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寇杰的述说
在萨满教研究界,西方学者习惯从神灵与萨满的关系方面,来对萨满教的信仰崇拜对象进行划分,如萨满的守护神、萨满助手神、萨满巫祖神等;我国的学术传统中,则更侧重从产生论和社会功用角度来划分神灵,如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和精灵崇拜等等。这些不同的视角导致了对萨满教认识的差异。我们看到,西方的学者重视萨满神秘体验,而忽视了萨满教的一般崇拜对象,而这些对象和人类在生存、疾病、繁衍等方面的基本需要相当密切,代表了萨满教的现实基础。所以当学者们把热情集中在萨满昏迷、神灵附体等精神现象上时,实际上是用对萨满的研究代替萨满教的研究,用萨满技术方面的神灵代替所有神灵。这样的萨满教甚至可以是个人性的,是可以脱离信仰基础和社会环境的宗教体验。另一方面,我国学者的研究尽管克服了上述问题,但却对萨满神秘体验涉及甚少,对萨满乃至信众如何看待和划分神灵研究不深,因此而导致对萨满教认识表面化、片面化。
萨满有什么技术和本领?这个问题让关寇杰略微迟疑了一下,大概这方面的问题比较多,一时不知怎样解释。她说,萨满给病人治病前,要拿病人的一样东西,晚间睡觉时萨满枕着,萨满用它来引导做梦和占卜。萨满往往通过做梦会见神灵。过去早起吃饭时,吃前要往火堆里扔些吃的东西,也是这个道理。传说,有个萨满睡了九天九夜,听得懂鸟语和动物的话,也听得见神灵的话。他听见一个穷人家的火神和一个富人家的火神之间的谈话。穷人家的火神说,这家人虽然穷,但尊重我,总往火盆里扔吃的东西敬我。富人家的火神说,这个富人从来不扔东西给我,气得我非把他家烧光,让他家穷得叮当响。穷人家的火神说,你要烧就烧你的家,别把我这家子烧了。萨满醒来,告诉富人,你家要着火,可是他不信。第2天他家果然起火了,马鞍子用大铁锅扣着,都被烧着了。而和他家临近的穷人家里一点火星也没有。
这个故事出自关寇杰之口,让人感觉到她并非总是那样不苟言笑,她的智慧和幽默深刻而不张扬,淡淡地带着历史的玩味,就象陈年老酒流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
这天的座谈持续到很晚,我们似乎发现了最宝贵的矿藏,关寇杰让我们取之不尽。我们舍不得放弃和她的对话,直到她说:明天我和你们一起走,到十八站去看我妹妹,我们的询问才肯罢休。
展览室中有装着神偶的桦皮盒,有人希望关寇杰介绍一下有关桦皮盒的情况,她半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桦皮盒装小神,平时挂在马鲁(神位)上,用的时候摆出来。各家的神灵不一样,神灵的排列也不一样,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供神基本都是男的,会跳神的女人可以唱祭祀歌,不会跳神的不可以唱。供神时,马鲁神位是用柳条弯成弧形、半圆形状代表的,然后从左到右竖插数根柳条代表神案。把神灵画像挂在上面。在画像前边放置柳条编起的供桌。
鄂伦春族有没有常规性的祭祀?关寇杰说,有。鄂伦春人习惯春天上供,搞祭祀活动。那时侯鸟都飞回来了,有大雁、天鹅、野鸭子。农历三月,河水化了,草绿了,树绿了,就该祭祀神灵了。在一个宽敞的地方,搭建一个撮罗子,撮罗子里面安放马鲁神位,它正对着门。男的坐在靠近马鲁的两侧,女人坐靠近门的地方。小女孩在来月经前可以坐男人坐的地方。供的是画像神,求哪个神就挂哪个神的像,不一定非供山神爷。供品有狍子、鹿、野鸭、天鹅,不供猪,但供香。祭祀时唱的调和跳大神一样,专门有几个会唱的,春天供时就请来唱。
