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了?”泰勒又问。他眼睛盯住肖恩,慢慢走过来,像接近一条响尾蛇。
“我会去的。”
我以为等肖恩甩掉赛迪,情况会有所好转。我说服自己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归咎于她,没有了她,他就不会那样做了。赛迪之后,他又和以前的一个女友艾琳交往。她年龄大些,不太愿意玩他的游戏。起初似乎我想得没错,他的情况有所改善。
我看着哥哥。那一刻,他似乎更成熟、更睿智了。他见过世面,领略过世俗的女人,所以我请求他,不要让我成为那样的女人。
我转过头,看见两根木栏杆之间露出一张脸。是泰勒。
“你觉得我需要离开?”
我正想弄清楚到底什么松紧程度的衣服才算合适,这时爸爸说:“珍妮特等着拿赞美诗集时弯腰让我看。她就想让我瞧呢。”母亲用牙齿发出不满的啧啧声,然后将一个土豆切成四块。
我被猛地拽起身来。肖恩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和以前一样的招数,揪住紧贴头皮的一撮,这样他就可以操纵我——将我拖进门厅。我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我跌跌撞撞,只看见飞速掠过的地毯。我的头怦怦直跳,喘不过气来,但我开始明白发生了什么。接着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洛丽的裙摆在膝盖以上三英寸,”爸爸说,“一个女人穿那样的裙子是想干什么?”母亲一边切胡萝卜,一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话。
“发生了什么?”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大厅楼梯间飘了出来。
“贱人!”
“我不会被录取的。”
我和肖恩一起开车回家。他坐在方向盘后面,怒视着路面,好像路得罪了他似的。
“现在这个婊子知道哭了,”肖恩说,“为什么哭?是因为被人看出来你是个荡妇吗?”
泰勒起身要走。“外面有一个世界,塔拉,”他说,“一旦爸爸不再在你耳边灌输他的观点,世界就会看起来大不一样。”
第二天,我开车去城里的五金店,为卧室的门买了一把滑动螺栓锁。我将它放在床上,然后拿起从店里买的电钻,开始安装螺丝。我以为肖恩不在家——车道上没见到他的卡车——但是当我拿着电钻转过身来,他正站在我房间的门口。
“她没有!”母亲低声说。
“说。”他说。
我想到了我的身体,想到它发生的一切变化。我几乎不知道对它有何种感觉:有时我确实希望别人能注意它,赞美它,但我马上想起了珍妮特·巴尼,感到一阵厌恶。
“我看见你和查尔斯说话了,”他说,“你不希望别人把你当成那种女孩吧。”
肖恩后退一步。他是趁爸爸和卢克离家外出干活才下的手,这样就没人能对他的体力提出挑战。碰上他的弟弟——没那么凶恶,但也自有其强大之处的弟弟——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与之前不同,这一席话前所未有地深深印在我的脑海。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我常常会回想这些话,越想着它们,越担心自己会变成那种不正经的女人。有时我在家里几乎不敢动,留意着不要像那种女人一样走路、弯腰或蹲着。但从没有人教过我怎样弯腰才算端庄,所以我知道有可能我弯腰的样子也很糟糕。
我们来到工作间。肖恩转悠了几分钟,拿着一把钢螺丝出来了。我们走回房间,他装上了锁,自言自语哼着歌,面带微笑,咧嘴时露出了乳牙。
“你很特别,塔拉。”肖恩说。
肖恩仍然转向她。他说她不知道我撒了多少谎,不知道我是如何愚弄她,如何在家里扮演一个好女孩,到了城里却变成说谎的妓女。我慢慢向后门退去。
母亲停止了哭泣。她很尴尬。泰勒现在是局外人了。他已离家那么久了,已被归为不能分享我们秘密的一类人中。这件事我们也该向他隐瞒。
肖恩开始小声说起我的衣服和我在城里做的事。泰勒挥挥手,打断了他。“我不想知道,”说完,他转身对我说,“走吧,离开这里。”
我朝泰勒的车跑去,那辆车停在肖恩的卡车和鸡舍之间。我试图把车倒出来,但踩油门太用力,轮胎打滑了,沙砾飞溅。第二次尝试成功了。汽车迅速向后绕了一圈。泰勒出现在门廊时,我已经开上车道,准备冲下山。我摇下车窗。“别去上班,”他说,“他会到那里找你。”
“也许吧,”泰勒说,“但只要你住在爸爸的屋檐下,他不允许,你就很难离开,很容易一年年拖下去,这辈子就去不成了。如果从高二开始,你还能毕业吗?”
