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力充沛的珠儿在她母亲同采药老人谈话的时候,她一直玩得非常高兴。其实,她像前面说的那样,异想天开地跟映在水塘中自己的倒影玩耍,招呼那映像走出来,可是看它不肯出来,她便想替自己寻找一条通入那个不可捉摸的天地之间的道路。可是,很快她就发现要么是她,要么是那映像,总有一个是不真实的,于是她转身去旁的地方玩更有趣的游戏了。她用桦树皮做了许多小船,在上面装好蜗牛壳,一次次把它们送进大海,其数量之多远甚于任何一个新英格兰商人的船队;但是它们大多数在岸边不远处沉没了。她抓住一条鲎鱼的尾巴,把它逮住了,捕到了好几只海星,还把一只水母晾起来,让它在阳光下融化。然后,她从冲过来的潮水边上捧起白色的泡沫,迎风撒去,飞跑着追赶过去,想在这些大雪花落地之前再抓到手里。接着,她看到一群海鸟在岸上飞来飞去觅食。这个顽皮的孩子捡起满满一围裙的小石子,从一块岩石爬到另一块岩石追逐这些海鸟,投出一颗颗石子打它们,真是身手不凡。
"我该怎么说呢?"海丝特心中自忖。"不行!如果要用这个代价来换取孩子的同情,我是支付不起的。"
"知道的,妈妈,"珠儿说,"那是一个大写的A字。你在字帖上教过我。"
"那是什么道理呢?"海丝特问道,起初还因为孩子那番荒诞无稽的话忍不住微微一笑,但是继而一想,脸色变得刷白了。"这个字母除去跟我的心有关系外,跟其他人的心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那孩子并不就此罢手。当她母亲领她回家时,她问过两三次,晚饭时以及海丝特送她上床时又问了两三次,甚至当珠儿像是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又抬起头来问了一次,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闪着调皮的亮光。
"我当然知道!"珠儿说道,明亮的眼睛直视她母亲的脸孔。"那同牧师把他的手捂在胸口是同样的道理。"
她责备自己有这种情绪,但她无法消除或者减少这种情绪。在她试图克制这种情绪时,她回想起了那些很久以前的日子:在遥远的地方,有一所房子。每到傍晚他便从幽静的书房里走出来,坐在他们家的壁炉旁,沐浴在他娇妻的微笑中。他常说,他需要她那种微笑的温馨,以便从他那学者的心中驱走长时间埋头书卷所受的寒气。这种情景当时看起来不可说不幸福美满;但如今,透过后来她所经历的阴惨的生活来看,它们也只能划归她回忆中最丑恶的一类。她惊诧当时何以会有这样的情景!她惊诧她当时何以会答应嫁给他!她认为,她当时竟忍受了,而且还回握了他那只不冷不热的手的攥握,并忍心用她自己的媚眼和嗔笑来与他交流、交融,这实在是她最应追悔的罪过。在她看来,当时在她还不谙世事之时,齐灵渥斯诱惑她,使她产生幻觉,认为在他身边就是幸福,他所犯的这个罪恶比之后来人们对他所犯的任何罪恶,都更卑劣。
让那些只赢得女人的婚约,而没有赢得女人心中最热烈的感情的男人们发抖吧!否则,当一个比他们更强有力的接触唤醒了女人的全部情感时,那么他们就会遭到罗杰·齐灵渥斯同样的悲惨命运,甚至那种恬静的满足,那种坚如磐石的幸福形象,都要统统受到谴责,说他们把这种满足与幸福作为温馨的现实强加在女人身上。但是海丝特早就应该消除掉这种不公正之感。这种不公正算得了什么?难道在红字折磨下漫长的七年,受了那么多的苦难,还悟不出一点悔恨之意吗?
"不知道,妈妈,我知道的全都说了。"珠儿说道,神情比平时说话要严肃得多。"问问你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老人!也许他能告诉你。
"傻珠儿,"她说,"你问的是些什么问题啊?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一个小孩子不应当问的。我怎么会知道牧师的心呢?至于这个红字,我戴它是因为它上面的金线!"
