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被证明的学习理论很多,但这比不上它被忽略的程度。现在反观学习理论,它可能是被看作科学哲学家伊·拉卡托斯称之为“退化的研究范式”的研究项目了,对它的研究再也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人们做的研究越来越多,而其中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越来越少。
这个答案让我的学生和我都感到震惊。如果你在做科学研究,那么一致性就是最重要的。如果观察者都不能认定一个特定的现象是否存在,那么更遑论得出科学解释了。你面对的情形将会一团糟。
在我们学校,我熟识的一个人类学家曾被学生问及,人类学家如何看待在研究其他文化中的人类信仰和行为时所面对的可靠性问题?换句话说,在面对不同人类学家的多样性解释时该怎么办?她回答:“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我们人类学家所做的事是理解我们看到的东西。我们认为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因为他们有迥异的设想和观点。”
旧理论逐渐过时,新现象不断出现,进而有人提出了一个亮眼的新想法,这迟早会推翻旧理论,或至少让旧理论变得不那么权威和有趣。新理论通常不能涵盖旧理论中的所有方面,而新内容在一开始只能由一些人们不感兴趣的数据支持。新理论常常并不着重解释已有的事实,而只是希望预测出一些新现象。
正如在科学领域中一样,在技术、工业和商业领域的巨大变化也通常得益于革命而非渐变式的进化。蒸汽机被发明出来,这让世界上许多地方的主要纺织材料从毛线变为棉线。火车被发明出来,让工业生产不再局限于一个地区。工厂开始进行大规模生产,终结了远古以来的生产技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互联网的出现几乎改变了一切。
在走出教堂之后,我们(塞缪尔·约翰逊和他的传记作者詹姆斯·鲍斯韦尔)站在那里讨论了一会儿贝克莱主教机智的诡辩法,他试图证明事物的非存在性,即宇宙间的所有事物都只是人们理念中的。我(鲍斯韦尔)表示,虽然我们都同意主教的观点并不正确,但是没办法反驳。我永远都忘不了约翰逊灵机一动就给出了答案,他伸脚用力踢向一块大石头,直到他被弹回来——“我这样反驳了它。”
在不同文化之间,甚至连人们所偏爱的推理形式都有所不同。逻辑是西方思维的基础,而辩证法则是东亚思维的核心。这两种思维类型甚至会带来矛盾的结果。
欧洲大陆的社会科学家对美国社会科学家的那套僵化的“方法论个人主义”嗤之以鼻,并对其不能结合更宏大的社会结构和时代精神的科学分析大失所望。在关于社会与组织论题的思考上,主要的进展源于欧洲大陆而非美洲大陆的盎格鲁-撒克逊传统。
强化理论的一个弱点是它实质上是一种渐进式变化。一道光出现,不久之后会有电击。动物会慢慢明白光预示着电击。另一种情况是,动物按压控制杆而得到食物,它们因此逐渐领悟到按压控制杆的动作就是它们的饭票。
这种极端主观主义的观点在20世纪70年代从法国传到了美国。解构主义背后的主要观念是,文本可以被拆解,以展现意识形态倾向、价值观和个人的主观视角,这些东西暗藏于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当中,包括那些被当作有关自然的事实的主张。
虽然“一切事物都是推断”是事实,但这并不表明任何推断都是无可辩驳的。如果你发现自己在动物园遇到一位后现代主义者,千万别让他趁机告诉你,你认为一个有象鼻和象牙的大型动物是一头大象的想法只是一种推断——因为那可能是一只带有腺分泌问题的老鼠。
就在开尔文男爵宣告“物理学的未来是乏味无聊的”5年之后,爱因斯坦发表了他关于狭义相对论的论文。相对论因而取代了艾萨克·牛顿的力学理论——这套描述运动和力的理论在过去两个世纪里从未被撼动过。爱因斯坦的理论不仅仅是物理学领域的一个新发现,它更预示物理学的新未来。
索卡尔的文章没有经过同行评审就被接受了。在他的文章被《社会文本》杂志发表的那一天,索卡尔在《混合语言》杂志上揭露了这件事,说明他的文章只是一个伪科学的骗局。《社会文本》的编辑们回应,这篇文章虽是一次“拙劣的模仿,却也没有实际上改变我们对它的兴趣,它本身,可看作一个问题文案”。
任何心理学家都知道罗素的这段讽喻里隐藏着不少真理。实际上,认知革命的奠基工作是由西欧人完成的,尤其是德国人,他们主要关注知觉和思维,而不是学习过程。美国的认知理论研究土壤就贫瘠得多了,若不是欧洲人的推进,他们对于思维的研究还不知道要多久之后才会出现。由欧洲人奠基的社会心理学研究起先并没有“被行为化”的确不是偶然的。
科学中的“非理性”(或称准理性)实践时常发生,甚至有时会和线性的、理性的教科书上所讲的科学过程相反。有时候,科学家会放弃那些被广泛接受的理论,并致力于研究一些可能还没有太完备证据支持的理论。他们对新理论的接受度就像他们最初相信逻辑或数据一样。