关寇杰的回答,给了我的十分重要的启示。按照鄂伦春族的民族习惯,可以按照萨满跳神中领神的“巫统”和非萨满的一般人祭祀的“祭统”来区分神灵和精灵属类,虽然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不十分明确,但是这样的区别是存在着的事实。萨满教神灵是就宗教功能划分的,在萨满跳神和一般的祭祀仪式中,我们比较容易区别它的两个方面(即萨满和信众)传统,所以不能重视一个而忽视另一个。当然祭统和巫统之间并没有严格界限,它们是一个传统的不同表达方式。关寇杰提示我们,要在统一的萨满文化背景下尽量做到全面、整体地看问题。
人们最佩服什么样的萨满?“能过阴的萨满”,几个妇女异口同声地回答。当让她们解释一下时,所有的目光又集中到关寇杰身上。关寇杰慢条斯理地讲述道:
跳神后病人不好怎么办?有人问。关寇杰说:萨满跳神求神治病,首先要病人许愿,比如他说:病人要是好了,三天之内供狍子。病人好了以后要实践诺言,一定要上供,否则就继续生病。如果病人已经还愿了,还是没好,那么就再跳神。
有人问:这些萨满谁厉害?关寇杰立即回应,谁厉害在于神,不在于萨满。谁的神大,谁就是最厉害的萨满。有的萨满能把肚子里的枪子取出来。孟淑清的妈妈能把锉和铁刀吞到肚子里,三天后才吐出来。这样的萨满就算厉害。
就这样,关寇杰在我的身边不断地娓娓道来,鄂伦春族的萨满文化风俗在她的描述中格外清晰、具体、生动,她的叙述不断地触及我的学术神经,一个个思考点就在她的述说中明朗起来。
什么人能当萨满?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发问。关寇杰还是喃喃地回答:有些人有病,久治不愈,萨满给跳大神,病人许愿当萨满后,老萨满医好了他,然后要给他举行学习萨满仪式。老萨满带新萨满的跳神一般也在春天举行。特意建个大的撮罗子,他们在里面转圈跳,老萨满教什么,小萨满就学什么。第三天快跳完的时候,神灵来了。撮罗子里头立两根树杆,叫“托若”,在两杆中间离开地面绑一横杆,是萨满接神的椅子,把马鲁神位摆放好。跳神时,老萨满帮助新萨满招呼各种神,告诉神灵,说:小萨满是你的主人,以后他跳神,请你帮助他。经过老萨满沟通介绍,小萨满和神灵取得联系。这种跳神中,小萨满一般要练习三天,这次学习之后,他可以独立跳神。有的老萨满一直跳到死都有神;有的60多岁就不跳了,但神来了他知道,可是跳不动了,或者跳得不剧烈了。
展览馆里摆放着一些神偶,统称“布尔干”。关寇杰给告诉我,“布尔干”是一般人都可以求的神,不用跳大神,供神的时候,就把神像摆上,然后上供求它们就行,一般人都可以上供祭祀它、求它。祭祀布尔干时,唱的调都差不多。布尔干有好多种,其中有阿尼兰,是个跑腿报信的神。有草神,这个神的画像上有三个人,中间的那个是头领,两边都是男的,是跑腿的。中间的男人有4只手,两只手向上,两只向下。最上边一排,左边是太阳,右边是月亮。太阳下边有树,有两匹马栓在树上。她指着一幅神像接着说,这个神灵叫翁古鲁布尔干,这个画像上有4个人,有太阳和月亮,有鸟和蟒猊。有病时可以求它们救治,打猎时可以求它们帮忙。天地、老天爷我们都叫“恩都里”(神灵),跳大神时没有这种神。
