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一旦在穿越入境走道的12秒间扫视了两旁的群众,结果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是孤独一人,唯一的去处只有希思罗机场快线列车售票机前的购票队伍,这时我们必须具备多么强烈的自尊,才能够不显露出一点点的迟疑。就在我们身旁两米处,一个衣着轻便,也许以担任救生员为业的年轻男子,刚刚在一阵欢呼声中与一名真诚而体贴的年轻女子相遇,两人现在正深情拥吻,这时我们必须多么成熟,才能够不在乎眼前的这幕景象。此外,我们又必须多么务实,才能够不盼望暂时摆脱这个令人厌倦的自己,而成为刚从洛杉矶飞回英国的加文——他在斐济与澳洲度了一年假之后,现在他热情的父母、兴奋的阿姨、雀跃的妹妹和两名女性朋友全聚集在入境大厅,拿着气球迎接他,待会儿就将带着他一同返回伯明翰南部市郊的家里。
由于离婚现象在现代社会极为普遍,于是机场里也就随时都可见到父母与孩子团聚的场景。在这种时刻,再也没有必要假装理智或冷静:这时就该紧紧拥住一双脆弱而圆润的肩膀,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我们在职场上也许随时都必须表现出坚强刚硬的模样,但人类终究仍是极度脆弱而且容易受伤的动物。我们对身周的千百万人虽然大多视而不见,但其中总是有少数几人掌握着我们的快乐。我们只要嗅到这些人的气味就可以认出他们是谁,没有了他们甚至活不下去。有些男子在入境大厅里面无表情地来回踱步。他们期待这一刻已有半年之久,一旦见到一个和自己有着同样灰绿色眼珠、脸颊和母亲一样红润的小男孩,牵着机场服务人员的手从不锈钢门后面走出,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因此,我们走向接机区的时候,实在很难决定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我们如果就此抛弃自己平时走在陌生环境里的那种严肃又充满戒备的神情,未免太过莽撞,但至少应该让脸部保有露出微笑的可能性。我们也许会因此呈现出乐观又暧昧的表情,就像员工听着老板讲笑话,等待着笑点出现的那种模样。
在这种时刻,感觉就像是自己逃过了死神的追杀——不过,同时涌现的另一种感受又会使得这个时刻更令人哀伤,也就是觉得自己不可能永远都能这么骗过死神。也许这正是一种面对死亡的练习。多年后的某一天,长大成人的孩子将会在例行出差之前向父亲道别,然后短暂的寿命就会突然结束。这个孩子将在墨尔本一间位于20楼的旅馆房间内接到一通午夜的电话,得知自己的爸爸在地球的另一端突然发病,医生已经无能为力。自此之后,对于这个长大成人的孩子而言,入境大厅里的人群中将永远少了一个他熟悉的脸庞。
在入境大厅里,有些人获得的热烈迎接足以让国王嫉妒,甚至连当初威尼斯为了迎接从东方丝绸之路归来的探险家而举办的庆祝活动都比不上。一个个没有崇高地位或突出特征的人,在22小时的飞行期间只是毫不显眼地坐在紧急逃生口旁的座位上,这时却抛开了羞怯的模样,成为各种旗帜标语和自家烘焙的巧克力饼干的欢迎对象。在这些人身后,大企业的总裁则准备搭上冷冰冰的豪华轿车,前往高级饭店装饰着大理石与兰花的大厅。
就算你心爱的人已经表明自己当天必须忙于工作,就算对方说他不喜欢你出远门,就算对方已在去年6月和你分手,或是早在12年半以前就已去世,你还是不禁觉得他们可能会来接机,就只为了给你个惊喜,让你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每个人小时候一定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否则我们绝对活不到现在)。
然而,行李提取大厅只是前奏曲,机场真正的情感高潮还在后头。任何人,不论多么孤独寂寞,不论对人类多么悲观,不论多么看重金钱,终究都不免盼望自己重视的人会在入境大厅迎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