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词结构的细密很得力于善用提领之笔,开端用一个“对”字,领起一个七字句和五字句;接着又用一个“渐”字领起三个四言偶句,使劲顶住上面两个单句;而三个四字句中,又以最末一句紧束上面两个对偶句,就格外显得章法错综多变而又和谐灵动。跟着递用六、五、四的句式,由“是处”二字领起,整个句法宛转相生。下片用“不忍”带出一个“登高临远”的偶句,接着用“望”顶住上句,领起两个四言偶句,由“叹”字收束上文,两个五字句使文意转深一层。再由一个“想”字贯穿到底,使结尾一气呵成,写出他感情上的感伤动荡,“倚阑干”远承起句,“正恁凝愁”又回抢本片。该词章法上的承接到了近乎天衣无缝的地步。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换头处由景入情,上片秋江暮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本是词人登高所见,而下片换头处却说“不忍登高临远”,“不忍”在章法上是承上启下,在感情上则转折腾挪、委婉曲折。“登高临远”为的是望故乡,然而不仅看不到故乡的影子,映入眼帘的是萧疏的秋景,反而更引起急切的思乡之情。这自然使他产生“不忍”再在楼头眺望的感伤。既然对故乡如此依恋,那干吗要轻率地离开呢?这引出了词人的自问自叹:“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检点自己近年来落拓江湖的行踪,免不了要自问这究竟是为什么。在“归思”和“淹留”的矛盾之间,词人有多少“归也未能归,住也如何住”的难言之隐。由自己思乡心切联想到妻子盼望自己归来,不从自身落笔而从对方着想。由“想”字领起直贯到底。谢朓“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是实写江景,柳词则借用其语,虚写想象中的妻子思夫形象,她经常在妆楼上呆呆地望着远处归帆出神,几次三番地误以为船上有归来的丈夫。温庭筠《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想佳人”几句所写的感情与温词相同,但柳词再加上“误几回”更觉灵动有味。“佳人”多少次被希望和失望捉弄,一定要埋怨自己长期在外面不回。“何事苦淹留”,连词人自己有时对自己何苦要在外面漂泊也感到茫然,在“妆楼颙望”的佳人就更难理解了。她也许还以为丈夫在外乐而忘返哩,怎么会知道我现在倚栏思乡的苦衷呢?本是自己倚栏凝愁,却说佳人不知自己的愁苦。“佳人”怀念自己本出于想象,属于虚写,却用“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这样的具体细节来展开,将想象中的形象写得活灵活现,是为化虚为实;倚栏凝愁本是实情,却用“争知我”三字从对方设想,则又是化实为虚。章法既细密又灵动。感情也抒发得委婉动人。结句“倚阑干处”远应上片起句,知“对潇潇暮雨”以下一切景物都是倚栏时所见;“正恁凝愁”又应下片起句,知“不忍登高临远”以下,一切思归之情皆凝愁中所想。结构章法之细密妥溜的确令人折服。
苏轼一贯认为柳词俗气,独对这三句评价很高,称“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就是说这三句的境界可与唐诗中最阔大的境界相媲美。唐诗尤其是盛唐诗,宋严羽认为其优点之一就在“气象浑厚”,往往呈现出一种高远阔大的气象,这种气象是他们恢宏胸襟、昂扬意气的自然流露,所以能很快打动人心。柳词这几句的景物极为开阔高远,“江天”“关河”意象都阔大,再以“暮雨”“霜风”“残照”来写自然景象的动态变化,又用“潇潇”“清秋”“冷落”等双声叠韵,给读者造成一种强烈的音响效果,而且开头“对”字领起的十三字句一气呵成。接着,“渐”字领起的又一个十三字句一气呵成,前后两个十三字句字数虽同,音节却异,前者为一、七、五,后者则为一、四、四、四,错综流动,一气贯注,所以一下子就能抓住人心。在音节的矫健、气象的恢宏和境界的阔大等方面与唐诗确有相近之处。当然,整首词所传达的情调与盛唐诗大异其趣,它不是盛唐的昂扬进取,而是萧瑟退缩,它是用阔大之境写其心事浩茫、触处生愁,盛唐诗则多是用阔大之境写意气的豪放。“是处”以下四句写足眼前景物,装点关河的花木都已凋残,美好景物都被凄寒的秋风刮得干干净净,使人“触目愁肠断”。连长江水对这一切也很伤心,沉闷无语地向东流去。唐圭璋先生解释这两句说:“长江本不能语,用‘无语’也即‘无情’之意。”沈祖棻在《宋词赏析》中也说:“江水本不能语,而词人却认为它无语即是无情,这也是无理而有情之一例。”这两位先生的解释都值得商量。