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称周词为集大成,拟邦彦为“词中老杜”,只是就其艺术技巧上综合前人之长而言,并不是说他词中内容有如杜甫那样负海含天、深厚博大。与他那精工的艺术技巧相比,邦彦词的意境要显得贫乏单调得多。这里既没有柳永的真率热情,也没有苏轼的豪爽旷达,更没有辛弃疾的英雄浩气,只是平常的“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虽然其中不乏文人的细腻优雅,但是难见远慕高举、豪放飘逸、悲壮崇高等深刻的情怀,在情感的丰富深厚上并没有超出前人的地方,所以王国维颇有微词地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人间词话》)南宋著名词人张炎也认为:“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惜乎意趣却不高远。”(《词源》)。他的确缺乏柳永、苏轼、秦观、辛弃疾等词人那种迷人的个性,而只是一个风流、博学而又细腻的文人,人们之所以给他带上“集大成”的桂冠,全在于其词技巧上的博大精深、包罗万汇。陈匪石在《宋词举》中说:“两宋之千门万户,清真一集,几擅其全。”清真词的确算得上是唐至北宋填词艺术经验的总结。
周邦彦在南宋以后被誉为词的集大成者,历代的词学评论家把人们用来恭维杜甫的话,又一字不改地用在评价周邦彦身上,称他是书中的颜真卿和词中的杜甫。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陈匪石《宋词举》:“周邦彦集词学之大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周词的创作方法也是北宋、南宋之间的转折点。周以前的词人不论是豪放如苏轼还是婉约如柳永,体裁不论是长调还是小令,都以直接的情感抒发和表现为主,词人敞开心扉让情感的激流或小溪尽情流淌,情感的洪流淹没了文字,读者也只陶醉于词的情感而忽略了词的语言。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柳永《雨霖铃》),“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柳永《定风波》)。它们都是以情感迅速直接地打动人心,甚至使读者完全忘记了它的语言——尽管它们的语言也很美。但是,在周邦彦那里直接的情感抒发让位于精心的思考,不是让自己在具体情境中的惆怅、愁怨、相思、希冀等情感自然倾泻,而是全力在传达技巧上精磨细琢,专心于语言的典雅浑成、结构的曲折繁复、音韵的和谐悦耳,知识学问和文化修养在词的创作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虽然深厚的功力和渊博的学识使他的词达到了浑成的境界,但仍然可以看到它们所留下的人工打磨的印记。读他的词最先引人注意的是语言的精工、结构的巧妙以及音调的掩映低徊,不是为词中情感牵着走,而是对词中技巧的击节赞美,新鲜活泼的情感让位于精心结撰的高明技巧。人们对其“顿挫之妙,理法之精”倾心折服,对其“模写物态,曲尽其妙”叹为观止,对其“清浊抑扬,辘轳交往”的音律之美更是一唱三叹,但几乎不仅不能为他词中的情感如醉如痴,甚至对这些情感十分隔膜。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情感本来就不浓烈,另一方面是他词中的情感已不是自然地流露,它们经过了人工的修饰和安排,因而减弱了新鲜情感的强度。王国维曾在《词辨》的眉批中说:“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也。”周邦彦的词不是随兴挥洒的天才产物,而是勤学苦练得来的人工产品。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它是对周邦彦广泛地继承前人之所长,尤其是以凝思苦索的安排取胜的特色的总结。由于它们是思力安排的结果,因而读者也必须用心思索才能明白词中的情意,如果只凭情感或直觉读他的词会感到隔膜。俞平伯也认为:“周邦彦的词,在两宋词人中技巧性很强,自有一些不大容易了解的地方。”(《论诗词曲杂著》)那么,他的技巧表现在什么地方呢?首先是结构的曲折繁复,其次是语言的浑成典雅,最后是对景物的摹写曲尽其妙。我们现在结合他的词分别来解析这些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