美国人研究的动物们会疯狂地奔跑,以一种不可思议地方式活蹦乱跳,最后在偶然情况下得到想要的结果。德国人观察的动物会安静地坐着、思考,最后会从它们内在的意识中逐渐寻到答案。
科学不仅仅建立在证据和充分证实的理论之上,信念和预感可能会让科学家忽略已有的科学假设和被广泛认同的事实。几年前,著作代理人约翰·布罗克曼询问了大量科学家和公众人物,让他们告诉他一些自己认为无法证明的东西,而后布罗克曼将人们的回应结集成书出版。在很多例子中,一个人最重要的工作都是被假设所引导的,而那些假设永远也无法被证明。我们这些普通人就更别无选择,只能如此这般行事。
科学范式的改变和那些技术商业领域的变革的一个不同点是科学领域的旧范式通常不会彻底消失。认知科学不会取代所有学习理论的发现,甚至那些旧有发现背后的解释逻辑也不会消失。相反,新的认知科学是建立在以往大量研究工作的基础之上的,如果没有学习理论的框架,那么认知研究甚至不可能出现。
那些隐藏于某种特定科学工作中的范式,以及那些科技、工业和商业领域中的范式,都会受到人们没有意识到的变化的影响。这些变化在最初常常无法借助证据而“被充分说明”。有时候新的范式会和旧范式形成一种不易分辨的复杂关系,有时候新范式会完全取代旧的。
伯特兰·罗素曾观察过研究动物行为的科学家,发现他们在看待实验对象时会带有自身的文化背景的特征。具有实用主义倾向的美国人和理论旨向的德国人在看待事物时会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威廉汤·姆森,开尔文男爵,绝对零度的正确值的发现者,1900年对英国科学促进会成员发表的演讲
古希腊人相信宇宙的稳定性,因此从亚里士多德到爱因斯坦,期间那么多科学家都被束缚在那种观念中。相比之下,中国人却深信世界是持久变化的。中国人对情境的关注让他们对声学、磁学和重力有了正确的理解。
然而,当动物几乎在瞬间明白了两个刺激之间的联系时,又会出现新的现象。例如,一个实验者可能长期对老鼠实施某种刺激,在它听到蜂鸣器响之后电击它。老鼠以后在任何时候听到蜂鸣器响都会表现出恐惧(具体行为可能是蜷缩起来或紧张得排便)。但是,如果蜂鸣器响之前有光出现,则不会有电击,那么老鼠会表现出较少的恐惧感——在第一次有光出现的时候老鼠就会这样。而在第二次这样做的时候,老鼠就真正一点儿恐惧感也不会表现出来了。这给了许多人一种启示,一些学习类型最好通过对老鼠复杂行为的因果分析来进行理解。
在爱因斯坦的论文发表50年后,哲学家和科学社会学家托马斯·库恩写就了《科学革命的结构》。他提出科学发展并不总是要经历提出理论、搜集证据、修正理论的艰难过程,相反,革命才是科学取得巨大推进的常规方式。这一论断震撼了整个科学界。
乔治·奥威尔曾说,有些东西极其愚蠢,以至只有知识分子才会相信。但是公平点儿来说,没有人会真正相信现实只是一个文本,尽管有许多人确信他们相信这一点。或许是真的吧。后现代主义正逐渐在北美学术圈中消逝。在法国,这种观念消失已久,正如我的一位法国人类学家朋友丹·斯佩贝尔所言:“它从来也没有被冠以法国出品的称号。”
用来解释动物迅速领悟事物之间的联系和无法理解一些联系的学习理论是有缺陷的,但这种缺陷并不像人们起初认为的那么严重。学习理论的危险并非来自于这些异常现象,而是源于看似不相关的认知过程,包括记忆、视觉认知模式的影响、对事件的理解和因果推理。
在今天,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约翰逊看待现实一样轻易就确认了现实的存在。
回想一下第1章中的那个裁判,他只承认自己贴上了标签的动作和球的概念,除此之外便否认其存在。许多自诩为后现代主义者或解构主义者的人会赞同这位裁判的观点。
几乎在同一时期,人们发现了一些暂时性的令人困惑的现象。马丁·塞利格曼对于传统学习理论的最为核心的一个论断提出了尖锐的质疑。塞利格曼认为下述观点大错特错,即人们可以将随意的两个刺激组对,呈现给动物,而动物会领悟到它们之间的联系。回顾一下第8章提到的,那种动物们没有“准备”去学习的联系是不会真正被它们领会到的。狗可以很容易地学会向右边走,如果有光在右边而非左边出现的话,但是如果光在上方而非下方出现时,狗就会不知所措。一个学习理论家虽然试图教鸽子不在灯亮时啄食便会得到食物,但鸽子最终还是被饿死了。
对于具有科学思维的心理学家来说,应用强化-学习理论来理解各类心理学现象是不可或缺的,无论是涉及动物还是人类行为。而提供其他类型证据的科学家总会被忽略,甚至情况更糟。
科学理论中的极速且不甚成熟的转向,再加上人们了解到文化因素会影响科学观点,这些都与科学一向所呈现出的纯粹理性和以确定性的事实来说话的面貌大相径庭。这些变化可能会导致人们用一种彻底反科学的方法理解世界,而这个趋势在20世纪末期发展猛烈。
如果你发现自己在和一位后现代主义者对话,当然我十分不建议你这么做,不过试试下面的方法吧。问问他,人们信用卡上的收支记录仅仅是一个社会建构吗?或者问他,社会中的权力差别仅仅是一种观念中的解释吗,还是说它们是有些现实基础的?