逻辑学中一个否定的命题总预先设定了一个肯定的命题,诗人词人也常用这个道理,江水本来不能说话而“无语”,如果在论文中,说长江“无语”就是一句符合事实的废话,但在诗句中却很有情韵,因为它仿佛表示长江原先本来能语、会说而此刻才痛苦地沉默“无语”。无情的长江也十分伤心,词人的伤心就在不言之中了。“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正是预先设定了长江能语有情的前提,“无语”是说长江痛苦地沉默不语,面对“红衰翠减”的景象无限感伤。如果认为长江本不能语而又说它“无语”,那不是说了一堆废话吗?诗人们常把无情写得多情:如写山,“暮雨自归山悄悄”(李商隐《楚宫》),“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王禹偁《村行》);如写日,“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秦观《满庭芳》),“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张升《离亭燕》)。
上片头两句用“对”字领起,勾画出词人登楼所见的暮秋傍晚的雨景,用“潇潇”来形容雨的大小,用“洒”来形容雨落下的样子,可见这是飘飘洒洒寒气阵阵的雨点。秋天当然不能“洗”,词人偏偏说天之“清”是暮雨“洗”的结果,“洗”字用得十分别致、生动,把雨后秋空清朗明净的景象勾勒得十分逼真。由“洒江天”逗出“洗清秋”。柳词中常用“洗”字,如“晚晴初,淡烟笼月,风透蟾光如洗”(《十二时》),“骤雨新霁。荡原野,清如洗”(《玉山枕》)。接着用“渐”字领起下三句,进一步描写眼前的景物变化。秋风越刮越急,越来越寒,山河到处都显得萧索冷落,夕阳残辉在楼头不断晃动像是冻得发抖,身之所感目之所见无不凄凉。“渐霜风凄紧”在章法上回扣了“洒江天”,因为秋雨没有风就不会飘洒,同时这句又逗出了“残照当楼”,因为只有急风吹散阴云,才能使傍晚的太阳露出脸来,使得楼头有了“残照”,从这些地方可看出章法的细密。
“寒蝉”四字为全词的情感设定了基调。“寒蝉”以当前景物点明节令,直贯下片的“清秋节”,不但写了所闻、所见,兼写出词人的所感。“凄切”当然不可能是蝉声而是听蝉人的移情。“长亭”指明送别之地,“晚”进一步点明送别之时,为下文的“催发”张本。因“骤雨”恋人才得以“留恋”,因“初歇”船工才“催发”。到了开船的时间却来一阵“骤雨”,恋人才可能借此多“留恋”一会儿,到天已晚雨已停就该开船了。由“都门”便知词人与情人别于汴京,“帐饮”而“无绪”则写出了他们之间分别的痛苦。杜牧《赠别》诗中说:“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一方正在“留恋”,一方又使劲“催发”;“留恋”则不忍别,“催发”又不得不别。这样就水到渠成地逼出了“执手相看泪眼”两句,将当时分别的场面写得生动逼真。苏轼的《江城子》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句,与“执手”两句异曲同工,但一个是写生离,一个是记死别。“念去去”两句以天地之阔写情人别后之孤,章法上是宕开一笔。“烟波”以“千里”来形容,“暮霭”以“沉沉”来叙写,而“楚天”则以“阔”字来描摹,难怪这对恋人分别时要“凝咽”了。
清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说:“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细密而妥溜”是指词的章法结构而言的,“明白而家常”是指词的语言来说的。“细密”是说章法结构中句与句、片与片之间的衔接绵密紧凑,“妥溜”是说上下句和上下片的承接没有任何痕迹,天衣无缝。如《八声甘州》:
换头处从自己眼前的分别推开一层,泛说自古天下多情人的分别总是非常痛苦感伤,江淹《别赋》一开头就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转进一层,说我俩的分别正当恼人的秋天就更加痛苦了。说秋天更加可悲是暗用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之意。“今宵”两句为千古丽句,是从现在预想将来,虚景实写。“今宵”从时间上遥接上片“对长亭晚”的“晚”字,“酒醒”又遥接上片的“帐饮”。这两句以丽语写哀情,面对着如此“良辰好景”,却没有自己心爱的人儿在身边,景越美则情越哀。由“今宵”推想到“经年”,“今宵”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只堪惹愁生恨,“此去经年”的“良辰好景”同样形同虚设,即使有“千种风情”,又“更与何人说”。最后几句一层进一层,一气贯注。
再来看一首《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