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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字 作者:纳撒尼尔·霍桑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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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小精灵和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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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怜的女人,"那个并非无仁慈之心的老牧师说道,"这孩子会受到很好的照料!--远比你能做的要强得多!"

"我是妈妈的孩子,"那个鲜红的幻象回答道,"我叫珠儿!"

海丝特一把抓住珠儿,猛力地把她拽进自己的怀里,带着几乎一脸凶狠的表情怒视那个老清教徒长官。她已经被这个世界所抛弃,孑然一身,唯有这一件珍宝使她寸心不死,藉以为命,她感到她拥有不可剥夺的权利与这个世界抗争,并准备誓死保卫她的这些权利。

"你真的这么说吗?"总督喊叫道。"不,我们早可以作出判断这样一个孩子的母亲一定是个绯衣妇,典型的巴比伦荡妇①!不过,倒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就把这件事处理了吧!"

①此两书为宣传基督教教义的启蒙读物。

如果我们设想,西宾斯太太和海丝特·白兰之间的这次会面,并非是一则寓言,而是确有其事的话,那么,年轻牧师反对拆散一个堕落的母亲和因她一时的脆弱而诞生的女儿的论点,就已经得到了证明:这孩子早在此时已把她母亲从撒旦的陷阱中拯救了出来。

在总督和威尔逊先生的背后,另外有两个客人:一个是阿瑟·丁梅斯代尔牧师,也许读者还记得他在海丝特·白兰示众的场面中曾匆匆地扮演了一个勉为其难的角色;另一个便是那个与他影形不离的同伴老罗杰斯·齐灵渥斯,他在城里已定居了两三年了。这位博学的学者既是那个年轻牧师的朋友,也是他的医生,因为年轻牧师近年来由于在教会事务上呕心沥血,劳累过度,健康严重受损请老学者当他的医生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这件事就此圆满地解决了,海丝特·白兰带着珠儿离开了宅郏在他们走下台阶时,据说有一间房间的格子窗打开来了,贝灵汉总督的脾气古怪的姐姐西宾斯太太把头探出来,伸到阳光下。也就是她,几年之后,作为巫婆被处决了。

"海丝特·白兰,"他说道,生来严厉峻冷的目光盯住这个佩戴红字的人,"最近,关于你的问题议论不少。有一点我们已经作过慎重的讨论,那就是我们这些有职有权有影响的人是否能把一个不朽的灵魂,比如说那边的那个孩子,托付给一个失足跌倒,落入人间深渊的人去培育教导,而心安理得,无所作为?你说呢!孩子的母亲!想一想吧,要是把她从你身边带走,让她衣着庄严朴素,严格管教,懂得天上人间的真谛,那不是对这小孩的眼前和将来都有好处吗?在这方面你又能为孩子做些什么呢?"

不管是由于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的深处,隐藏着无限的烦恼和忧郁的痛苦。

老牧师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后,想把珠儿拉到他的膝间。但那个孩子除去她母亲外,不习惯别人触碰她或作出其它亲热的表现,立即穿过敞开的窗门,逃了出去,站到最高一级的台阶上,像一只羽毛斑斓的热带鸟儿,准备飞上天空。威尔逊先生对于这个突发的举动大为吃惊,因为他是一个慈祥的老爷爷式的人物,通常深受孩子们的喜爱--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他的检查。

"哎,真的!"威尔逊老先生叫道。"长着这么鲜红羽毛的小鸟是什么鸟呢?我想在阳光穿过五彩缤纷的窗户,在地板上投射出金黄和鲜红的形象时,我看到过这样的小人儿。不过,那是在故乡老家啊!请问①指詹姆斯一世,斯图亚特王朝的国王,一五六七年起为苏格兰王,一六○三年继伊丽莎白女王统治英国。

这种狂野而奇特的恳求表明,海丝特·白兰已经被逼得快要发疯了。

①教区官员。

那年轻牧师说完话之后,便往后退了几步,离开那一伙人,站到窗边,把半个脸隐藏在厚厚窗帘的褶皱中;此时阳光把他的身影照在地板上,从影子中可看出因刚才激烈的申辩身体在微微颤动。珠儿,这个狂野轻飘的小精灵,蹑手蹑脚地溜到他身边,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他的一只大手,把自己的面颊贴在上面;那轻抚是多么的温柔,多么的从容,使得在一旁看着的海丝特不禁问她自己:"那是我的珠儿吗?"然而她明白,在孩子的心中藏着爱,尽管那爱大多是以激越的感情表现出来的;自从她出生以来恐怕还没有第二次像现在这样温情脉脉。对于那个牧师呢--除了求之已久的女性的关怀体贴之外,再没有比这种孩子气的钟情更甜美的了。由于这种爱是发自精神的本能,因此它似乎是在暗示,我们身上确实存在一些值得爱的东西--此时他环顾四周,将手放在孩子的头上,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小珠儿的那种不同寻常的情绪到此结束;她放声大笑,往大厅另一头跑去,她蹦跳得如此轻盈,以致老威尔逊先生不禁要问她的脚尖是否碰着地。

