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片只是平平地把事情的原委交待清楚:晚上和朋友在东坡饮酒,大概是喝得高兴了,醒了醉,醉了醒,这一下,就饮到了半夜。归家的时候,仿佛已经三更了,家里的人当然都睡下了,敲了半天的门,没有人应,只听到家僮如雷的鼾声。无奈之下,来到不远的江边,扶着拐杖,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听着哗哗流淌的“江声”,一时思绪万千,有一种遗世独立、归隐江湖的感觉。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临皋,就是临皋亭,是长江边上一个水驿官亭,苏轼贬黄州后,先借住在定惠院,后来迁居临皋亭。
下片就把这种感觉用文字表达出来了。“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两句全用《庄子》。上句用《庄子·知北游》舜和“丞”的对话,舜说“吾身非吾有也”,丞认为就是“天地之委形”。苏轼在这里显然是因为困在黄州,一切的理想抱负都无从实现,甚至时时有安危之忧而引起的感叹。下句用《庄子·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营营”就是奔走钻营的意思。想通了这个道理,很自然地就引出结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了。
这首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九月。苏轼因为“乌台诗案”入狱一百多天,出狱后,被贬谪到黄州任团练副使,至今已经快三个年头了。说是任团练副使,实际上是被软禁的犯官,非但不得签署公事,而且是被限制了许多人身自由的。团练副使官职低微,几乎谈不上俸禄,一家老小连衣食都成了问题。好在苏轼性格旷达,他在黄州开垦了一块荒地,亲身参与耕作,来贴补家用。他把这块开垦出来的田地取名为“东坡”,大概是因为他所深爱的白居易那首贬谪到忠州所作的《步东坡》诗句:“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从白居易《东坡种花》诗“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来看,这个“东坡”,就是城东的一块坡地,与苏轼开出的荒地也有些相似,苏轼也就自号“东坡居士”,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想到,这一个略带玩笑的号,竟然会名满天下,扬名后世,成为文学艺术史上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
据宋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说:“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词,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当时和苏轼一起“听江声”的,大概还有几朋友。于是第二天此词传遍了黄州,惊动了黄州太守徐君猷,他以为苏轼真地驾小舟而去了。这是“州失罪人”,担当不起的。而且,他和苏轼的关系也还不错,于是赶紧派人到苏家去看个究竟,结果,苏轼正在家中高卧,也正鼾声如雷。
当然,苏轼思想的基调是入世的,他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小舟从此逝”的想法,也可能产生过,但不会付诸实践。但是却因为这两句诗,闹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黄州是一个偏僻的小城,苏轼在初到黄州时给友人的信中说:“黄州真在井底,杳不闻乡国消息。”(《与王元直》)但黄州面临大江,风景却十分秀丽,住久了,苏轼也就随遇而安了,他甚至渐渐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但是,他毕竟不是安于老死户牖之下的庸人,所以时时也有怀才不遇的苦闷。
苏轼在东坡盖了几间草屋,把正中的堂屋命名为“雪堂”,并自署了匾额,这里就成了看守庄稼、有时也接待朋友的地方。
元丰五年九月的一天,苏轼与朋友在东坡饮酒,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三更了,敲了半天的门,没有敲开,于是和朋友走到江边,望看滔滔江水,一时有一种飘然出尘的顿悟之感,于是诗兴大发,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临江仙·夜归临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