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传说里,红玫瑰们的命运总更诗意曼妙些。她们多半是天生交际花,芳华绝代,艳名远播,一堆裙下之臣每天从床前排队到沙龙,准备孝敬各色甜言蜜语。当然啦,她们大多红颜薄命、晚景凄凉,但晚年也有些来得及转身变形,博个洗尽铅华岁月静好的名声——说刻薄点,也叫从良。
最可怜的一种情况是这样:大师们很容易把世界轻重化。轻的则风流、飘逸、才华锦绣、风摆柳絮、传奇,红玫瑰;重的则日常、世俗、平心静气、安稳踏实、不传奇,白玫瑰。太多故事都是这样描摹的:某男放弃了庸碌平常的生活,放弃了白玫瑰,自己跟着理想跑了。
白玫瑰们最后都会成为衣衫上的米饭粒,白玫瑰就跟白米饭一样,日常温和真实,于是她们当不了主角。因为所有的传奇故事都需要在短短的时间内浓缩、巧合、矛盾、剧烈的爱和痛苦,而没法在漫长篇幅里日复一日照旧描画生活。所以泽尔达折磨菲茨杰拉德的孽缘,比一百个作家的平实婚姻都有传奇性。所有的平凡妻子和母亲都是或者曾经是白玫瑰,可以当床前明月光看待,但抱歉,月光这种事只有静夜无人时才来得及扪心自问去欣赏起来。纳博科夫有过一个略带自嘲的小说结尾:《奥勒留》里,一个做蝴蝶梦一辈子的老男人,终于凑足一笔钱,可以摆脱庸碌日常生活,去捉蝴蝶了。于是他扔下老婆,企图一个人去做人生最后的绚烂旅游,结果出门前,意外地,神奇地,死掉了。到最后,他还是没办法离开那被他嫌弃的、不够浪漫的老婆。这算是纳博科夫自己人生的写照:虽然他才情盖天,但还是离不开他家那位替他接电话、备课、收伞、预备心脏病药的薇拉阿姨。大多数企图飞天去找红玫瑰的老男人,都得到跌下地来才觉得白玫瑰的好——虽然通常意识到这点时,会晚那么一点。海明威要到近花甲之年经历好多番婚姻,才来得及在《流动的圣节》里痛悔和哈德莉的第一段婚姻:“我要是不爱她,不如去死了的好。”很真诚,很感人。但对哈德莉来说,和所有白玫瑰一样:总是不吵不闹到最后,才能等来这迟来的、男性视角的、虚空的安慰。
很偶尔很偶尔,有些白玫瑰能有些光彩照人的时刻。比如张幼仪被徐志摩当糟糠弃掉,多年后事业有成情深义重,于是博得了美名,但这要求着实有点高。梅兰妮那么天使般的女人,张幼仪那么难得的志节,百炼成钢承担一切,绕指柔般不怨不艾,才拿得这些赞美。迟来的安慰,得羔羊般的圣徒才能获得。反过来,托尔斯泰的太太算是持家有道,但是被崇拜者们当作阻碍托尔斯泰创作的原因之一。因为托大爷晚年的世界规划是想要天国,托太太双脚稳稳站在人间。
张爱玲的聪明处是她才华出众,了解自己的不凡处,但比其他天才多一点自觉——或者至少表现出,她有这种自觉,深知才情飘逸的不稳定——所以她时不时会用不露痕迹的讽刺点一点才情与虚荣。经历过那样传奇爱情的白流苏,到最后不过安静地把蚊香弄桌子底下去,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她写的所有的红玫瑰的故事,最后都会把她们往地上拽一拽。不管她自己的感情是否精明,笔下写得总是很清楚:许多红玫瑰及其幻梦色彩,许多爱情,多半是人自己捏造的。
白玫瑰们能获得各种安慰奖、同情分、好人卡。她们普遍是苦命正室的命,满身的贤妻良母天使气息,代表着某些逝去的古典的柔美姿态,比如《乱世佳人》里的梅兰妮。通常都能得善终,比如《金瓶梅》里的吴月娘。但可惜,她们很少、很少、很少担当主角。
这种理想未必是红玫瑰——比如《月亮与六便士》里,原型为高更的那位男主角是画画去了。但白玫瑰总是被当成拖累主角的一环。她们通常会作为婚姻的代言,被描述成枷锁、扼杀才华的绞肉机、爱情的坟墓、头发长见识短、日常机械生活的代言、责任、世俗生活。
张爱玲写红玫瑰与白玫瑰,着重说是“男人有过的女人”,意思是这分类也是男性视角。小说里写来,红玫瑰狂蜂浪蝶妩媚万端,白玫瑰白净朴素呆闷无趣还是个平胸(张爱玲着重写白玫瑰的胸跟鸟嘴似的),有点儿脸谱,但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