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匆匆回答说。"更好?是的,这样我们可以双双死去,小珠儿也可以跟着我们一起死去!"
他把他那双垂死的眼睛从老人那边转向母女俩,紧盯着她们。
"感谢上帝指引我来到了这里!"牧师回答说。
"海丝特·白兰,"他叫道,声音里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真切,"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过来吧,把你的力量附在我的身上吧!上帝啊,他是那样的可畏又是那样的仁慈。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已经恩准我--为了我自己沉重的罪孽和悲惨的痛苦--做七年前我抽身逃脱没有做的事。
我还能救你!你要使你神圣的职业蒙受耻辱吗?"
可是,他本人又感觉如何呢?不是在他头的上方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光环吗?他既然被神灵感化得如此空灵,被崇拜者奉为神明,那么他走在队伍里是不是真的脚踏实地了呢?
在户外,他们的狂喜迸发成语言。街头巷尾、市场内外,到处都飞扬着对牧师的溢美之词。他的听众滔滔不绝地彼此争说各自的感受,吐尽方休。他们一致断言:从来没有谁像他今天讲得如此明智,如此崇高,如此神圣,也从来没有哪个凡人的嘴里能够像他那样清晰地传达如此充满灵感的启示。显而易见,那灵感的力量降临在他身上,控制着他,使他不断离开面前的讲稿,即兴发挥,充实了一些让听众和他本人都赞叹不已的思想。他演讲的主题是神与人类社会的关系,特别提到了他们正在荒野中殖民的新英格兰。当他的布道快要结束时,一种类似预言的圣灵降临在他的身上,如同当初以色列老预言家们被迫宣告预言一样,这种圣灵也强有力地驱使他作出预言。不同的只是那些犹太预言家当时是宣告国家的天罚和灭亡,而他的使命是预告新近在这里集结起来的上帝的臣民们的崇高而光荣的命运。但是,在他通篇的演说中,有一种深沉、哀伤的基调,它只能解释为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人发自内心的忏悔。是啊!他们如此爱戴的、又如此热爱他们的牧师不能不叹息一声就离开他们,升入天国啊!他们的牧师已经预感到那过早的死亡即将降临,他不久就要在他们的悲泣声中离去。他这种自感不久于人世的想法大大加强了那篇布道词对听众产生的效果,仿佛一个天使在飞往天国的途中飞到了人间的上空,急促地扇动他亮丽的翅膀,随着一片阴影和一束光彩,金子般的真理像雨点一样洒下人间大地。
于是,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来到了他一生中空前绝后的最光辉最荣耀的时期。许多人在他们各自不同的领域里都曾经有过这样的时期,但往往要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认识到它。此时此刻,他处于无比自豪、凌驾一切的巅峰,达到了早期新英格兰一个牧师凭藉智慧的天赋、渊博的学识、超凡的口才和洁白无瑕的神圣名声所能达到的极限高度,何况在当初牧师这一职业本身就享有很崇高的地位。当我们的这位牧师做完庆祝选择日的布道,在讲坛的靠垫上垂下头时,他登上的正是这样的一个高位。与此同时,海丝特·白兰站在刑台的刑架旁边,那个红字仍然在她胸前燃烧!
他盯着她们母女俩的眼神十分可怖;但同时这眼神中又有一种温柔的和奇特的胜利之情。那孩子以她特有的鸟儿一般的动作,飞扑过去,双臂搂住了他的双膝。海丝特·白兰似乎被不可逃避的命运所驱使,而又违背她非常坚强的意志,慢慢地向前挪动,但是在她快要够得到他的地方,停了下来。就在这一刹那,老罗杰·齐灵渥斯挤过人群钻了出来--或许由于他的脸色十分阴暗、十分慌乱、十分邪恶,也可以说是从什么阴曹地府中钻了出来--一下子抓住他的牺牲品,不让他做他要做的事!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那老人冲到了前面,抓住牧师的胳膊。
在军人和文官的队伍向前行进时,众人的眼睛都转向可以看见牧师走来的那个方向。人群中的一部分人接一部分人一一见到了牧师,但欢呼声也随之逐渐消失,变成窃窃私语。在高奏凯歌之际,他看起来是多么的虚弱和苍白!早先他身上支撑他传达神圣福音的精力,或者还不如说福音本身从天上带来的神的灵感,现在既然已忠实地完成了它自己的职责,全撤回去了。人们刚才见到的在他面颊上燃烧的那片红光已经消失了,像在余烬中无可奈何地熄灭的火焰。他的脸色那样灰白,实在不像一个活人的面孔;他那无精打采的步履,实在不像一个体内尚有生命的人;然而他还是踉踉跄跄地在往前走,居然没有倒下!