不过,我得承认,由后现代主义者关注的一些议题所生发出的有关权力、种族和性别问题的研究看上去是有效且重要的。比如,人类学家安·斯托勒就针对荷兰在印尼殖民地的身份认同问题做了十分有趣的研究,荷兰人会用一些不可靠的,有时甚至是滑稽的标准判断一个人是否是“白人”。没有什么比美国人判断一个人是否是黑人的规则更直接了,他们会看一个人是否有哪怕“一滴”非洲人的血液,这当然是一种社会建构,没有任何深刻的现实基础。斯托勒的研究引起了历史学家、人类学家的浓厚兴趣,那些关注人类如何对世界进行分类、人们的动机如何影响其对世界的理解的心理学家也从斯托勒这里得到了启发。
新的机会出现在认知领域(随后即为认知神经科学领域)。仅仅几年间,就不再有人研究学习理论了,也很少有认知科学家纡尊降贵以学习理论解释他们的发现。
在理解范式转移的非理性方面时,科学家也需要注意,文化观念也会深刻影响科学理论。
1996年,纽约大学的一名物理学教授,艾伦·索卡尔向《社会文本》杂志递交了一篇文章,这个杂志以其后现代主义立场引以为傲,杂志编辑也多以学术水平高而著称。索卡尔文章的标题是:“超越界线:走向量子引力的超形式的解释学”。他想检验一下如此著名的杂志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吸纳学术垃圾。这篇文章中充斥着后现代术语,声称“一个外部世界的属性是独立于任何人类个体之外的”,这个所谓的外部世界是“一种教条式的认知,是长期以来由后启蒙运动霸权所操控的,在西方知识分子群体中盛行”。因为科学研究代表着“逻辑自洽的理论,充满自我指涉意味”,因此“借助来自异见群体或边缘群体的反霸权话语来看待这件事时”,它“肯定不能拥有一种在认识论上的优先地位”。在文中,量子引力仅仅是一种社会建构。
在雅克·德里达的论述中有:“文本之外空无一物。”有这种想法的人有时会否认世界上存在“不可解释之物”。“现实”只是一种建构,除了我们对它的理解,什么都不存在。人们可以广泛分享,甚至在宇宙范围内分享对于世界的一些方面的理解,这种事实是无意义的。这类观点只能表明存在被分享的“社会建构”。在这场运动中我最喜欢的一句表述是,并不存在事实——只有“真理体制”。
科学理论有时候可以在特定的世界观中寻到踪迹,而这些世界观在不同学术领域、意识形态和文化环境中迥然不同。这些个性十足的理论有时甚至是相互矛盾的。
在现今的物理学领域已无新发现可言。我们的全部工作只是让测量越来越精确。
——詹姆斯·鲍斯维尔,《塞缪尔·约翰逊传》
我的错误在于认为文化人类学家必须把他们自己当作科学家。在我开始研究文化心理学的时候,我试图和一些文化人类学家沟通。我希望从他们那里学到东西,期望他们会对我关于由文化差异带来的思维和行为差异的实证研究感兴趣。我惊异地发现,大多数自称为文化人类学家的学者都没兴趣和我对话,也不会采用我的数据。他们并不打算给他们的概念一些“优待”,不会用我的证据支持他们的观点。
在学习理论如日中天的时候,心理学家认为,大量的人类行为都是模式化的结果。我看到简做一件事而让她获得了某种“积极的强化”。那么,我也学着去做同样的事而得到积极的结果。或者我看到她因为做某件事而受到了惩罚,那么我就避免做这件事。“替代强化理论”是很明显的,并且很难通过严谨的方法来检验,除非通过温室实验表明孩子们有时会在短期内模仿他人的行为。打一个洋娃娃,孩子可能会模仿此行为。但是这并不能表明一个长期具有攻击性的成年人是因为观察到别人因攻击行为而受到褒奖从而模仿其行为,让自己也变得具有攻击性。
