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崩地裂地响了一声。碧蓝的海暗淡下来。脚下觉得有一股超人的力量,狠狠震动起来;人的心脏、脑子,都震得要命;住家的门窗都震开了,刹那间把人都震聋了。
“我也不是害伤寒病的……”
部队快活地走着,一批批地从山那边翻过来,碧蓝的耸入天空的峭壁,使他们同样吃惊起来,他们的眼睛同样映成了蓝色,他们兴奋地挥着手,迈着阔步,顺着白色的弯弯曲曲的大道上往下走。
可是,这条满身尘土的大灰蛇,依然匆匆地爬着;担心的牛,依然胆怯地急急忙忙小跑着;孩子们抓住马车,飞快地移动着小脚;大人不作声地抽着伸直的马身子——从队伍里传来乱哄哄的、满不在乎的、亲切而低沉的声音。炫目的白色的灰球,一团团地腾起来。
德国军舰上的司令官,看见这预想不到的,虽说是在外国,可是在他的德皇大炮控制下的城市附近有这样的行动,这已经是扰乱秩序了:下令叫这些来路不明的人、辎重、士兵、儿童、妇女,叫这一切匆匆忙忙从城市附近行动的人们,都即刻停止前进,即刻把武器、军需品、草料、粮食等交出待命。
德国司令官稍等了一下,可是没有等到大队人马停止前进。
另一股人流满口恶骂,骂声仿佛被海风吹得咸透了似的。他们的车上满载行李,马车咔咔嚓嚓,撞坏了别人的车轮和车轴,从城里涌出来,汇入到这股无穷无尽的洪流里。在这些接连不断的马车上,坐着强壮结实的、用酒精泡透了的水手们;海军服的大翻领,在白色的海军服上闪着蓝光;圆帽子上印着金字的黑飘带,在肩后飘动。一千多辆大马车、轻便马车、弹簧车、四轮车、敞车——都涌入到这蠕动着的辎重队里,车上坐着擦油抹粉的女人和大约五千名水手,他们满口都是不堪入耳的谩骂。
于是即刻又一连爆炸了四声,这声音遍山滚着,下边大道两旁,空中几个地方马上出现了白球,这些白球最初在高处爆炸,过后越来越低、越来越近地落到公路上,于是,到处都呻吟起来,人、马、牛,都倒下去了。不顾受伤人的呻吟,都很快把他们放到马车上,把死伤了的牛马拉到一边,于是长蛇继续爬着、爬着——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前去了。
“这都是因为加拉斯加,他穿着新鞋,怕把鞋弄湿了。”
“你妈的!!!为着你们流过血的……你妈的!……”
一个白色的小球,在爬行着的长蛇阵的上空,谜一般地、柔和地出现了,这小球发着沉重的声音爆炸开来,硝烟慢慢散去,消失了。
后边耸起的山脊,遮住了半边天空。
一种忧郁的声音说:
她用野兽一般的声音叫起来。人都扑到她跟前,她不听话,恶狠狠地挣脱着,把乳头往那凉了的小口里塞,白净净的奶汁,从乳头上滴下来。半闭着眼睛的小脸发黄了。
“弟兄们!……弟兄们!……同志们!”
“你怎么着呢!小心点,把孩子压死了!”头巾溜到一边的女人大叫道。
德国司令官感到有伤尊严了。他本可以轰击这些女人和孩子,这是统治权的需要,别人不得他的许可,不得司令官的许可,是不敢这样做的。战斗舰上大炮长长的炮筒抬起来了,轰隆一声,喷出巨大的火舌,高高的在碧蓝的海上,在辎重车的上空,在遍山上,急促地响着:喀哩——喀哩——喀哩……于是就在山口上,在那指甲一样大的人、马、炮所在的地方爆炸了。人们又都在那里忙乱起来。拥有四门炮的炮兵连,一排跟着一排地向德国司令官回炮了,白球已经在“革滨”号舰上,在碧蓝的海空里出现了。“革滨”舰愤然地沉默了。巨大的浓烟球,从战斗舰的烟筒里吐出来。它闷闷不乐地移动着,慢慢从碧蓝的海湾里开出去,驶到深蓝色的海里,又调转身来,就……
下来的先头部队,好像无穷无尽的长蛇一样,绕过了海湾和水泥厂中间的城市,形成了一条窄窄的长带子。一面是光秃秃的石山,一直立在海边,另一面是令人吃惊的、碧蓝的、逗人爱的、广阔的海面。
“为什么当你站在海边的时候,它平展展地、老远地一直平铺到岸边呢?”
