祐七年,1092)九月,朝廷曾经下诏说:等郊礼完毕,将集官详议祠皇地祇事。
薄雪初消野未耕,卖薪买酒看升平。
苏轼宜兴买田,被曹姓业主诈赖,拒不交产,一拖八年,反被指为“强买姓曹人抵当田产”,指其“秽污之迹,未敢上渎圣聪”。凡此肆无忌惮、颠倒黑白的话,也只有在是非不明、凡事不愿追根究底的政治社会里,才敢那么胡言乱语的。黄庆基综论苏轼,言辞凶悍,他说:“苏轼天资凶险,不顾义理,言伪而辩,行僻而坚。故名足以惑众,智足以饰非。所谓小人之雄,而君子之贼者也。”
又曰:
吾君勤俭倡优拙,自是丰年有笑声。
不料朝廷下令众官集议,苏轼认为“集议”这个方法,辩白不出一个真正的是非和结论来的,再上《请诘难圜丘六议札子》。
其时,高丽使者在京,求购宋刊的一部大型类书《册府元龟》和历代史,馆伴中书舍人陈轩移牒国子监印造,国子监知有不便,申禀都省下礼部看详,礼部尚书的苏轼立即表示反对。
苏辙跟着面奏:
于是,决定罢董敦逸为荆湖北路判官,罢黄庆基为福建路判官。
澹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
发表之后,御史中丞李之纯认为董黄二人,诬陷忠良,责降太轻。因此董敦逸改知临江军,黄庆基改知南康军。
归来一盏残灯在,犹有传柑遗细君。
汴京大内前缚山棚,对宣德楼,悉以彩结山沓,上皆画群仙故事,左右以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手指内五道出水(是谓水灯)。其水用辘轳绞上灯棚高处,以木柜盛贮,逐时放下如瀑布状。又以草缚成龙,用青幕遮草上,密置灯烛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之状。上御宣德楼观灯,令百姓同乐。
唐宋时代,京城新年,最热闹的高潮是上元观灯。从十四至十六日,开放禁区三天,自天子以至庶人,及时行乐,共庆升平,据《宋史·礼志》:
在此三至五月间,苏轼横遭董、黄二人七章围攻,求去不得的苦痛期中,因王巩的介绍,认识了道士姚丹元。
上人问我迟留意,待赐头纲八饼茶。
关于北辽利用宋人印刷书物的情形,苏轼几次三番提过警告。前三年,苏辙使辽归来,进《论北朝事宜札子》(《栾城集》)亦言:
关于指斥先朝,谤诋先帝者,则都是从苏轼当中书舍人日所作制诰中,断章取义,罗织成言。如行李之纯诰词,说以厉王之乱比拟先帝之政,行苏颂诰词以武帝之暴,比拟先政,行刘谊诰内,有“安知有今日之报”语,认为“此语尤不忍闻”,指贬吕惠卿诰,谓“实诋先帝”等等。
会稽且作须臾意,从此归田策最良。
援引党与,系指王巩、林豫、张耒、晁补之、秦观等,都是苏轼所推荐入朝为官的,指责因此“奔竞之士,趋走其门如市”;苏轼荐吕陶为起居舍人是因为吕陶与轼交厚之故;苏轼推荐宗室赵令畤,则因轼在颍州时,与令畤往还甚密,“每赴赵令畤筵会,则坐于堂上,入于卧内,惟两分而已,其家妇女,列侍左右,士论极以为丑”;文勋以篆字游于苏轼之门,辙遂荐为福建路转运判官;夔州路转运使冯如晦,因是川人,遂除馆职;夔州路转运判官程之邵,是轼、辙的表弟,所以除为都大提举茶事的肥缺。
又曰:
苏轼所提“诘难”的方法,要反对者来公开诘难他的六议,倘如他失败了,即从众议。基于“真理愈辩愈明”的道理,是议论一件国之大事的认真态度。避免各说各话,莫衷一是,最后不是依从说话者的政治地位,俯首推让;即是混沌一片,草草决议,都非追求真理之道。
诸幕次中,家伎竞奏新声,与山棚露台上下,乐声鼎沸。……华灯宝炬,月色花光,霏雾融融,动烛远近。