老罗杰·齐灵渥斯,在年轻牧师的耳边说了几句。海丝特·白兰瞧了一眼这个通权达变的人。即令当时,她的命运悬而未决,心神不定,她还是看出他的相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自从她和他熟识以来,他变得益发丑恶了。黑色的皮肤似乎变得益发灰暗,他的身躯益发畸形。她和他的眼睛只接触了一瞬间,然后立即把她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正在进行的谈话上。"太可怕了!"总督失声惊叫起来,缓慢地从珠儿的回答带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一个三岁的孩子,竟说不出谁造她出来的!

你是基督徒的孩子吗--呃?你回答教理问答吗?也许,你就是那种调皮的小妖精或小仙女吧?我们一直以为,他们跟罗马天主教的其他遗物,全都留在快乐的老英格兰了呢!"

"说得好!"善良的威尔逊先生喊道。"我本来怕这个女人只是拿孩子当幌子,再没有别的好念头呢。"

你了解我,你具有这些人所缺乏的同情心!你了解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也了解一个母亲的权利是什么,尤其当一个母亲只有那个孩子和红字时,对这些权利的渴望又是多么的强烈!请你关心一下吧!我绝不能失去这个孩子!关心一下吧!"

你,小家伙,你是谁呀?你母亲为啥把你打扮成这个稀奇古怪的模样?

"这个小东西,我敢说,肯定有巫术附体,"他对丁梅斯代尔说,"她根本用不着老女巫的笤帚就能飞行①!"

"我请你把话说明白些!"

"上帝给了我这个孩子,"她叫道。"他把她交给我为了补偿你们从我手中夺去的一切。她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痛苦!是珠儿使我活着!也是珠儿叫我受惩罚!你们看见没有?她就是红字,只是她讨人喜爱,并具有千万倍的力量来赎偿我的罪孽!你们不能把她夺去!我宁愿先死!"

毫无疑问,她对自己的灵魂,现下的堕落以及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诸位先生,我认为我们毋需再问了。"

"哦!这是怎么回事,善良的丁梅斯代尔先生?"总督打断他的话。

②据《新约·马太福音》赫洛提王庆寿,以施礼者约翰之头盛于盘中,赏给舞姬莎乐美。

这种奇思狂想大概是因为珠儿这时站在窗边,离开总督园里的红玫瑰很近,加之想起了她来这儿的路上经过牢门旁的玫瑰丛,由此受到启发而产生的。

珠儿此时已经懂得是谁造出了她,因为海丝特·白兰是一个虔诚教徒家的女儿,在她跟珠儿谈过天父之后不久,就开始向她灌输那些真理,那些思想远未成熟的孩子也会感兴趣的真理。因此,珠儿虽入世仅三年,却已懂得不少事情,完全能够经得起《新英格兰初阶》或《西敏寺教理问答手册》①初阶的测验,尽管连这两部名著的样子都没有见过。孩子们都或多或少有股倔犟劲,而小珠儿本来就甚于别的儿童十多倍,如今,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时刻,她却使起犟性子,不是闭口不语,就是给逼得说岔了。小孩把手指放在嘴里,一再不客气地拒绝回答善良的威尔逊先生提出的问题,最后干脆说她不是造出来的,是她母亲从长在牢门旁边的野玫瑰丛里摘下来的。

"请你替我向他道歉,谢谢啦!"海丝特回答道,面带胜利的微笑。

"喂,喂!"她喊道,她那不祥的外貌像是给这座欣欣向荣的住宅蒙上了一层阴影。"你今晚能跟我们一起去吗?树林里要举行一次联欢会。我已经答应了那个黑男人,说海丝特·白兰会来参加的。"

