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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字 作者:纳撒尼尔·霍桑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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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一片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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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我们似乎看明白了:就海丝特·白兰来说,整整七年的遭人唾弃和蒙受耻辱的生活就是为此时此刻作准备的。可是,对于阿瑟·丁梅斯代尔呢?假如这样一个人再次堕落,还能找出什么理由为减轻其罪责辩白呢?没有,无能为力,除了勉强说什么:他因长期忍受极度的痛苦,身体给搞垮了;或者,他的心灵被折磨他的悔恨弄得昏天黑地,混混沌沌了;或者说,他的良心在公然承认自己是一名罪犯后遁迹出逃,还是继续留下充当一名伪善者,二者之间难以作出抉择,左右为难;或者说什么,逃避死亡和耻辱的祸害,以及逃避敌人的不可预测的阴谋诡计是人之常情;最后,还可以说什么,对于这个可怜的朝圣者,在他凄苦荒凉的旅途上,尽管他体弱乏力,疾病缠身,悲痛欲绝,他却瞥见一道充满仁爱和同情的闪光,看到了崭新的、真实生活的一线希望,有望取代他目前正赎罪的沉重的命运。再者,让我们把那严酷又令人伤感的真理说出来吧:罪孽一旦在人的灵魂中造成一个罅裂,今生今世便难以弥合。当然,你尽可以细心监视、严加防守,使敌人无法再度闯入禁区,甚至在尔后的进攻中敌人不得不另择途径,不采用他原先成功入侵的路线。但是,断壁残垣犹在,敌人就在附近暗中游移,试图卷土重来夺取他念念不忘的胜利。

"我瞧见孩子了,"牧师说,"她就在那边,在小溪的对岸,站在一道阳光下,离这儿还有一段路。你认为孩子会爱我吗?"

海丝特莞尔一笑,又喊了一声珠儿。现在可以看到她了,离这儿不甚远。正如牧师描述的那样,她站在透过树穹射到她身上的一道阳光里,如同穿了一件艳丽服装的幻影一样。光束在来回晃动,使她的身影忽明忽暗。一会儿分明是活生生的小孩子,一会儿又像是一个小精灵,随同光束的来去而变幻不定。她听到了母亲的喊声,穿过森林徐徐走来。

在她母亲和牧师坐着谈话的时候,珠儿并不感到时光过得厌倦难挨。这座巨大的黑森林,虽然对于那些把世间罪孽和烦恼带进它腹地的人来说显得十分严厉无情,但对于这个孤独的小孩来说,却成了玩耍的好伙伴,而且知道怎么跟她玩耍。大森林尽管阴沉忧郁,却打点起最亲切的心情来欢迎她。这里有蔓虎刺浆果,此果是去年秋天长出,今年春天才成熟的,红红的果子衬在枯叶上像滴滴鲜血。珠儿采集这些浆果,她爱果子的野味。那些野地里的小动物,都不肯挪动一下,给她腾出道来。一只鹧鸪,率领着十只小雏,确实向她猛扑过来逞凶,但不久就后悔不该如此凶悍,还咯咯地鸣叫,招呼她的小雏不要害怕。一只孤单单地栖在一根低悬树枝的野鸽,听凭珠儿来到它的下面,叫了一声,几多表示欢迎,几多表示惊恐。一只小松鼠,从它作巢的高高树顶的乱枝中叽叽咕咕乱叫一阵,不知是赞扬还是高兴,因为松鼠本来就是这样一种爱发脾气又滑稽的小家伙,让人很难摸清它的心情。它就这样对珠儿叽叽咕咕叫喊,还朝她的头上扔下一颗坚果。这是一颗陈年坚果,已被它的利齿啃咬过。一只狐狸,被她踩在树叶上的轻轻脚步,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疑虑地端详着珠儿,仿佛正拿不定主意,是悄悄溜走,还是呆在原地继续睡觉。据说--故事讲到这里,真是有点离谱了--还有一只狼走上前来,嗅了嗅珠儿的衣服,仰起它凶狠的头来要她用手拍拍它。

这是大自然对这两个人精神的祝福和同情。那是个荒蛮的、异端的、原始森林的大自然,一个没有屈服于人类法律的,也没有被高雅的真理照射过的大自然。爱情,无论是新生的抑或是从昏死般沉睡中唤醒的爱情,必定要产生阳光,使内心充满光辉,满溢而出,洒向人间。如果说森林现在仍然阴暗如故,那么在海丝特的眼里是光明的,在阿瑟·丁梅斯代尔的眼里也是光明的!