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一边靠海丝特·白兰的支撑,一边握住小珠儿的手,转过身子,面向那些德高望重的统治者,面向神圣的牧师兄弟们,面向在场的老百姓--他们的伟大胸怀已经给彻底惊呆了,然而他们的眼睛里仍饱含着同情的泪水,因为他们明白,一个深刻的人生问题即将在他们面前揭示,如果说这个问题充满了罪孽,那么它同样充满了痛苦与悔恨。刚刚移过子午线的太阳正照在牧师身上,将他的形体勾勒得十分清晰,好像他站立在人世之外在正义之神的法庭的被告席前申诉认罪。
现在海丝特又站在那里,拉着小珠儿的手!她胸口上还佩着那个红字!
然后,他倒在刑台上!海丝特稍稍把他扶起,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胸上。
这时又听到了嘹亮的鼓乐声和卫队的整齐的步伐声从教堂门口传来。游行队伍将从这里走到市议事厅,在那里要举行隆重的宴会来结束这一天的庆典。
他再一次把手伸向佩戴红字的女人。
"上帝的眼睛看见它,天使的手指着它!恶魔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时用他那燃烧的手指触碰它,侵蚀它。但是他狡猾地把它隐藏起来,不让人们看到它,神气活现地走在你们中间;呜呼,在一个罪恶的世界里,他显得如此纯洁!哀哉,他失去了天国的亲人!现在,在他临死前的最后时刻,他站在你们面前!他恳求你们再看一眼海丝特的红字!他告诉你们,尽管她的红字神秘莫测,阴森可怕,但它只是他自己胸口上带着的那个红字的影子罢了,而且甚至这个在他自己身上的红色烙印也无非是他内心烙印的表象罢了!站在这里的人们,有谁怀疑上帝对一个罪人的判决?看吧!看一看这个可怕的证据!"
"哈,魔鬼!我想你来得太迟了!"牧师畏惧但却坚定地对着他的目光,回答说,"你的魔力现在不如从前了!依靠上帝的保佑,我要挣脱你!"
然而,他颤抖起来,转向海丝特,眼睛里流露出疑虑和焦急的神色,嘴角上也同样明显地带着一丝无力的微笑。
"海丝特,"牧师说道,"别了!"
珠儿吻了他的嘴唇。符咒给解除了。这个伟大的悲剧场面--这个撒野的婴孩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激发起她全部的同情心。她的泪水滚落在她父亲的面颊上,它们是她的誓言:她将同人类同甘苦共患难,一起成长,不再跟世界作对,而要做世上的一名妇女。对于她母亲来说,珠儿作为一个传递痛苦的信使,她的差使也全部完成了。
人群骚动起来。那些紧靠牧师身边站着的显要人物震惊万分,对目睹的一切大惑不解:既不能接受最显而易见的解释,又想不出别的解释,所以他们沉默不语,静候天意将要作出的判决。他们看到牧师倚在海丝特的肩上,她的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腰,支撑着他向刑台走去,登上台阶;而同时那个由罪孽诞生的孩子的小手依然紧握在他的手里。老罗杰·齐灵渥斯紧随在他们后面,仿佛他是同这场罪恶与痛苦的戏剧密不可分的,也是演员中的一个,因此在最后一场理所当然要亲自登台亮相。
他转向刑台,向前伸出双臂。
"难道我们不再相见了吗?"她俯下身去,把脸靠近他的脸,悄悄说道。"难道我们不能在一起度过我们永恒的生命吗?确确实实,我们已经用这一切悲苦彼此赎了罪!睁开你那双垂死的、明亮的眼睛,遥望无垠无边的永恒!然后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老罗杰·齐灵渥斯跪倒在他的身边,面色茫然呆滞,俨如一具没有生气的僵尸。
"新英格兰人!"他大声呼喊,声音直冲上空,越过人们的头顶,高昂、庄严而雄浑,但始终带有颤音,有时还发出一声尖叫,那是从痛苦与悔恨的无底深渊中迸发出来的心声。"你们,这些曾经爱过我的人!