"我的朋友,你说的话至诚至爱得有点出奇。"老罗杰·齐灵渥斯说道,对他莞尔一笑。

贝灵汉总督跨过落地窗门,走进大厅,三个客人跟随在他的身后。

"我们会慎重决定的,"贝灵汉说,"而且也会慎重从事。善良的威尔逊先生,我请你考察一下这个珠儿--既然那是她的名字--看看她有没有像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应具有的基督教徒的教养。"

"这是什么啊?"贝灵汉总督说,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红彤彤的小人儿。"老实说,自从我受老国王詹姆斯恩宠,万幸被召去参加宫廷假面舞会,风风火火过了那阵子以来,我从没有见到这样的小人儿了!当年每逢节假日,总会有这么一大群小精灵;我们把他们叫作节庆老爷①的孩子。可现在这样的一位客人怎么进到我的客厅来了呢?"

"确实说得有道理,"那长官回答道,"而且还引证了这么些论据,我们就暂把这个问题搁一下吧,至少,在这个妇女没有传出别的丑闻之前,就这样吧。不过,我们还得注意,还得劳驾你或者丁梅斯代尔牧师对这孩子定期进行《教理问答手册》的测验。另外,适当时候,十户联保委员①要关照她去上学和做礼拜。"

"上帝把这孩子交给我抚养,"海丝特·白兰重复说,嗓门大得几乎等于嘶叫了。"我绝不会放弃她的!"说到这里,一阵突然的冲动袭来,她转身面对年轻牧师丁梅斯代尔先生。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未正眼看过他。"你来替我讲话!"她叫道。"你从前是我的教长,负责过我的灵魂,比这些人更了解我。我不愿意失去这个孩子!替我说句话吧!

"女人哪,那可是你的耻辱牌啊!"那位严厉的官员答道。"正因为那个字母表示的污点,我们才要把你的孩子交给别人。"

"不过,"那个母亲的脸色益发苍白了,然而镇静地说道,"这块牌子已经教会了我--它每日每时都在教育我,此时此刻也正在教育我。我要接受教训,让我的孩子从中得到启发,变得更聪明,更美好,尽管它们对我本人没有多少好处。"

"我得呆在家里,照看我的小珠儿。要是他们把她从我手里夺走,我会心甘情愿跟你一块到森林里去,在黑男人的名册上签上我的名字,而且还要用我自己的鲜血签呢!"

"一个怪孩子!"老齐灵渥斯说。"很容易在她身上看到她母亲的成分。诸位,请你们想一想,通过分析孩子的天性,并根据其形态和气质来猜测谁是她的父亲,这样做是不是超出了哲学家研究的范畴?"

我们严肃的先祖们,虽然习惯于这么想,也这么说,人类的生存不过是一场艰苦的战斗,并且要心甘情愿地为了恪守义务随时准备牺牲财富与生命,但是如果认为他们因事关良心而会拒绝唾手可得的享受,乃至奢华,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譬如,那位可尊敬的牧师约翰·威尔逊,就从来没有宣讲过这一信条。此时他正站在贝灵汉总督的身后,捋着他雪白的胡须在谈论,说梨和桃很可以生长在新英格兰的气候里,紫葡萄也可能勉强在向阳一面的墙上蔓生滋长。这位在英国教会富裕的怀抱里长大的老牧师,早已对一切优良和舒适的物品具有合法的嗜好;虽然在布道坛上他显得多么严肃,或在大庭广众间惩办如海丝特·白兰那样的罪孽时多么声色俱厉,但是他平日待人接物还是很仁慈宽厚,因而深得民心,他赢得的爱戴之情远远超过他同时代的其他神职人员。

①英国十五和十六世纪时圣诞节等狂欢活动的主持人。

"珠儿,"他十分严肃地说,"你一定要好好接受教育,这样,到时候,你才能在你胸前戴上珍贵的珠宝。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孩子,是谁造出了你?"

走在客人前面的总督登上一两级台阶,打开大厅的窗门,发现小珠儿就在他跟前,而窗帘的阴影恰好罩在海丝特·白兰的身上,遮住了她部分的身形。

那个年轻牧师看到这种情形,立刻走上前来,面色苍白,一只手捂在心口上--每当他独特的神经发作时,他就会做出这个习惯的动作。他此时的样子,比起我们在海丝特示众受辱那场景中看到时更疲惫,更憔悴。

①据《新约·启示录》,巴比伦的卖淫妇身穿紫红色衣服,故称绯衣妇。

"她说的话有道理,"年轻的牧师开口说,嗓音甜美,微微发颤,但是强劲有力,余音在大厅中回荡,连挂在墙上的空铠甲也震得发出共鸣。"海丝特说的话确有道理,她迸发的情感也是合情合理的!上帝给了她那个孩子,同时也就赋予了她了解孩子天性和要求的本能--这孩子的天性和要求看起来又与众不同--而母亲的这种本能是其他人不可能有的。再者,在这个母亲和这个孩子的关系中难道就没有一种令人敬畏的神圣的品质吗?"