是疼痛的泪水,我对自己说。
“去我去的地方,”泰勒说,“去上大学。”
“是的。”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时,肖恩不在。母亲在厨房调配精油。早上的事她只字未提,我知道我也不该提。我上床睡觉了,但几个小时后我仍没睡着,这时我听见一辆小皮卡轰鸣着冲上山坡。几分钟后,我卧室的门嘎吱一声开了。我听见灯啪的一声亮了,看见灯光在墙上跳跃,感受到他的重量压在我床上。我转过身来面对他。他把一个黑色天鹅绒盒子放在我旁边。我没有碰,他打开盒子,取出一串乳白色的珍珠。
“我看透你的本质了,”肖恩说着,眼神狂乱,“你假装圣洁虔诚,但我看透了你。我看见你像个妓女似的和查尔斯鬼混。”他转向母亲,观察这些话对她有何效果。她瘫坐在厨房餐桌旁。
在奥黛丽的婚礼上,望着身穿黑色西装的哥哥们,我的愤怒变成了恐惧,为注定失去他们而感到恐惧,于是我原谅了肖恩。原谅不难:毕竟,世界末日来了。
三天后,十九岁的奥黛丽嫁给了本杰明——一个金发的农场男孩,是她在镇上当服务员时认识的。那是一场庄严而隆重的婚礼。父亲祈祷后得到一个启示:“将有一场冲突,一场争夺圣地的最后斗争。”他说,“我的儿子会被派去打仗,有的将一去不返。”
“去哪里?”
还有一件事让我紧张又害怕。我一直知道我长大了会和哥哥们不一样,但我以前从未想过这意味着什么。现在我脑子里全是这个。为了理解这些差异,我开始寻找蛛丝马迹,而一旦开始找寻,我便发现它们无处不在。
他说他看清了我走的路子,那很不好。我在迷失自我,变得和其他女孩一样,轻浮,想要操纵别人,试图用外表去得到想要的东西。
但现在,当我凝视着肖恩在我的墙上投下的影子,意识到我日渐成熟的身体,意识到它的邪恶,以及我想用它作恶的欲望,那段记忆的意义发生了变化。突然间,这种价值有了条件,似乎可以被拿走或浪费。它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一种赐予。真正有价值的不是我,而是让我变得身份模糊的表面上的约束和仪式。
我努力看向他,寻找他脸上属于我哥哥的那一副面孔,但是他把我的头推向地面,我摔倒了。我挣扎着爬起来。厨房在旋转;我眼前飘着奇怪的粉色和黄色斑点。
这段文字描述的是伟大的先知摩门,这一事实让我感到困惑。女人永远不可能成为先知,但泰勒告诉我,我让他想起了最伟大的先知之一。现在我仍然不清楚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但我当时的理解是,我可以相信自己:我身上有某种东西,某种先知们具有的东西,它不论男女,也不分老少,是一种内在的、不可动摇的价值。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说。
天色尚早,琥珀色的阳光从我卧室的窗户照进来。我站着,但不是靠自己的力量。两只手抓着我的喉咙,不停地摇晃着我。那些针是脑仁撞到头骨上产生的感觉。几秒钟之间我刚要琢磨一切的缘由,针又回来了,将我的思绪撕成碎片。我睁开眼睛,只看见道道白光。我依稀听到一些声音。
“你会的,”他说,“只要通过ACT,一个很烂的考试。”
是吗?我想相信事实如此。泰勒几年前也曾说过我很特别。他给我读了《摩门经》里的一段经文,讲的是一个头脑冷静的孩子,善于察言观色。“这让我想起了你。”泰勒当时这么说道。
当时我十五岁,我感觉到自己正与时间赛跑。我的身体一直在变化,肿胀,鼓起,伸展,凸出。我希望我的身体能停止生长,但它似乎不再属于我。它现在属于它自己,根本不在乎我对这些奇异的变化作何感觉,也不在乎我是否不再想当小孩,而想成为别的。
“我能去哪儿?”
“她哪儿也不能去。”肖恩晃动着那串钥匙,又说了一遍。
自从那晚卫生间事件后,我就一直躲着肖恩。他已经道了歉。当晚一个小时后,他来到我的房间,眼神呆滞,声音沙哑,恳求我原谅他。我说我会原谅他,我已经原谅他了。但其实我没有。
“长着嘴会说话的女孩吗?”