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60年代晚期,心理学领域一直被强化学习理论掌控。伊万·巴甫洛夫向人们表明,一旦一种动物“习得”某种随意的刺激预示着一种强化机制,那么这个刺激会和这种强化机制一样引起生物体同样的反应。在拿出肉之前,摇铃声同样会让狗有流口水的反应,就像它们看到肉本身会流口水一样。伯尔赫·F·斯金纳提出,如果通过强化过程,一个生物体习得了某种刺激的意义,那么当这个生物体希望发生这种强化时,它就会做出相应的行为。如果老鼠明白了它压下控制杆就能获得食物,它就会这么做。后来的心理学家根据各类原则设计了无数实验去验证巴甫洛夫和斯金纳的理论。
这些科学中的非理性方面可能会有利于那些自诩为解构主义者或后现代主义者的人去反驳一些客观真实的概念。如何反驳这些虚无主义呢?我们应当对那些坚称“现实”仅仅是一种社会建构产物的人说些什么呢?
心理学领域就提供了一个特别鲜明的例子,一个新范式极速出现,而几乎在同时旧框架就被抛弃了。
新的理论方法通常不能将我们带往某个确切的地方,尽管有大量科学家在这条路上孜孜不倦地探索。然而,有一些新的范式似乎在一夜之间横空出世,打破并取代了旧有的观念。
西方的灵长类动物学家没有看到,脊椎黑猩猩群体中的社会互动比一对非洲黑猩猩彼此间的行为复杂得多,直到日本的灵长类动物学家指出黑猩猩群体的行为中所体现的复杂社会性。
不同的文化实践和信仰会产生不同的科学理论、范式,甚至是推理形式。同样的情况也会发生在商业领域。
库恩的分析在某种程度上让科学家困惑,因为它将一些看似非理性的元素带入了科学过程的概念里。科学家不会因为旧理论不够完善或有新数据出现就轻易抛弃已有的认知。只有当一个新想法在一些层面上比旧观念更令人满意,且有科学证据表明其更值得玩味时,范式转移才会发生。科学家在寻找“容易摘到的果实”——那些由新理论推出的令人吃惊的发现,且不能以旧理论解释,它们已经成熟了,可以被采摘。
令我震惊的是,后现代主义的虚无主义却席卷了许多学术领域,从文学研究到历史学,再到社会学。为什么这种趋向如此强烈?一个熟人告诉我,他问自己的学生是否会将物理学定律仅仅当作关于自然的武断主张。“是的。”这位学生确定地说。“那么,当你乘坐的飞机上升时,你能想到一些让飞机停留在空中的物理学定律吗?”“肯定会。”她答道。哲学和政治科学家詹姆斯·弗林在一所名牌大学对学生们进行了一项调查,他发现大多数学生认为现代科学仅仅是认识世界的一种观点。这些青涩的学生诚实地给出了他们的想法。他们在许多人文和社会科学课程上听到的东西鼓励着他们这样讲。你可能会认为在那些领域的教授仅仅是在和学生开玩笑或者试图让学生加强对这方面知识的理解。但是,再想想那些物理学家和后现代主义者的故事吧。
科学家进行的准理性实践,以及文化因素对价值观和推理结构的影响,可能会促使后现代主义者和解构主义者更加确信,并不存在所谓的事实,只存在人们对于现实的统一的社会性解释。他们显然没有按照自己相信的这些观点去生活,但是他们在众多大学中教授、研究并不遗余力地传播这些虚无主义的观点。这些教导是否在今天导致了人们反对科学,让个人偏见盛行呢?
我发现关于后现代主义者尤其讽刺的一点是:他们对现实的理解总是那样,却从来没有证据;他们这么解释世界也完全没有什么基于心理学研究的背景知识。不过,那些心理学家的发现所支持的论点只是比这些后现代主义者的论断保守了一点点,两者不过是半斤八两。心理学家最伟大的一个成就是证明了哲学家的格言,即所有事物,从运动知觉到对我们思维工作方式的理解,都是一种推断。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直接获知的,或是由直觉告诉我们准确无误的答案。
许多心理学家开始注意到,真正令人激动的现象与思考过程而非学习过程有关。几乎在一夜之间,大量研究者开始研习思维的运转规律,以及学习过程突然停止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