"珍珠!还不如叫红宝石,或者红珊瑚!从你的颜色看,至少叫红玫瑰!"老牧师边应答,边伸出一只手想拍拍小珠儿的面颊,但是没有拍上。"那你的妈妈在哪里?啊!我明白了,"他补充道,然后转过身来,对贝灵汉总督低声说,"这就是我们一起谈论过的小孩,瞧这儿,那个不幸的女人,海丝特·白兰,就是她母亲!"

"而且,我看我这位年轻兄弟的话含义还挺深呢,"威尔逊牧师先生补充说。"尊敬的贝灵汉先生,你怎么看?他替这个可怜的妇女不是申辩得挺有道理吗?"

"噢,并非如此!并非如此!"丁梅斯代尔先生继续说道。"请相信我,她承认孩子的生命是上帝创造的神圣奇迹,而且也许她也感到--我想这是千真万确的--上帝赐给她这个孩子的意图首先是要救活她母亲的灵魂,防止她进一步跌入黑暗的罪恶的深渊,要不然撒旦他们就会设法把她推进那个深渊。因此,给这个可怜的,而又罪孽深重的女人留下一个永生的婴孩,一个能够带来永恒欢乐和悲伤的生命,交给她照顾,是大有好处的。让她来培养孩子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让孩子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的堕落;但同时又教育她,告诉她--正如造物主许下的神圣保证那样:假如她能把孩子带上天国,那么孩子也会把她的母亲带到那里!这一切都是对她大有好处的。就这一点而言,那个犯罪的母亲要比那个有罪的父亲幸福些。所以,为了海丝特·白兰,也同样为了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缘故,我们还是不要管她们,让天意对她们作出安排吧!"

"我们下次在那里见吧!"那个巫婆皱了皱眉头,说罢把头缩了回去。

"我可以教小珠儿学会我从这里学到的东西!"海丝特·白兰回答道,同时把手指放到那个红色标记上。

贝灵汉总督身穿一件宽松的长袍,头戴一顶便帽,一身上了年纪的绅士居家独处时常见的装束。他走在最前面,边走边指划,好像是在炫耀他的家业,高谈他的宏伟蓝图。他的灰白胡子下面,围着詹姆斯国王①统治时期的老式宽大皱领,因而他的脑袋看上去有点像放在托盘上的受洗礼者约翰②的头颅。他的相貌这么刻板严厉,加之垂暮之年,鹤发鸡皮,由此给人的印象跟他竭尽全力营造的世俗享乐的环境与设施很不相称。

①据传女巫施展巫术,能骑在笤帚柄上飞行。

"不行。在这样一个问题上,用非宗教的哲学来寻根探源是罪过的,"威尔逊先生说。"还是通过斋戒和祈祷来解决吧!也许更好的办法是留着这个奥秘不去管它,让天意自然而然地泄露好了。这样,每一个善良的男基督徒都有权利向这个可怜的弃儿表示一份父爱。"

"就是那么一回事,"牧师接着说,"因为,要是我们不这样来看待这件事,岂不是等于说,创造一切肉体的天父轻易地承认了一次罪过,也不是对亵渎的淫秽和神圣的爱情不加区别吗?父亲的罪孽和母亲的耻辱产生的这个孩子,同样是来自上帝之手,而上帝正是千方百计地要感化她母亲的心,因此她才这么诚挚地,痛心疾首地苦苦哀求赐予她养育孩子的权利。这就是说她在祈求幸福,祈求她生命中唯一的幸福!毫无疑问,正如这位母亲给我们说的那样,她也在祈求报应,祈求痛苦的折磨,让人在许多意想不到的时刻感受到的那种痛苦的折磨;她在祈求剧痛,那种针扎似的剧痛,在不安的欢乐中反复出现的剧痛。她不是已经在这个可怜孩子的衣着上表达了这种思想吗?难道这身衣服还不够强有力地提醒我们那个烫进她胸口的红色符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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