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知道他杀了他们多少人,连小孩,连女人都一齐杀!”
又是沉默。或许是因为在营火跟前那个人,一下不动地抱着双膝坐在那儿的缘故。
“他那契尔克斯装、加芝利、毛皮帽子,完全是哥萨克打扮,哥萨克都把他当成自己人了。‘哪一团的?’‘某某团的。’于是就通过了;碰着女人就用马刀把头斩下来,碰着小孩就用短剑一刺。躲在庄稼堆后的,或是躲在墙角里的哥萨克,都被他用枪打死了。他对他们的情形知道得一清二楚,哪一部分,在哪里有多少人,他统统都向郭如鹤报告了。”
“在我们村里,哥萨克从前线一回来,马上就把自己的军官捉起来,从城里带到海边去。从城里拉到码头上,把石头系到脖子上,就把他们从码头上投到海里了。水里冒着水泡,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水是蓝的,干净得像眼泪一样——确实的。我亲身在那里。好久好久才沉到底,手脚在乱摆动,好像龙虾尾巴一样。”
“工人来到我们那里了,带着自由来了,在各村里组织了苏维埃,叫把土地都没收了。”
不知从哪儿轻轻传来一声:
“在莫斯科呢!”
躺着的人都不慌不忙地爬起来,伸一伸懒腰,打个呵欠就走了。都坐在锅跟前的地下吃饭。新的繁星撒在山上的天空里。
他又笑起来,露着微微映着红光的白牙。营火跟前坐的人,抱着双膝。红红的一明一灭的黑暗上来了,在黑暗中听的人多起来。
“俄罗斯有苏维埃政权。”
“喂,第二连,难道你们的耳朵都塞住了吗!……”
“怎么能把人装到布袋里淹死呢……”伤风的草原上的声音伤心地说着,沉默了一会儿,也望不清是谁,后来不高兴地说:“现在能到哪弄来布袋呢?没有布袋啊,可是少了布袋怎么过光景呢——俄罗斯再运不来了。”
“这是水手们啊!”一个人说。
“难道工人不是农民当的吗?你瞧,水泥厂里咱们多少人在干活,就是在油坊里,在机器厂里,在城里各工厂里,都有咱们人在干活呢。”
“孩子有什么罪呢,不是没意思吗?”一个女人叹了一口气,伤心地用手掌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扶着肘子。
又是黑暗,黑暗的天空是繁星,他平心静气地说着,于是大家又都感觉到他所没有说出的事情:他的十二岁的儿子叫人用枪托把脑袋都打碎了;老母亲叫人用鞭子抽死了;妻子被人强奸后,吊到井杆上吊死了;两个孩子下落不明——他没有说,可是大家都从什么地方知道了。
营火的火光照着他,他抱着膝,一下不动地坐着。马头从他背后的黑暗里伸到这火光照得通红的圈子里。柔软的马唇,匆匆地舔着撒到地下的马料;马在大声嚼着;乌黑的大眼睛,闪着机灵的淡紫色的光芒。
马上又是黑暗,一堆堆营火,像很长的锁链一样在燃烧。
“带着良心来的,一来就把资本家干掉了。”
那抱着双膝的人,把手放开站起来,微微的火光,仍旧照着他半个身子,他抓住低着头的马鬃,给马戴上勒口,把布袋里剩下的草料,从地上拾起来,把枪挂到肩上,一跳上马鞍就不见了。马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低,后来连这也消失了。
扶着枪刺的青年,突然笑起来,没有胡子的脸上,白牙闪着淡玫瑰色的光:
他说着这件事。大家都不作声地细听。他还没有讲完,可是大家都已经从什么地方知道了。
“一沉到海底的时候,都抽搐着互相纠缠成一团,死去了。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真奇怪。”
