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7月7日
现在,我们都处在社会的大风浪、大变化里边,很少听人讲到人的修养问题,但这还是一个需要讲的大问题。刘少奇同志写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讲共产党员要有修养。我们民盟盟员也有一个修养的问题,一个人怎么对待别人的问题。有修养的人,不是在得失之间做选择,而是在对人对世界的贡献上考虑自己的行动。这一点,存在着我们同资本主义文化的一个根本区别。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念,是以理性的个人的打算为出发点来考虑的,用理性来权衡得失。共产主义的基本思想是从社会的利益来决定个人的行为。从个人出发和从社会出发,是对于人生处事的两种基本不同的看法。我觉得,中国文化的底子是有社会主义的本质内容的。它不倡导从个人出发,而总是以集体为权衡的导向,至少也是从一个家庭为出发点,而要求推之于国家和天下。这种从群体出发的文化生生不息地传下来,它是超越于个人生死的。我们有这个底子,从一个小的孤立的社会里边向外延伸,到将来扩大到全世界、全人类,这不就是共产主义。
一个老朋友告别了我们,活着的人有点恋恋不舍,怀念他,友情也还要继续下去。楚老临终的时候有遗嘱,不要开追悼会,不要举行什么仪式。我们尊重楚老的意见,但是总觉得心里有些话,需要大家聚一聚,谈一谈,感情方面才可以稳定下来。我们今天开这个追思会,意思很深,不是追悼的意思,不是光觉得悲伤,而是怀念他,有什么话说一说,使我们还活着的人心里清楚一点。
我们处在这么一个大变动的时代,世界在变,个人之间的关系在变,人生舞台上各种各样的架式都有。其中能够保持一贯的,我初次见面得到的印象保持到最后都不变的人,不多。这么多年过去了,图南同志却是一贯的,不管社会怎么变,他一直都是我忠实的朋友,一个可靠的朋友。我很敬慕这样一个人,能做到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我自己也就满意了。他的故去,可以说是“无病而终”。当然,这里说的“病”,意思不一样。九十几岁的人,达到了自然规律的一个界限。早上起来还吃饭,坐在那儿默然而息,生命告终了。这个事很能代表他这一生。我们交往了近60年,他始终如一地走过来,不给人突然的感觉。在这样一个大动荡的社会里,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前一段,我和他都在北京医院住院,房间相隔不远。我出院时去看他,他对我说了三句话,说:“中国还需要你,世界还需要你,你还得好好保重。”他的话让我很感动,他寄希望于别人,不为他是自己的朋友,而是为了国家,为了人类,这是他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图南同志能在几十年里不变初衷,就在于心中无我,不是“我”字当头,而是有更大的目标,为人民服务,为全世界人民努力建设一个美好的社会,我们叫作共产主义。他就是从这一点出发来对待别人,对待自己。这一点,我想他是做到了。
图南同志在东北的时候,曾经因为做党的工作坐过牢。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这一点,我最近才知道这个事情。他没有因为为党工作受过打击而改变自己的态度,工作顺利时是这样,被抓之后也是这样,始终如一。在惊风巨浪里,我们的情绪,做事情的态度,对人的态度,都容易因为境遇变化而改变,图南同志却能坚持60年不变。
我是1941年在昆明开始和图南同志结交,到现在已经将近60年了。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当时我记得的他,同最后我看到的他,印象没有变。在我心目中,图南同志的形象在近60年时间里没有改变,这个特点我觉得很有意义。
在这个过程里边,我们怎样对待自己,对待别人,还得着重一个自我修养的问题。我想,图南同志能这样无疾而终,能走过这样剧烈变化的社会而一贯地坚持一个信念,保持一个始终如一的形象,至少在我心目中存在着这样一个不变的形象。这形象是他从坚持不懈的修养中得来的。他的修养似乎是无形的,其实处处表现在他的一举一动一意一行之中,从他的书法就可以看得清楚。他这一手具有浑厚朴实的那种不同凡众的好字是经过勤学苦练、千锤百炼、锻铸成的。看到他写的字也就明白他的为人,坚持真理、忠厚待人、无私忘己的高风亮节。我以在这一生中有这样的一位朋友而自幸。他是我的一个想追赶而总是赶不上的活榜样,一个不趋时、不趋势一以贯之的榜样。
他比我大10岁,是我的上一辈。现在回想起来,比我大10岁的很多老师们,我的前辈中的知识分子,的确有一个劲儿,这个劲儿现在似乎不太容易见到了。最近几年里边,我写了不少纪念我的前辈的文章,出了一本书,叫《逝者如斯》。我是在想,能不能把我上一代的这些学者怎样做人写出来,让人们知道一点。我想到了很多人,不熟悉的不说了,我所熟悉的就有潘光旦先生、曾昭抡先生、吴泽霖先生,都是我们民盟的同志。我所熟悉的这些上一代老师们,都有相同的这么一个劲儿,一以贯之。就像图南同志,从大革命时期就跟党走了,这么多年,他的信念始终不变,对人对事的态度也不变。我同他在盟内一起做事情,1957年以前搞知识分子问题,他是文教委员会主任,我是副主任,在他领导下做事情。从那时起到后来,我的处境变化很大,一会儿挨骂,一会儿受捧,可是图南同志对我的态度没有变,从开始到最后始终一样。
图南同志后来说,在他身后不要开纪念会了。这是因为,他的事业还在继续。孔子说这是“逝者如斯”,苏东坡《赤壁赋》里接下加了一句话,“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事情是过去了,可是并没有走,还在。人就是这样,我们都是这个世界里的过客,最长不过九十几年,100年就很少了,我认识的只有一个孙越崎老先生。大家迟早都要走上逝者之路,相差无几,这是自然规律,都会像流水一般过去的。可是应当看到也有不变的东西,这就是共同的信念,是具有共同信念的人和人的关系。现在很少有人讲这个事情了。今天纪念图南同志,我又想起这个问题,想讲一讲,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