或者说,良花益草经他一触碰会不会变成恶花毒草来满足他呢?普照大地的灿烂阳光会不会真的照到他身上呢?或者说,是不是真的有一圈不祥的阴影跟着他畸形的身体转,他到那里便跟到那里?他现在要到哪里去?他会不会突然陷进地里去,在那儿留下一块荒芜的、裂开的土地,要经过一段时间才会看见龙葵、山茱萸、杀生草以及其他一切在这气候中可能生长的有毒植物,极快地滋生蔓长起来?或者说,他会不会展开蝙蝠般的翅膀飞上天去,飞得越高,看上去越丑恶呢?
"是啊,我恨他!"海丝特又重复说了一遍,比以前更加激愤。"他害了我!他对我的伤害比我对他的伤害要厉害得多!"
于是,她开口说话了。
"我的小珠儿,"海丝特在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那绿色的字母,在你孩子的胸前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不过,我的孩子,你知道这个你妈妈非戴不可的字母是什么意思吗?"
"孩子,你知道你妈为什么要戴这个字母吗?"
"不管是不是罪过,"海丝特·白兰刻毒地说,两眼仍注视着他的后影,"我恨这个人!"
"珠儿!小珠儿!你在什么地方?"
"我不晓得妈妈会不会问我这是什么意思!"珠儿想道。
"闭嘴,调皮鬼!"她母亲答道,语气非常严厉,在以前她从来不允许自己用这种语气说话的。"别瞎缠,要不我把你关进黑洞洞的壁柜里去!"
她双手握住她母亲的手,露出她狂野和任性的性格中很少看到的那种诚挚的神气。这时海丝特突然想到:也许这孩子当真在以她天真无邪的信任来设法接近她,而且尽其所能,充分运用她的智慧来建立一个感情交流的集合点。这就显示了珠儿鲜为人知的一面。在此之前,这位母亲,虽然一心一意地钟爱着她的孩子,但总在告诫自己,不要指望得到比任性的四月的微风更多的回报--那微风以飘渺的游戏来消磨时间,会迸发出难以解释的激情,会在心情最好时勃然大怒。当你把它搂在怀里时,更多的是寒气而不是爱抚;为了补救这种有失检点的行为,它有时会出于某种模糊的目的,以一种捉摸不定的温柔来亲吻你的脸颊,轻柔地抚弄你的头发,然后又跑开去悠哉悠哉,无所事事,在你的心中留下一种梦幻般的快乐。再者,这还是一个母亲对她孩子性情的估计呢。
别的旁观者恐怕看不出什么讨人喜欢的品性,而只会给它们抹上一层黑。可是这时海丝特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想法:珠儿,由于她特别早熟和敏感,或许已经到了可以作为一个朋友的年龄了,可以尽其所能分担母亲的忧伤,而不会对母亲或孩子有失尊重。在珠儿那小小的混沌的个性中,或许可以见到开始呈现出--也可能从最初就已存在着的--一种毫无畏惧的、坚持不渝的原则--一种不服控制的意志--一种可以培养成为自尊心的、刚毅不阿的骄傲--一种对许多事物尖刻的轻蔑,而这些事物仔细考察起来,也许会发现其中确有虚假的成分。她还具有丰富的感情,虽然直到如今还像未成熟的果子那样酸涩得难以入口。海丝特心中暗想,尽管这个小精灵似的孩子具有这些纯正的品性,但是要是她不能成长为一个高尚的妇人,那么一定是因为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罪恶实在是太厉害了。
当她凝视着老罗杰·齐灵渥斯佝偻的背影时,那短短的瞬间油然而生的情绪,给海丝特的心头投去了一束暗淡的亮光,显露出在其他情况下她自己怎么也不会承认的那些思想情绪。
"妈妈,"她说,"那个红字是什么意思?"