都匆忙地用勺子从连部的锅里盛着滚烫的饭,可是每人都急急忙忙,怕落到别人后边。饭吃到口里,舌头上烫起了小泡,上颚烫破了皮,喉咙烫得咽不下饭,可是都争先恐后地赶快到冒着气的锅里搅着。忽然间,抓住勺子捞了一块肉,就装到兜里,过后再吃吧,于是在别的战士用勺子搅着,斜着眼睛羡慕地望着的时候,他又慌忙地搅起来。
于是又觉得:仿佛没有黑暗了,有的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和风磨,一阵马蹄声,从风磨跟前传来,风磨斜长的影子追着他,在后边追着说:“到哪去!……你发昏了吗?……回来!……”“他的家属都留在那边呢,可是儿子死在这里……”
有人把弯弯的带刺的干树枝,投到将要熄灭的火炭上。树枝往起一卷,冒出了火焰,把黑暗拨开了——于是扶着枪刺站着的人们,又露出来,老头子们翘着胡须;女人们伤心着;用拳支着的用心用意听着的头,都被火光照出来了。
“报告郭如鹤去了——哥萨克的情况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们非常虐待女人。唉,虐待得真狠啊。整百个哥萨克……一个跟着一个去奸污她,她就这样被他们糟蹋死了。她是我们军医院的护士,剪了发的,看来像小伙子一样,总是光着脚跑。她原是工厂女工,脸上有些雀斑。她不愿离开受伤的人:因为没人照看,没人打开水。好多人都是害伤寒,病倒了。统统都被砍了——大约有两万人。有的从二层楼上跳到大街上。白党军官、哥萨克,都提着马刀满城找,杀得一个也不留。全城流的都是血。”
“可是在我们村里,哥萨克把军官们装到布袋里。装到布袋里,把布袋口一扎,就投到海里了。”
都仔细听着:远远地、远远地、温柔地,好像诉说心曲一样,送来一声和谐的弦音。
巨大的沉默,在群山的神秘的黑暗里,在被黑暗遮着的无边的大海里,奇怪地结合在一起——没有声音,也没有火光。
“就是这样,”他说着,仍旧抱膝沉思,不眨眼地望着抖动的火光,“把捉到的一千五百名水兵赶来,把他们都聚到一块。他们那些傻瓜说:咱们是水上人,咱们的事情是海上的事情,没有人来害咱们。可是把他们赶来了,叫他们站起队来,就命令道:‘挖吧。’周围架着机枪,还有两门大炮,哥萨克人端着步枪。啊,这些倒霉的人就挖起来,用铁铲挖起来。这都是些年轻少壮的人。小丘上挤满了人。女人们在哭。军官们带着手枪来回走。谁要挖得慢一点,手枪就打到他肚子上,这是要叫他多受一会儿罪。这些人都在替自己挖墓坑,那些肚子中了子弹的人——在血泊里爬着、呻吟着。人们只要叹一口气,军官就说:‘你们别作声,狗崽子!’……”
火光红堂堂地照着他们,都不戴帽子,扶着枪刺在周围站着;有的肚子贴着地卧着,倾听着,有的蓬头乱发,用心用意听着,用拳支着头,从黑暗里露出来。老头子们翘着胡须。女人们很伤心,她们的衣服闪着白光。可是当火灭时,只有他一个人抱膝坐着;马头在他背后低下来,停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大声嚼着草料;机灵温顺的马眼睛,乌黑地发着光。仿佛除了他一个人外,再没有别人似的,到处都是无边的黑暗。眼前是草原、风磨,一匹黑马在草原上飞驰着,飞驰到跟前的时候,一个被砍了的血肉模糊的人,好像口袋似的从马背上滚下来。另一个人跟在后边,跳下马,把耳朵贴到胸口上:“儿子……我的儿子……”
于是星夜没有了,发黑的群山也没有了,只有:“同志们!同志们!……我不是害伤寒的,我是受伤的……”清晰地在眼前浮动着。
“哎呀,妈妈……”
“喂,第二连!……”
后来一个婴儿哭起来。女人的声音哄着孩子。大概是在大路上的黑洞洞的马车上呢。
红火的反光,一明一灭地闪烁着,使那缩小了的黑暗的圈子在摆动。被火光照着的那个人,抱着双膝坐着。马大声嚼着草料。
“哪里有农民,哪里就有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