死人的灵魂有时候回来找子女,像这个村子某某人的爹死后,他爹的灵魂来找他,这时萨满就编一个草人,立起来,给他上供。然后祷告,让他到阴间去吧,不要来找家里人。最后打一枪,把他赶走。从阳间进入阴间要过一道河,摆船的是一个瘸子老头。要过几道关,有马阻挡的关口,有狗阻挡的关口……几道关都过去了,才能到阴间。萨满到阴间要带狗,萨满过阴时,一条活狗就躺在身旁,他手里抓着栓狗的绳子就可以了。萨满到阴间还带两只鸟,在阴间遇到需要说合和商量的问题时,就由它们出面。要是还不行,就请上面的鸟神过来帮忙。这个鸟神会飞过来,抢过灵魂就走。萨满从阴间回来前,别人要用鼓敲醒他,一直到萨满说“我回来了”才安全。萨满回来后,摘下神衣上的一个布条绑在病人头上,有时也把神衣上的一个铃铛,挂在病人身上。要是小孩丢了魂,得了病,就请萨满叫魂(巴伯列)。叫魂时唱的歌大意是:小孩吓掉的魂听着,你的爸爸妈妈在找你,东边找了,西边找了,快回来吧。家里给你准备了好多漂亮的衣服,你回来吧,回到爸妈跟前吧。然后问:“回来没有?”有人把小孩拧一下,小孩要是有了反应,就说回来了。
白银纳的妇女中有位叫关寇杰,她68岁。与其他人不同,她不那么热情,十分沉静,总是半闭着眼睛,不声不响地听着别人热火朝天的谈论,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在集体谈话的场合她似乎没有什么表现欲望,我们几次特别向她请教,她的回答都很短,不多说,但是只要她说话,都讲得很清楚。看得出,与一般妇女不同,对于萨满教,她知道得更多。
跟随着白银纳的妇女们,我们来到乡民族展览馆参观,关寇杰远远地落在最后。任着别人前行,我放慢脚步,故意等着她。
关寇杰认为,萨满是利用神灵来治病的,不同的神灵治的疾病不一样。阿您?则勒格神,它治头疼感冒、出麻疹和其他流行病;狐仙神能72变化,什么病都能治好,会找东西,丢个针都能找到。利用神灵治疗疾病是传统萨满文化的特点,而不同家庭的萨满不可能包治百病,因为他们不可能请来所有神灵。这样一来,不同家庭之间的萨满互助就是必要的了。关寇杰说,我们有病时,各家互相帮忙。我有了这种病,可是我家没有治疗这种病的神,就去求你家;你家有病,自己治疗不了,找我家帮忙,我家要是能治这种病,就会帮忙。这样病人就好得快。萨满请神时还会遇到各种困难,帮助萨满克服困难的神灵也是必不可少的。獾子神叫昂难,跳大神时有这个神。它是从石头山里蹦出来的。跳神时如果别的神来欺负你,就请这个神把石头山拉过来,把来神挡住,让它出不来进不去。
这个展览馆虽然不大,但是搜集了不少鄂伦春族传统文物,其中有一套完整的萨满服饰,还有萨满鼓、萨满神偶等许多东西。站在一些木刻的萨满神灵偶像前,我指着一对黑底色白眼睛的木刻神偶,希望她告诉我它们代表什么。关寇杰没有立刻回答,她沉思了一下,显然她希望给我一个完整的解答,而不象其他人那样一事一议。她指着展览柜里的各种神偶如此告诉我:鄂伦春族萨满的神灵叫色尼(seni),分上下两种。属于上边的神灵有两个鸟、蟒蛇、太阳、月亮和北斗星;中间的没有;属下边的有过阴的神道尔布尔(Daolbul),它是带领萨满到阴间的神。道尔布尔是黑夜,也是地藏王。这两个神画的是黑色的,用木头刻的也是黑色的,它们代表蛇精,能变九男九女。蟒猊也属于下边的,它有九个脑袋。它的画像不大,有半尺见方。(9)
我惊异于她的回答,其中的学识很深,萨满教上、中、下三界及其每层世界里归属的神灵鬼怪,她用如此明了的语言就说清楚了,真是不可思议。然而,她的知识还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