这是水泥工厂和公路……牛、马、狗、人、大车、马车,都急忙顺着公路走着——蛇尾也爬过去了。
居民家里都连忙把门窗关起来。从屋顶上,从篱笆后边,照背后开着枪。人们都从军医院、病院、私人住宅里爬出来,从窗子里跳出来,从楼上跌下来,都陆续不断地爬着,跟在前去的辎重车后边走了。
“啊,瞧,海!”
“等一等,梅加……你上哪去?……现在就给你水,给你茶喝,等一等……回去吧……他们不是野兽啊……”
一匹夜间看来好像黑马似的骟过的枣红马,突然往上一跳,扑通一声倒下去,把车杆压断了。二十来个人扑到跟前,有的抓住马鬃,有的抓住马尾、马腿、马耳朵、马额毛,一下子把它从公路上拉到沟里,把马车也摔在那里。车辆把公路塞得满满的,大群马车,一点也不敢耽误,一辆跟着一辆,不停地前去了。郭必诺和安迦哭着,从甩掉的马车上随手抓点东西,塞到别人的车上,就步行着走了,老头子用发抖颤的手,连忙把后鞧割下来,把马套从死马上卸下来。
这时,突然轰隆一声,从战斗舰上爆发出来,好像巨大的碎片爆炸开来,冲破了这碧蓝的沉寂,漫山遍谷都隆隆响着。一秒钟之后,在那凝然不动的将消失的碧蓝的远处,起了一声回响。
“我也……”
先头部队沿着窄狭的海岸,在老远的地方行进,已经消失在海岸转弯的地方了,部队的中段,连续不断地绕过城市,可是队尾还在快活地从山顶上下来,在弯弯曲曲的白色的公路上走着。
“我也不是害伤寒病的……同志们!……”
“咱们要从那墙壁上爬过去呢。”
整天整夜走着。天亮以前,马不解鞍地停着,占着好多俄里长的公路。山口上空,很大的星辰在附近闪烁。潺潺的流水,不绝地在山谷间哗哗乱响。到处是一片黑暗和寂静,仿佛没有群山、森林,也没有悬岩一般。只有马在大声吃着草料。眼睛还没来得及闭时,星辰就要落了;远远的山林露出来;白蒙蒙的雾,罩在山谷间。又行动起来了,在数十俄里的大道上爬着。
“为什么它会像墙壁一样耸立着呢?”
“你瞧,海又平铺下去了。”
阳光穿不透的异常巨大的黑绿色怪物,慢慢旋卷着在山口上腾起来。幸免于难的一群哥萨克人,在这弥漫的毒气里,拼命用鞭子抽着拉炮的马,极力往山上跑,一分钟后,就消失在山脊背后了。黑绿色的巨大怪物,还在那里慢慢地扩散。
“我也……”
哥萨克从对面入城了。
“反正咱们现在哪儿也逃不脱了:这边是水,那边是山,背后是哥萨克。想拐个弯也没处拐。除了前进没有别的办法!”
亲切的笑声,随着队伍滚动,后边的人什么也没听见,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也在高兴地笑起来。
“你妈的……你妈妈的……”
没手没脚的人,用脏布裹着打碎了的下巴骨,用血迹斑斑的破头巾包着头,用绷带扎着肚子,都急急忙忙爬着,走着,害热病的眼睛盯着大路。马车尽管走,在马车跟前走着的人,面色都阴沉沉的,皱着眉头,望着前方。一片哀求声。
“喂,加拉斯加,现在你的鞋可要糟了,你过海的时候,它就会湿透了。”
可是长蛇一直在爬着,绕过城市爬着。人和马匹在极高的山口上,在太阳下走着。他们小得勉强可辨——比指甲还要小呢。有些人在马跟前绝望地乱忙一阵,后来突然都呆呆不动了。
那个一只腿的大个子战士,在这无人的公路上,照旧用拐杖送着有力的身体,嘟哝着:
那个一只腿的人,脸上露出人间最幸福的神气。人都顺着公路尽管走着、走着,磕磕绊绊地跌下去又爬起来,有的就一下不动地倒在路旁。
部队迈开更大的脚步,下着山,手也摆得更快活了,部队里响起一阵说话声和笑声。大队越下越低了。一只德国战斗舰,好像一只大熨斗,停泊在海湾里。它一下不动地含着凶兆,闷沉沉地冒着烟,把碧蓝的海湾的景色都破坏了。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想到它。船周围排列着好多细线条——这是土耳其的水雷艇,也都在冒黑烟。
