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虽然肯定李、杜“英玮绝世”“凌跨百代”的雄才,但更向往魏晋那种“高风绝尘”的神韵,更喜欢“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评韩柳诗》)的趣味,因而他崇敬李、杜,但更仰慕陶渊明;佩服“豪放奇险”的韩退之,但更亲近“温丽靖深”的柳子厚(《评韩柳诗》)。平淡简素而又韵味无穷是他最推崇的艺术境界,而这种艺术境界的典范就是陶诗,所以他老来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晚年受尽人生的颠簸和政治的迫害,他需要在精神上实现对现实苦难的超越,陶渊明那种萧散冲旷的风姿、那份恬淡静穆的心境正是他所企盼的。
艺术趣味的单调与视野的狭窄,不可能成就苏轼这样的大家。苏轼的视野开阔且趣味广泛,他从上自《诗经》下至当代的诗人那儿吸取营养,其诗风的豪放飘逸似李白,体物入微似杜甫,畅发议论又近韩愈,冲淡高旷近于陶渊明。壮年他追求豪迈奔放,他在《王维吴道子画》一诗中说:“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他的诗歌创作恰似石苍舒的草书:“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石苍舒醉墨堂》)像李白一样,他也欣赏那种“兴酣落笔摇五岳”的创作方式,同样也激赏并追求那种豪迈奇纵的诗风。
素数晚年转而看重平淡悠远的韵味:“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周紫芝《竹坡诗话》)显然,他认为与“气象峥嵘,五色绚烂”相比,平淡是一种更成熟的艺术境界。他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思想:
作为一个杰出的诗人,苏轼强调有感才写诗,鄙弃有意而为诗,他在《江行唱和集叙》中说:“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诗歌是诗人生命体验的产物,只有当诗人“有不能自已”时才能摛管挥毫,闭门觅句固然已属下乘,为诗造情就更令人生厌。这一方面要求诗人向外丰富自己的见闻阅历,一方面向内体味咀嚼生活的真意,“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送参寥师》)。如果没有“观身卧云岭”的透悟,“阅世走人间”就可能流于走马观花,永远不能品味出生活中深永的“至味”,“阅世”并不必然带来体验,没有体验的诗则必然空泛浮浅。
与注重内在的体验相联系,艺术上苏轼提倡自然天成。要做到自然天成就得有使人无所顾忌的环境与心态。他讨厌禁锢诗人的外在框框,为此他批评了王安石“好使人同己”(《答张文潜县丞书》)的毛病。诗人自己也必须破除内心的禁忌和束缚,要有“冲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轨”(《诗颂》)的气度。情感上力戒字雕句琢,“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在情感与艺术上都绝不牵强,抒情则“冲口出常言”,行文则“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答谢师民书》),这样就能达到“天工与清新”的创作佳境。
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