现在你过来吧,把你的力量附在我的身上吧!海丝特,你的力量呀,但是让那力量遵从上帝恩赐于我的意志的指导吧!这个可怜的、受了委屈的老人正在竭尽全力--竭尽他自己的和魔鬼的力量--反对我要做的事。过来吧,海丝特,过来吧!把我扶到那个刑台上去!"
甩开那个孩子!一切都会好的。不要玷污你的名声,使自己身败名裂!
于是,人们又一次看到,由一大帮令人肃然起敬的显要人士组成的队伍在宽阔的通道上缓缓移动,站在两旁观看的群众在总督和官员们、贤达的长老、神圣的牧师以及一切德高望重的人们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便纷纷敬畏地向后退避。当他们全都出现在市场上时,人群中迸发出一阵欢呼,向他们致意。这种欢呼无疑是分外增加了声势,表明了当年人们对于统治者的赤诚之心。不过同时也使人感到这种欢呼声是一种不可压抑的热情的爆发,而这种热情是仍然回荡在他们耳边的那篇慷慨激越的布道演说所激起的。每一个人不但自身感受到这种冲动,同时也从他周围人身上受到感染。在教堂里,这种冲动本来已经难以遏制,而如今到了空旷的天地里,它便呼啸而上,直冲苍穹。这里人潮如涌,群情激昂,足以产生出比狂风的呼啸、雷电的轰鸣、海涛的怒吼更为震撼人心的声响;许多人的心连结在一起变成一颗巨大的心,形成一股团结一致的冲力,同样许多强有力的声音融汇在一起,掀起巨大的声浪。在新英格兰的土地上还从未有过一个人像这位布道的牧师一样受到人世间弟兄们如此的崇敬!
"愿上帝饶恕你!"牧师说。"你,同样犯下了深重的罪孽!"
那个娓娓动听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听众的灵魂一直乘着这声音起伏升腾,犹如在大海汹涌的浪涛上翻滚。这时出现了片刻的静穆,如同宣告神谕之后那般深沉。接着是一阵窃窃私语和受抑的喧嚣,仿佛这些听众曾经被崇高的魔力送到另一个思想境界中去,现在解脱了出来,恢复了原状,但是畏惧和惊奇仍沉重地压在心头。又过了一会儿,人群开始从教堂的大门里蜂拥而出。既然现在布道结束了,他们需要呼吸另一种空气,一种更适合支持他们重新进入粗俗的尘世生活的气氛,以代替牧师用火焰般的语言和散发浓郁芬芳的思想所营造的气氛。
牧师在这里停了下来,尽管音乐依然庄严地演奏着,队伍合着欢快的进行曲继续在前进。乐声召唤他前进,召唤他前去欢庆!可是他在这里停了下来。
牧师讲到这里,仿佛要留下他秘密的其余部分不再揭露了。但是,他战胜了体力上的衰弱无力--尤其是战胜了精神上的软弱--那个一直试图控制他的内心的软弱。他甩开一切帮助,激动地向前迈了一步,站到了母女两人的前面。
"我的小珠儿,"他有气无力地说,脸上泛起甜蜜而温柔的微笑,像是快要进入酣睡之中;甚至,由于卸掉了沉重的包袱,他似乎要和那孩子一起玩耍一阵--"亲爱的小珠儿,你现在愿意亲亲我吗?那天在森林里你不肯亲我!可你现在愿意了吧?"