时光过得真快,忽尔新春,又进入了元祐朝的第八个新年。
乞郡三章字半斜,庙堂传笑眼昏花。
所述琐碎之事,如妄用颍州官钱;失入尹真配罪;在杭州时法外刺配颜章、颜益,以反对赐书高丽为违旨等皆是。其他两大支柱,则是援引党与和指斥先朝。
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
本朝民间,开版印行文字,臣等窃料北朝无所不有。臣等初至燕京,副留守邢希古相接送,令引接殿侍元辛传语臣辙云:令兄内翰《眉山集》,已在此多时,内翰何不印行文集……其中章疏策令,言朝廷得失,若令尽得流付北界,上则泄漏机密,下则取笑夷狄。
断送一生消底物,三年光景六篇诗。
左相吕大防奏曰:“窃观先帝圣意,本欲富国强兵,以鞭挞西夷;而一时群臣,将顺太过,所以事或失当”;等到太皇太后和皇帝临御,顺着老百姓的需要,随事补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譬如本朝真宗皇帝即位,宽免老百姓的逋欠,以厚民财;仁宗皇帝即位,罢修宫观,休息民力,都是因时施宜,用以弥补前朝的缺失,从来没有听闻当时的士大夫说过这是谤毁先帝的。只有元祐以来的言事官,才这么用来中伤士人,兼欲动摇朝政,意极不善。
宋元丰间,神宗下诏要恢复北郊的祀典,未及实现,现在旧事重提,众议遂起。许将、顾临、范纯礼、王钦臣、孔武仲等一班儒臣,各持一说,聚讼纷纭起来。
元宵,宣德楼上垂黄彩帘,中为御座,两垛楼各挂灯球一枚,方圆丈余,内燃椽烛。
他说,高丽入贡,目的在贪图厚赐,而且名为通好,实则替北辽做间谍,画山川险要的地图,窥测虚实。此番又欲求书,这些书必将流入北辽,是使敌人周知我国的地理险要,危害边防甚大。
臣兄轼所撰吕惠卿诰,其中说及先帝的是“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以孔子之圣,不信宰予”。岂是谤毁先帝的话?臣闻先帝末年,亦自深悔已行之事,只是来不及改变。元祐更化,不过追述先帝美意而已。
最后,虽然并未举行“诘难”的论辩,而诏从天地合祭之议,苏轼终于获得了胜利。
苏轼写下这三首小诗,不禁为一阵空虚的感觉所袭击。最近这三年来,两召还朝,他做了什么?除了做靶子挨打以外,一点成就也没有,只留得兴国浴室先后所写小诗各三首而已,这徒然的政治生活,这虚妄的人生。
董敦逸和黄庆基两人,自三至五月的两个月时间里,连上七个这个样子的弹章。五月十二日,宰臣奏对延和殿,三省联名进呈。
这山棚里面的景色,据《梦粱录》,是这样的:
苏轼未因他的文集流传外邦而沾沾自喜,而政府也确已定了“禁出文书”的法律。苏轼现在坚持朝廷必须遵守法律。当时法律规定,河北榷场(宋与辽、金、西夏接境处之互易市场)禁出文书,其法甚严,目的即在防范契丹(辽),现如给书高丽,则与给书契丹无异。“若高丽可与,即榷场之法亦可废。”然而,执政们举《国朝会要》说:淳化、祥符年间,已曾赐过,现在再许收买,并不妨事。
更幸运的是元祐七年,江南各地丰收,像这样大有的年成,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了。苏轼这次还朝,《至都门先寄子由》诗即曰:“远来无物可相赠,一味丰年说淮颍。”宋朝定都于汴,而财用的根本则在江淮;江淮丰熟,即是国家经济最大的收获,人人都要额手称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