第二天晚上,肖恩出乎意料地来到我房间,发现我正在用奥黛丽的旧睫毛膏刷睫毛。
肖恩摸着厚厚的钢,我敢肯定他看得出来,锁一点儿也不便宜。我静静地站着,被恐惧和怜悯麻痹。那一刻,我恨他,想当着他的面呐喊。我想象他因为我的话和他的自我厌恶而一蹶不振的样子。即便在那时,我也明白事情的真相:肖恩比我更恨他自己。
泰勒将自己的车钥匙扔给我。“走吧。”他说。
我醒来时脑子里有成千上万根针在扎,将一切都阻挡在外。然后它们消失了,我一时晕头转向,过了一会儿才弄清方向。
母亲叫我赶快开她的车离开。肖恩转向我。“你开车需要这个。”他说着,举起母亲的车钥匙。
我们都知道我做不到。
“你用的螺丝不对头,”他说,“安在墙上和门上的螺丝需要长些。否则马上就崩掉。”
“是时候离开了,塔拉,”泰勒说,“你待得越久,离开的可能性就越小。”
但我在想别的,想着过后的事。再过几个小时,肖恩就会跪在我床边,他将会非常难过。即便现在弓着背,我也知道会是这样。
他不再用玩笑话叫我“小妹”。“我们走吧,鱼眼睛!”一天晚上,他从剧场对面喊道。查尔斯诧异地环顾四周。肖恩开始解释这个称呼的由来,于是我大笑起来——声音很大,希望能将他的声音淹没。我笑着,仿佛喜欢这个称呼似的。
后来查尔斯邀请赛迪共进晚餐,赛迪答应了,肖恩听说了此事。那天晚上我在兰迪的店里工作到很晚,肖恩来了,嘴里骂骂咧咧。我跟他一起离开,想法子让他平静下来,但没有成功。他在城里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四处寻找查尔斯的吉普,咒骂着,发誓说等找到那个浑蛋,就会“把他的脸揍个稀巴烂”。我坐在他的卡车副驾驶座上,听着发动机加速,看着黄线在引擎盖下面消失。我想起记忆中的哥哥,想起他以前的样子,以及我希望他成为的样子。我想起阿尔伯克基和洛杉矶,想起我们在其间州际公路上的旅行。
肖恩放开我的手腕,我又摔倒了。我抬起头,看见他的目光正盯着楼梯间看。这时我才意识到那真的是泰勒。
“你现在也化妆了吗?”他说。
“还有珍妮特·巴尼,”爸爸说,“一个女人要是穿着低胸上衣,就不该弯下腰。”母亲表示同意。我回想珍妮特那天穿的蓝绿色衬衫,领口在锁骨以下一英寸,但很宽松,我想象着如果她弯下腰,里面会一览无余。想到这一点让我感到焦虑,因为虽然紧身衬衫会让珍妮特弯腰时更端庄,但紧身衣服本身就不正派了。正派女人从不穿紧身衣服,不正经的女人才会穿成那样。
“妓女!”