“我的亲人,要是能带的话,一定把大家都带走,可是往哪放呢?我们自己受伤的人有多少呢?况且吃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你们跟我们一起走也是死,我们可怜你们……”女人们擤着鼻涕,拭着乱滚的眼泪。
一个年轻人,穿着破布衫,露着发黄的身体,毫无表情地移动着两只僵死的腿,用那害热病一样的眼睛张望着,可是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同志们,我不是伤寒病,我不是害伤寒病的,我是受伤了,同志们!……”
可是辎重车都尽管走着、走着。最后的车轮,已经在远远的地方扬起灰尘,微微传来铁轴的响声。城市、海湾——都留在身后了。只有荒凉的公路,公路上拖拉很远地走着蜡人似的伤员,慢慢追着快望不见的辎重车。他们慢慢地无力地停下来,坐下去,躺在路旁了。大家都同样用渐渐发黑的眼睛,望着那最后一辆马车消失的地方。晚上扬起的灰尘,静静地落了下去。
没有黑烟,也没有闪闪发光的白帆。只有那玲珑花边似的忽起忽落的浪花,无穷无尽的透明的浪花,向那湿润的岩石上涌来又消失了。在这无限的沉寂里,只有心灵才能听到这造化的咏歌。
这不可思议的震动,使地都裂开来,坟都震开了:遍街都是死人。人们都像蜡人似的,眼睛凹陷成黑窝,穿着破烂的臭衬衣,挣扎着,匍匐着,都往一个方向——往公路上一拐一拐地走着。有些人不作声,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道路,痛苦地移动着脚步,有些人远远地往前边移动着拐杖,送着没腿的身子,追赶前边的人,有些人跑着,用莫名其妙的哑嗓子大叫着。
“或许也会把咱们隔住过不去呢。”
一个女护士,像男孩一样,把头发剪得净光,破袖子上缀着褪色的红十字,光着脚在他后面跑着:
“喝……喝……”
“你以为它还是那样墙一样地立着吗?你从山上看,它仿佛是立着的。不然,又怎能在海上航行呢?”
可是加拉斯加背着枪,赤着脚,快活地走着。
“喝……喝……喝……”这声音细得好像受伤的鸟在荒凉的干草地上乱叫一样。
那里也有辎重。马摇着溜到耳上的马套。牛轻快地奔跑。孩子们骑着竹马,尖声叫着。成年人匆忙地扶着向下转动的马车。都在那弯弯曲曲的道路上左右拐着弯,快活地急忙去迎接那不可知的命运。
“应当叫神甫来,他会马上想出办法的。”
一个巨大的舌头般的东西,第二次炫目地从战斗舰上吐出来,又在城市里轰隆响了一声,轰隆地在山间响着,一秒钟后,海面的远处,起了一声回响;青空里又出现了一个雪白的小球,人们呻吟着向各处倒下去;车上一个黑眉毛、戴耳环的年轻妇女,怀里抱着正在吃奶的孩子,孩子浑身发软,小手垂下去,渐渐变冷的嘴唇张开来,放开了乳头。
好像受伤的鸟一样,不知从哪传来一种细细的声音:
马车走了。
“难道没听说过,当摩西把犹太人从埃及的奴隶地位救出来的时候建筑着巨大的金字塔,摩西从那里把他们带了出来。——作者注。">,就像咱们现在似的,大海好像墙壁一样竖立着,于是他们就像在陆地上一样走过来吗?”
一轮朝阳,炫目地从远远的山脊背后浮出来,驱除了山间长长的蓝色的影子。先头部队登上山口。一登上山口,每个人都吃惊起来:山脊那面是万丈悬岩,一座城市好像幻影一般,模糊地在下边闪闪发光。无边的大海,好像一堵蓝色的大墙,从城市跟前竖起来,这样罕见的巨大的墙壁,它那碧蓝的色彩,把人眼都映蓝了。
一个一只腿的大个子战士,哭丧着脸,聚精会神地望着前方,远远地向前移动着拐杖,然后移动着有力的身子,不停地打量着大路,骂道:
一个人抓住满载着家具和小孩子的马车,两手紧紧抓住,用一只腿跳着。苍白胡子的马车的主人,脸被风吹日晒,黑得好像熟皮子一样,弯下腰,抓住他那仅有的一只腿,塞到车上,压到那大声喊叫的孩子头上……
“喝……喝……”
“把长头发的神甫装到你裤裆里去吧……”
从各处送来嘶哑的、破嗓子的声音,听到从山跟前传来的尖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