在过去的七年里,海丝特·白兰还从来没有对她胸前的标记说过假话。很可能,虽然这是一个严峻苛刻的符咒,但同时也是一个守护神,而现在那守护神抛弃了她;由于她看出了这一点,因此,尽管守护神还严密地看守着她的心,但是某个新的邪恶已经潜入她的心,或者某个旧的邪恶就从未驱逐出去过。至于小珠儿,她诚挚的神情很快从她脸上消失了。
次日早晨,孩子作出的第一个表示她已醒了的迹象,就是她从枕头上支起头来,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海丝特弄不明白为什么珠儿总是把那个问题同探究红字的问题纠缠在一起。
"妈,这个字母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要戴着它呢?为什么牧师总是把手捂在心口呢?"
他走了以后,她才把孩子叫回来。
她最后干的是采集各种各样的海草,给自己做了一条围巾或披肩,还做了一圈头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小人鱼的模样。她倒是继承了她母亲飞针走线缝制服饰和衣裳的天赋。珠儿取了一片大叶藻,尽力模仿她非常熟悉的母亲胸前的那个装饰物,替她自己做了一个,戴在胸前,作为她那身人鱼服装的最后的一道点缀。这是一个字母--字母A--不过不是鲜红的,而是碧绿的!这孩子把下颌抵到胸口,怀着奇妙的兴致端详着这个玩意儿,仿佛她诞生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要弄清其中隐藏着的含义。
"妈妈!妈妈!为什么牧师总把手捂在心口上?"
珠儿非要给开那个红字奥秘的倾向,似乎是她内在的一种天性。从她生命开始有意识的时期起,她就把这事看作被指定的使命。海丝特时常想象:上天赋予这孩子这种突出的倾向,必定是有一个善恶报应的意图在内的;但是直到最近,她才问自己,是否还有一个与那个意图相关连的赐给恩惠与仁慈的目的。如果把小珠儿不仅当作一个尘世的孩子,同时也把她当作一个精神的使者,对她寄予信任与信心,那么,难道她就担当不起她的使命,即抚慰冰冷地藏在她母亲心中的忧伤,荡涤净尽把母亲的心变成了一座坟墓的忧伤呢?难道她就不能帮助母亲克制曾经非常狂野、至今仍未死去或安息的、只是禁锢在那个如坟墓般心中的激情呢?
有一只白胸脯的灰色小鸟,珠儿差不多相信已被石子击中了,却鼓着受伤的翅膀飞走了。但之后这小精灵般的孩子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这个游戏;因为伤害一个像海风一样狂野或者说像珠儿本人一样狂野的小生命,使她感到很难过。
海丝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小脸;然而,虽然在珠儿那双黑眼睛里闪烁着她时常表现出来的那种独特的表情,她却还是不能确定珠儿是否当真把那个符号附加了什么意义。她感到有一种病态的欲望想探出个究竟来。
但是,说真的,我的好妈妈,这个红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要把它戴在胸前?--为什么牧师要把手捂在心口上?"
这些就是当时在海丝特心里翻腾的一些思想,其印象如此之活跃,以致好像真有人在她耳边低语。就在这段时间里,小珠儿始终用双手握住她母亲的手,仰起面孔望着她,同时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那些追根究底的问题。
就这样,罗杰·齐灵渥斯离开了海丝特·白兰。这个体态畸形的老人,有着一张缠人心头,又叫人不爱记住的脸孔,弯着腰在泥地上蹒跚而行。他这儿那儿采集一棵棵药草,刨起一株株草根,然后装进他手臂上挎着的提篮里。当他猫着腰,缓缓前去时,灰白的胡须差一点要碰到地面了。海丝特在他身后注视了他一会儿,怀着一种想入非非的好奇心,想看清楚早春的嫩草会不会在他的脚下枯萎,一片欣欣向荣的葱绿上会不会在他脚下露出一条枯黄的曲径小道。她很想知道他采集的是何种药草,为何老人采集它们竟如此勤勉专心。大地会不会在他目光的感应下顿生邪念,在他手指触碰之处,迸出某种闻所未闻的毒花莠草来迎接他。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她母亲的呼唤声,就像一只小海鸟似的轻快地跑到母亲跟前,又跳又笑地用手指着自己胸前的装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