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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里,总有一段传奇在等你 作者:张佳玮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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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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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哀先生三十七岁之前生活平淡,开始创作戏剧,然后把生命里最后的十四年都搭进去,死后被葬入圣地。

最后,我们熟悉的山德士上校,人生前三分之二都不太得意,简直处处布满失败痕迹;六十五岁到九十岁这二十四年人生里,这个领社会救济金的老爷爷,创立了肯德基,让自己那个大胡子成了地球上最有名的logo(标志)之一。

再往前,希腊人编神话,就不客气得多。也不跟神明讨论一下,就擅自把宙斯编成一个大脾气的老色狼;把赫拉编成个醋婆娘;众神都爱听奉承,脾气极大,性格粗放,乍看之下,像群小人得志、不小心掌握了人类命运的土皇帝。

怎么对付呢?没什么法子。法国人学艺术法规的,也只有宽慰:艺术家的产品不能按流水线产品对待,须当给予时间,并在漫长职业生涯中对他们呵护……

总而言之吧,大家都觉得自己的人生里,总有一段传奇,在等着自己呢。

对那些平淡度日、上班打卡的世人而言,不用日日朝九晚五的生活,想起来都垂涎三尺,但对那些拥有自由却没有保障的人而言,生活就是这样的。除非日积月累,否则,你不知道自己最巅峰的岁月是怎样的。

话说,中世纪时候,欧洲经院最爱争论上帝的意志。有些派别觉得:上帝性子苛刻,人类非得做各类诚意善举,上帝才能原谅。有些派别相信:上帝性子善良,只要你一念从善,最后总会得拯救。还有派别觉得:上帝根本不在乎区区人类的所作所为——最后这一点,有些像老子所谓“天道无亲”。以我看来,最好玩的一个逻辑,是这样的:

说白了就是,全世界的人年轻时,或多或少,都爱揣摩上帝的意思,把上帝想象成土皇帝、言情剧编剧和中学老师,希望能给点面子。或者说,全世界的人年轻时,都觉得自己很特别,命运是一部叙事作品,而自己是主角。命运啊,它有情有义,虽然苦我心志,劳我筋骨,但只要我守得住,最后一定会迎来王子或公主……

法国人定艺术相关法律,出了名的喜欢保护艺术家,他们自己也引以为傲,觉得在法国,原作者权益比天还高——相比起来,美国法律就略功利,对传播者优待过头;德国和瑞士的法律则比较中庸,没啥特色。话说法国人定这法度的缘由,倒不是天然热爱艺术家,而是二十世纪中后期一些学者的研究证明,艺术家如不保护保护,必然会死绝。比如,拉永德·穆兰写过《艺术、工业与市场》。她写道,1980年,法国有大大小小艺术家大约一万八千人,其中大概一百七十个人声名显赫,百分之一而已,倒有百分之七十一的艺术家颇潦倒。倘若追根溯源,这一万八千名艺术家里,有百分之八十都一度红过,但抵不过时间流逝。娜塔莉·穆罗的另一份报告里则说,1965年,她跟踪了一百六十五位著名艺术家;二十年后,这些人里头,只有十七位还保有着声名,其他基本湮没无闻了——创作少了,创作出来也卖不了钱。如是,艺术家不保护不行啊:就整个职业生涯而言,他们太脆弱了。

既然上帝是完美的、预知一切且善良的,他怎么会设定出犹大这么个角色,来出卖耶稣呢?如果他是上帝有意安排的卧底,那么,他还是不是罪人呢……

但是再想远一点,这定律,怕还不局限于艺术家。

更进一步来说,命运这东西,就是没什么道理可讲。你不知道欢欣与灾厄会在你什么岁数时急速降临,然后忽然离去。更让人不快的是,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那么一段巅峰岁月可以享用——甚至可能,你的巅峰岁月已经过去了,被你远远抛诸身后,而你还如猪八戒吃了人参果,吃到肚里,却没尝出味道,偶尔想起以往,觉得“那也不错,但明天会更好”,没有意识到一切已经过去了。

巴顿将军在五十四岁之前,就是个脾气颇臭、才华横溢的美国军人;五十四到六十岁,赶上了二战,于是成了传说。

但总有那么一天,你会觉得,自己其实一点都不特别。天道无亲,根本不把你当回事。越是年长,越觉得命运真是冷酷无情,存心耍我,不指望它能帮衬,那就走到哪儿是哪儿吧。

大家都觉得,自己不是普通人。命运不喜欢平凡生活,命运也喜欢惊喜,就像老阿姨们喜欢八点档电视剧;命运不会设定你家隔壁的张三是理想伴侣,不会把你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李四当作你的命定情人。命运需要你去侦察叩问,像解谜题似的,一把把钥匙开门到最后,才见得到意中人——好吧,为什么这会儿的命运,听上去像中学考试的出题老师?“答对这些题才能得满分!不然就蹲班!”而且,命运总会给你点提示。你梦见了谁,你在浪漫的流星之夜、游园会或下雨天遇见了谁,那就是上帝指派的对象——嗯,在这些故事里,上帝就是个心如少女的言情剧编剧。

每当这时,我们便有大堆话题可说:三十六岁之前走红阿姆斯特丹,之后二十七年人生惨淡不堪的伦勃朗;三十九岁那年只好看妻子病重死去,到四十六岁才红的莫奈;没等到自己声名大显便自尽的凡·高;五十二岁才真正有名的柯罗……大体而言,除了少数例外,如鲁本斯和毕加索这样孜孜不倦、创作不停,到晚年都灵感和性欲齐飞的常青树,其他艺术家多半只有那么几年巅峰岁月,耗干用尽,便即熄灭。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怀过这么个迷信想法:命运像送快递那样有思维有感知,每次要给你些东西时,都要按门铃给你提示。所以大家编起故事来,都有些命中注定的开场:杜丽娘游了园,梦中会见柳梦梅;贾宝玉初看林黛玉,就笑称“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不只才子佳人如此,连奸夫淫妇也都有命运做主:你看潘金莲那段生死因缘,不就是失手落了叉竿,打在西门大官人头上?

美国人写古典乐评聊欧洲大师,一向不大恭敬。比如菲尔·古尔丁老实不客气地说:莫扎特三十五岁过世,舒伯特更不过活了三十一岁,英年早逝。而海顿先生,幸亏活到七十岁开外,如果在三十来岁过了世,就没有如今的声名啦。

我们如今见到的最惯常的莎士比亚中译文,出自朱生豪先生手笔。朱先生二十五岁始译《暴风雨》,三十二岁上的冬天,译完《莎士比亚全集》,因肺结核病去世,前后不过七年。

这种思想可以归纳为:你无法对自己的人生抱有太机械的期望,而需要耐心温和地等待并接受一切——每个人的命运是不同的,别看他人的跑道,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意大利史上最伟大的歌剧家之一罗西尼,十八岁到三十七岁写了上帝赐予他的三十八部歌剧,然后把剩下的四十年时光拿来享乐。

也许最好的已经过去了,也许最好的还没到来。

隋朝最后的支柱大将张须陀,活了五十一岁,人生前四十几年,也就是个县级干部。如今他的传记里,全是他人生最后几年四处平寇、支撑隋朝末代江山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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