泰勒走上楼梯,朝哥哥走去。他紧绷着脸,呼吸很轻,并未流露一丝惊讶。在我看来,泰勒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以前也这么做过,那时他们还小,力量悬殊更大。泰勒不再向前,但目不转睛地怒视着肖恩,好像在说: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现在结束了。
我哼了一声。
“上学。”他说。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帮母亲准备晚餐的烤肉。爸爸正脱掉鞋子,解开领带。我们从教堂出来后他就一刻不停地说话。
我第一次涂口红,肖恩说我像个妓女。当时我正站在自己的卧室镜子前试着涂口红,肖恩出现在门口。他开玩笑一般说了那句话,但我还是将嘴唇上的颜色都擦掉了。之后,当晚在剧场,我注意到查尔斯盯着赛迪看,又重新涂上口红,看见肖恩的表情扭曲了。那晚开车回家的路上,气氛紧张。外面的气温已经降到零度以下。我说我很冷,让肖恩把暖风调高点。他愣了一下,笑了笑,把所有窗户都放了下来。一月的寒风打在身上冰冷刺骨。我想将旁边的窗户摇上来,但他上了儿童锁。我请求他把窗户摇上。“我很冷,”我不停地说,“我真的真的很冷。”他只是大笑。整整十二英里路,他都咯咯笑着,仿佛这是一场游戏,仿佛我们都乐在其中,仿佛我没有冷得牙齿直打战。
他转身就要离开,但在门口停下了。“我以为你比别人强,”他说,“没想到你和其他人一样。”
“好吧,鱼眼睛,”他说,“我会的。”
“你在干什么?”他说。
“你以前也这样说。”
泰勒没有眨眼,也没有犹豫。“我觉得对你来说,这儿是最糟糕的地方。”他声音很轻,但他说这些话的感觉像是喊出来的。
我和肖恩去虫溪剧场为一出音乐剧试唱。首次排练时我见到了查尔斯,半个晚上我都在鼓足勇气试图和他说话。最终我说了,他向我吐露了一个秘密:他爱上了赛迪。这虽不是理想结果,但倒让我俩有了共同话题。
肯定是我的幻觉。泰勒从不回家。想到这里,我放声大笑,发出尖利的咯咯声。一旦离开这个家,只有疯子才会回来。现在我的视线里出现了更多粉色和黄色的斑点,就好像我身处一个雪花水晶球。很好。这意味着我马上要昏过去了。对此我充满期待。
“除非她承认自己是个妓女,否则哪儿都不能去。”肖恩说。
她一定抓住了他,因为我感到他的身体在挣扎。我倒在地上。我睁开眼睛时,母亲和肖恩正面对面站着,母亲身上只穿了一件破烂的浴袍。
整整一个月,我屏息以待。但是没有征兵,也没有再发生袭击事件。天空没有变暗,月亮没有滴血。远处有战火的隆隆声,但山上的生活一如往常。爸爸说我们应该保持警惕,但冬天来临时,我的注意力重归日常生活的琐事。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脖子瘀青,手腕浮肿。我头痛——不是脑袋里面痛,而是整个脑子痛,仿佛这个器官本身柔软脆弱。我去上班了,但早早回了家,躺在地下室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着疼痛结束。我躺在地毯上,感受着大脑怦怦直跳。这时泰勒发现了我,他斜靠在我脑袋附近的沙发上。见到他我并不开心。让泰勒看到我在家里被拽着头发拖着走,比这件事本身更糟糕。如果在让它继续下去和让泰勒回来阻止它之间选择,我宁愿选择让它继续。显然我会这样选择。那时反正我马上就要昏过去了,然后很可能会把它忘掉。再过一两天,可能甚至会感觉它没有真实发生过,只是一个噩梦。再过一个月,只留下噩梦的回声。但是泰勒看到了,让这件事变得真实起来。
我眼睛一亮。“我打算九月上高中。”我说,“爸爸不会乐意,但我想去。”我以为泰勒会感到高兴,但他一脸苦相。
“我们是吗?”我说,“家庭教育的孩子?”我试着回忆最后一次看课本是什么时候。
“你想过离开吗?”泰勒问道。
在我们俩中间的座位上放着一把手枪。肖恩不换挡时便拿起手枪抚摸,有时像个神枪手一样在食指上旋转手枪,让枪管反射着过往汽车的光亮,然后才将枪放回座位。
母亲抓着自己的头发在抽泣。
“杨百翰大学接收家庭教育的孩子。”他说。
“门把手断了,”我撒了谎,“风一吹门就开。这把锁便宜,但很管用。”
“招生委员会除了我们告诉他们的,什么都不会知道,”泰勒说,“如果我们说你在家上学,他们会相信的。”
另一个声音传来。是母亲。她在哭。“住手!你会要了她的命的!给我住手!”
他抓住我的手腕,我的身体立刻进入熟悉的姿势,头向前,手臂绕在腰后,手腕可笑地弯曲。就像舞步一般,我的肌肉记住了这些动作并迅速抢了一拍。空气从我的肺里涌出,我努力弯得更深,尽可能减轻腕关节的疼痛。
九月,世贸中心双子大楼倒塌了。在它们消失前,我从未听说过它们。我困惑地盯着电视,看着飞机撞向它们,那些我难以想象的高耸入云的建筑摇摇晃晃,然后轰然倒塌。爸爸站在我旁边。他刚从废料场回来。他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他从《圣经》的《以赛亚书》《路加福音》和《启示录》中选取关于战争和战争传言的熟悉段落,大声朗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