贝灵汉在这几分钟里始终焦虑地注视着他。此时,这位官员离开了他自己在队伍里的位置,走上前来帮助他;从丁梅斯代尔先生的脸色来判断,不去扶他一把,他一定会摔倒的。但是,牧师的表情中有一种警告他不要前来的表示,尽管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听从由一个人传达给另一个人的那些含糊不清的暗示的。与此同时,人群则怀着又敬畏又惊讶的心情观望着。在他们看来,这种肉体的衰竭不过是牧师的神力的另一种表现;假若像他这样神圣的人,就在众人眼前升天,忽明忽暗地消失在天国的光辉中,也不会被视为是无法创造出来的奇迹!
这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之后,牧师的呼吸也就停止了。直到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群众,突然迸发出一种异常深沉、异常奇特的声音,充满了敬畏,充满了惊奇,因为实在还找不出言辞来表达,只能用这种咕哝声,紧随在逝去的灵魂后面隆隆作响。
他的一位担任教职的兄弟,就是年长的约翰·威尔逊,观察到了丁梅斯代尔先生在智慧和情感退潮之后陷入的状态,慌忙走上前来搀扶他。但年轻牧师颤抖着却又断然推开了老人的胳膊。他依然朝前走去,如果他的动作还可以说是走路的话,那么倒更像一个婴孩看到了母亲在前面伸出双手鼓励他往前去时摇摇晃晃跨步的样子。此时,正当他几乎不知道以后的步子往哪儿迈时,他来到了那座因风吹日晒雨淋而发黑的刑台对面。就在这个刑台上,海丝特·白兰曾经遭到世人轻蔑的白眼,虽然多少个凄风苦雨的岁月在此期间已经流逝而去,但他却记忆犹新。
"海丝特,"他说,"过来呀!来呀,我的小珠儿!"
"你逃脱我了!"他不止一次地反复说。"你逃脱我了!"
"别作声,海丝特,别作声!"他神情肃穆,声音颤抖地说,"我们犯了法!犯下了在这里被可怕地揭露出来的罪孽!让这些全都留在你的思想里!我怕!我怕啊!也许是,当我们忘记了我们的上帝,当我们各人冒犯了他人灵魂的尊严,我们便不可能再希望今后再相逢,在永恒和纯洁中重新结合。上帝洞察一切,仁慈无边!他已经在我所受的折磨中,最充分地证明了他的仁慈。他使我忍受这个在我胸口燃烧的痛苦!
"疯子,住手!你想干什么?"他低声说道。"挥手赶走那个女人!
"这不是比我们在森林里所梦想的更好吗?"他喃喃说道。
"那烙印就在他身上!"他猛然接着说道,决心要说出全部秘密。
让我实行他在我眼前明白表示的意志吧!海丝特,我已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那就让我赶紧承担起我的耻辱吧!"
他派遣那个阴森可怕的老人来使那痛苦永远似烈焰一样灼人!他带我到这里来,让我在胜利的耻辱中,死在众人的面前!若是在这些痛苦中缺少了一个,我便永远无救了!赞美他的圣名吧!完成他的意旨吧!永别了!"
他抽搐般地猛地一扯,撕开他胸前牧师的饰带。那个东西显露出来了!但是描写这种显露是大不敬的。一瞬间,惊慌失措的人们把他们的注意力都聚集到那个可怖的奇迹之上;此时,牧师却站在那里,脸上泛现出胜利的红潮,如同一个人在极端痛苦的紧要关头,获得了一次胜利。
"至于你和珠儿,听候上帝的旨意吧,"牧师说,"上帝是慈悲的!
你们,这些曾经视我为神圣的人!请朝我这儿看,看看我这个世上的罪人吧!终于!沼冢--我站到了这个地方,站到了我七年之前我就该站立的地方;是这个女人,以她无力的手臂搀扶我爬上这里;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支撑着我,使我不扑面跌倒在地!看吧!看看海丝特佩戴的红字!你们全都畏避它!不管她走到哪里--不管她的负担是多么的悲惨沉重--她一直企盼着能找到片刻的安静--这红字总是在她四周投射出令人畏惧、令人深恶痛绝的幽光。但是有一个人就站在你们中间,你们对他的罪恶和耻辱却从不畏避!"
"即使你找遍全世界,"他阴沉地望着牧师说道,"除了这个刑台,再也没有一个地方--高处也罢,低处也罢--比它更隐秘,使你能够逃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