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这两首词向来被评为姜夔的代表作。《暗香》上片从自己梅边吹笛、玉人月下摘花,陡落到自己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可见前面的月色、笛声、花光、人影早成往事,自己多年与“春风词笔”无缘。由花疏香冷暗示了人去楼空,所以换头起笔就说“正寂寂”,红萼耿耿相忆正见词人眷眷不忘,昔时相处的欢悦正衬托出今日独处的凄凉,结尾“几时见得”明说梅花暗指玉人,其言则斩钉截铁,其情则忠爱缠绵。《疏影》的寓意更晦涩难明。前人多以为托梅发愤,追伤靖康之耻中徽、钦二帝北徙。郑文焯在校订《白石道人歌曲》时批道:“此盖伤心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发言哀断。”《暗香》《疏影》虽写于同时,但一为怀念故人,一为伤悼故君;一叹个人的身世,一悲国家的兴亡。
“清空”是指他描写对象遗其外貌而摄其神理,不胶执于对象而多从侧处点染和虚处暗示,章法上避免平直呆板,承接转折处跳宕腾挪;“骚雅”指姜词洗尽尘俗浮华,语言显得雅洁清秀。如《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咏物词是他词作中比重最大的一类,共三十多首,其中多为咏梅、咏柳词,另外还有的咏蟋蟀(《齐天乐》)、咏柳(《淡黄柳》)、咏荷花(《念奴娇》),这些词中往往寄寓了词人复杂的思想情感,或是自伤身世的飘零,或是忧念国家的衰微,或是赞美高洁的品性,如他咏梅的名篇: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当然,姜词在词坛上的影响并不是词情的振奋人心,而主要是艺术上的高度技巧。张炎在《词源》中曾以“清空、骚雅”概括他词风的主要特征。
姜夔(1155—1221?),字尧章,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县)人。其父任湖北汉阳县知县,他自幼随宦往来汉阳十多年。在长沙遇见老诗人萧德藻,萧德藻很赏识他的诗才,把侄女嫁给了他,带他寓居湖州茹溪弁山的白石洞下,友人因此称他为白石道人。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特准他免去地方选考,直接参加礼部的进士考试,但不及第。他常往来于苏州、杭州、金陵、合肥和无锡等地,与一时名流尤袤、张鉴、张镃等交游,还与比自己年长近三十岁的杨万里、范成大以诗唱和。宁宗嘉定年间(1221年左右)卒于杭州。
南宋后期,金因政权内部的政变和蒙古的威胁无力南侵,南宋政权又无能也无心北伐,宋金的对峙持续了几十年相对平静的局面。
姜夔存词共八十多首,依其内容可分为咏物寄意、羁旅情思、怀人伤别和伤时忧国几类。
——《湖上寓居杂咏十四首》其九
陈廷焯评这首词说:“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白雨斋词话》)全词除“第四桥边”二句稍实外,吊古伤今之情全从虚处着笔,烟水迷茫之境,四顾苍茫之慨,沧海桑田之感,兼而有之却难坐实。不管是抒情还是绘物,都是稍一点染便随即宕开,给人以清空疏宕的审美感受。
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
——《念奴娇》
他结交当世贤豪但不趋炎附势,自己的一生在飘零困顿中挣扎,尽管赋性清高却又不得不寄食于人。由于这种特殊的生活环境和性格,使他的情感既高洁又贫狭。他是艺术上的多面手。音乐、书法、诗、词无所不能,文学史家虽然认为他词的成就高于诗,他最初却是以诗称誉文坛的,杨万里就十分推崇他的诗才。和那时大多数诗人一样,他写诗也是从师法江西诗派入手的,步趋黄庭坚“一语噤不敢吐”,后来“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白石道人诗集自叙》),于是从江西诗派的圈子中跳出来自求独造,晚年自述作诗心得说:“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白石道人诗集自叙》二)他由江西诗派而上窥晚唐,尤其受陆龟蒙、皮日休的影响较大,因此他的诗歌精心刻意而又灵动自然:
语言清刚峭拔是姜词的又一艺术特征。传统的婉约派贵婉媚柔厚,姜夔引江西派的诗法入词,笔致清刚、峭拔,即使是写恋情也用清劲的笔调:“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杏花天影》),“旧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红落。漫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着。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凄凉犯》)。为了突破婉约派词人软滑平熟的词风,他有意在声律上杂用拗调拗句,使语言显得劲折硬挺。如《凄凉犯》中“不肯寄与,误后约”连用七个仄声字,造语少用偶句而多用单句,使语言别具一种瘦劲深隽的韵味。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说:“姜白石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姜词的长处在于“清劲”,而短处在于“生硬”。
——《暗香》
姜夔的咏物词从不描头画脚地写形,从来是融入自己的情感和感受,由笔下之物自然就想到填词之人,我们来看看词人如何咏花:
细草穿沙雪半销,吴宫烟冷水迢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首》其一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亡国之祸并不是近在眼前,“王师北定中原日”又渺茫无望,上层权贵沉溺于西湖美景美女中醉生梦死,许多诗人、词人沉浸在清词妙句中逃避现实,于是,南宋前期“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激昂呼号逐渐消沉,后期的诗词中很难听到陆游、辛弃疾那种恢复中原的呐喊,代之而起的是悠扬宛转的轻歌曼舞。词坛上以姜夔为代表的后期格律词派在辞藻音律上更加刻意求工,诗歌中出现了吟讽风月、啸傲湖山的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他们在情感上缺乏那种振奋人心的力量,艺术上缺乏那种阔大的境界和刚健的笔力,南宋前期辛、陆那种豪迈的气概和高亢的激情全消,诗词中多了几分“秤斤注两”(见《朱子语类》卷一○九)的小家子气。当然,这时的诗人、词人也并没有完全忘情于现实,他们许多人仍然关注民族的危亡,但很少像陆游、辛弃疾那样发出恢复中原的呐喊,吟出的大多是些低沉晦暗的亡国哀音,缺乏那种振奋人心的情感力量。直到南宋覆灭的前后,民族英雄文天祥才发出撕心裂肝的悲号,表现了一个古老雄强的民族不屈不挠的心声。
不过,姜词的成就高于其诗,他在南宋足称词坛的大家。白石词与周邦彦词并称“周姜”,他们都讲究词的格律、辞藻和用典。二人同为格律词派的代表词人。周、柳的婉约词风发展到姜夔时软媚无力,恰如江西诗派末流到姜夔时槎丫干涩一样,因而,一方面他以晚唐诗的圆转求救江西诗派的槎丫,另一方面又以江西诗风的清劲来振柳、周词余风的软媚,这样形成了他那清空疏宕、冷隽峭拔的词风。
——《疏影》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伤时念乱是姜词的另一内容。他没有像陆游、辛弃疾那样投身于抗金洪流,但也没有置身于民族危亡之外,晚年受辛词影响后呼吁说:“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早年的《扬州慢》也是一首真实表现世乱之作。他在词前小序说:“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全词所抒写的确是“有《黍离》之悲”:
姜夔二十多岁时在合肥有过一次情遇,所遇好像是一对姊妹歌女,《解连环》说:“玉鞍重倚。却沉吟未上,又萦离思。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琵琶仙》也说:“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由此可见“大乔”“小乔”都妙善筝琶。他怀念合肥歌女的情词约十八首,如《长亭怨慢》: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
苑墙曲曲柳冥冥,人静山空见一灯。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