珠儿在这里,比之在居民区两侧长满绿草的街道上或者在她母亲的小茅屋里,都要显得更温存些。花朵像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当她走过时,就有一两朵花悄悄地对她说:"用我来打扮你吧,美丽的姑娘!用我来打扮你吧!"为了讨得它们的欢喜,珠儿摘下了一些紫罗兰、银莲花和耧斗菜,以及一些从老树上垂到她眼前的鲜嫩的小树枝。她用这些花朵和枝条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缠在腰际,霎时间成了林中小仙女,山林小女神,或者同这古老森林息息相关的什么小神仙。珠儿正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时,听到了母亲的喊声,于是慢慢地往回走去。

海丝特扔掉了那个耻辱的标记之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她的精神摆脱了耻辱和苦闷的重压。啊,极度的轻松!在她感受到自由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这个红字有多重啊!接着,她又一次受到冲动,摘下了那顶表示习俗的束发帽,又黑又密的秀发立刻飘洒在肩上,绿云扰扰,光影相映,为她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温柔的妩媚。仿佛从女性内心涌现出来的一种灿烂温柔的微笑,在她的嘴边嬉戏,并通过她的眼波射向四方。一片红晕在她长久以来一直苍白的脸颊上燃烧。她的女性美、她的青春,以及她的绰约丰姿全都回来了,从那人们称之为"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回来了。与之俱来的还有少女时期的憧憬和从未感受过的欢乐。它们凝聚在一起,出现在此时此刻的一个奇妙的环流之中。天地间的阴霾仿佛只是从这两个凡人心中散发出来的烟气,与他们的忧愁一起烟消云散。

海丝特·白兰天生具有一颗勇敢和活跃的心,但是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她不仅被人疏远,而且还遭社会的摒弃,从而使她形成了一种特别的思维方式,一种对于牧师来说完全格格不入的思维方式。她无规则可循,无向导指引,漫无目的地在精神的荒野中徘徊,那荒野和这个莽莽的原始森林一样广漠无边,一样错综复杂,一样阴森可怕,而他俩现在就在这片幽暗的林中进行决定他们命运的会谈。她的智慧和心灵在这块荒漠之地适得其所。她在那里徜徉自在,安步漫游,正如野蛮的印第安人在树林中随心所欲一样。在过去的这些年中,她一直以一个离群索居者的眼光来看待人类的习俗,以及教士和立法者所建立的一切。她批评牧师的绶带、法官的黑袍、颈手枷、绞刑架、家庭以及教会等等。她对于这些东西几乎没有什么敬畏之情,就跟印第安人对它们的感情差不多。她的命运和遭遇反使她日渐自由。红字就是她的护照,使她进入了别的女人不敢涉足的领域。耻辱、绝望、孤寂!这些都是她的教师,严厉又粗野的教师,它们已使她变得坚强,但也教她更偏执。

如果确有这样一场争斗,倒也无需详细描述,只消一句话就足够了,那就是:牧师决心出逃,而且不是独身一人。

"你就走吧!"海丝特劝道。当他遇到她的目光时,她是那样的安详。

"我们不要往后看,"海丝特回答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何必对它恋恋不舍?瞧!我要把过去,连同这个标记,统统毁掉,就像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认为孩子会高兴认识我吗?"牧师有点不安地问道,"我好久以来一直躲着孩子们,因为他们常常对我表现出一种不信任--一种畏畏缩缩不愿跟我亲近的态度。我甚至有点怕小珠儿!"

她走得很慢,因为她瞧见了牧师!

阿瑟·丁梅斯代尔凝视着海丝特的面孔,他的神情中确实闪烁着希望和喜悦,但也掺杂着畏惧,一种对她敢作敢为气概的惊恐。她把他含糊其词,不敢说出来的话,都说了出来。

"如果,在过去整整的七年间,"他自言自语道,"我能够回想起有过一刻的平静或希望的话,我便会看在上天仁慈的诚意上再忍耐下去的。但是,现在,既然我命中注定无法挽救,又何必不去抓住已经定罪的犯人临刑前所能得到的那点慰藉呢?或者说,像海丝特规劝我的那样,如果这是一条通往美好生活的道路的话,我沿着它走肯定不会背离更为光明灿烂的前程。而且,没有她与我为伴,我已无法生活下去了;她的耐力是如此之巨大,她的抚慰是如此之温柔!啊!主啊!我不敢抬头仰望你啊,你还能饶恕我吗?"

"唉,那真叫人伤心!"孩子母亲说道,"但是她会疼爱你的,你也会疼爱她的。她就在附近,我来叫她!珠儿!珠儿!"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别着红字的胸针,从胸前取下红字,把它抛向枯叶堆里,这个神秘的标记飞落在小溪的岸边。仅差一手之距,红字就会掉进水里;当真如此的话,小溪除了潺潺不息地诉说那个难于理喻的故事之外,又要载起另一重哀怨向前流淌。但那个刺绣的红字躺在那里,像一颗遗失的珠宝似的闪闪发光,说不定给某个倒霉的流浪汉捡了起来,从此他便被光怪陆离的罪恶的幽灵、忡忡忧心以及无可名状的不幸所困扰。

一瞬间,天空射出万道霞光,犹如苍天绽开了笑脸,向阴暗的森林,泻下一片阳光,使每一张绿叶欣欣向荣,枯黄的落叶变得金光灿灿,连灰暗肃穆的树干也闪出亮光。原先投下阴影的东西,现在也都在闪闪发光。

"我又感受到喜悦了吗?"他叫了起来,对自己深表诧异。"我还以为喜悦的胚芽已在我身上死了!噢,海丝特,你真是我的好天使!我似乎已经把原先的--一个虚弱多并罪孽玷身和郁郁寡欢的旧我抛进了森林里的枯枝败叶之中,一个崭新的我又重新站了起来,带着新生的力量要为仁慈的上帝增光添彩!这真是一个更加美好的生活!为什么我们没有早一些发现它呢?"

不过,真情大概是这样:森林母亲和她滋养抚育的那些野生的东西,全都在这个人类孩子的身上辨认出一脉相承的野性。

海丝特望着他,心头掠过又一阵喜悦的震颤。

小溪里的流水波光粼粼,欢快低唱,溯流而下淌在树林神秘的心脏,但此时这种神秘也已变成了喜悦的神秘。

"你该认识珠儿!"她说道,"我们的小珠儿!你见过她--没错,我记得你见过她!"

在另一方面,牧师却从来没有一种经历,促使他跨越雷池一步,违犯众人接受的法规;虽然他有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可怕地违犯了最神圣的一条法规,但是,那是感情冲动造成的罪孽,并非出于对抗原则,亦非故意而为。从那个不幸的时刻起,他一直以病态的热情,小心翼翼地监护着自己。他监护的不是他自己的行动--因为这是很容易调整的--而是他自己的一丝一缕的情感以及每一个念头。他当初身为牧师站在社会制度的前列,因此他更受着社会戒规、原则甚至偏见的束缚。身为牧师,他神职的品位必然要约束他。作为一个曾经犯过罪的人,又作为一个伤口未愈,疼痛犹在,神经不时受到刺激而且良心未泯的人,他或许会认为,现在的他在德行方面比从未犯过任何罪孽之前的他要更成熟更可靠。

这个决心一下,便有一道奇异的、欣喜的火光将其闪闪发亮的光彩投射到他充满烦恼的胸襟上。对于一个刚刚逃脱自己心灵牢笼的囚犯来说,这个决定所产生的振奋人心的效果,犹如在一片未受人践踏的、未受基督教化的,以及还未受法律管辖的地方呼吸着莽莽荒野的自由空气。他的精神一跃而起,为之一振,比起他在悲惨中一直匍匐在地时,天空的景色似乎也离他更近了。他是一个具有深重宗教气质的人,因此他的情绪也不可避免地会染上一抹虔诚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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