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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宋诗词简史 作者:戴建业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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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柳永:“变一代词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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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再如晏几道《临江仙》:

由于他艳情词中的人物平庸、情感俗气,自然会遭到封建文人一致的藐视,这就像当时的读书人瞧不起下层人民一样。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指责柳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其词格固不高”。连李清照也认为柳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

柳永是两宋词坛上颇负盛名的词人,他的词在高雅的士大夫和普通的老百姓中都有市场,生前就形成了“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的盛况。

柳永甚至还赤裸裸地描写男欢女爱的情景,高度地肯定人的心理和生理的基本权利。在这一点上,他和士大夫的虚伪完全不同,士大夫只许自己明目张胆地占有女性取乐,但表面上又装得道貌岸然,他们可以这样干却不许别人这样说,甚至攻击正常描写男欢女爱的人低俗。如柳永的《菊花新》: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似梦中。

如晏殊《蝶恋花》:

这首词写男性的单相思。上片写他自作多情,下片写他的痛苦与愿望。词的大意说:“有个美人儿真值得人追求,每次借故和她搭讪,她都掉转头去不理我。看她那份娇羞的样子似乎对我有点意思(其实是他的误解,女孩子是拒绝了他)。不是吗?如果她心里没有我而另有所爱,为什么天天夜晚来到我梦中呢?”这位痴情种把天天梦见别人说成是别人来找他。“既然天天梦中与我幽会惹得我神魂颠倒,还不如趁早了却这场心愿嫁给我算了。我生性痴情风流,再也受不了你这份考验了,再拖下去我的肠肚就要被你牵断。没有远大的理想和宏伟的抱负,只希望与自己喜欢的人儿厮守一生。”这在立志匡时济国的士大夫看来,自然是毫无出息的平庸之念,但它却是千千万万平民百姓的真情。语言单纯直率,很有小伙子的个性。

柳永艳词中人物都不像这样高雅飘逸、一尘不染,而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市井小民,反映的也是市井小民的情感和趣味。他们没有崇高的人生目标、恢宏不凡的器宇,谈吐既不高雅,情感也很平庸,有的甚至低俗浅薄,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矫揉造作,更不去故作斯文卖弄风情,而是热情地品尝人生的苦乐,真率地享受世俗的男欢女爱,呈现出浓厚的世俗市民情调。如《定风波》: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向深秋,雨余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

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淹通著到。

再看一首写男性情感的《木兰花令》: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当然,柳永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主要是由它的艺术价值奠定的。在词体及其表现手法上他都有所开拓创新。在他之前词的体裁主要是小令,柳永首先使慢词成为与小令双峰并峙的一种成熟的文学样式,使词反映更为丰富复杂的生活内容;其次是创造了慢词铺叙承接的结构手法;最后是语言的口语化和通俗化。现在我们就结构和语言作一些具体分析。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𠴇嗽,表里都峭。每遇着、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许老了。

柳永现存《乐章集》一卷,词二百零六首,另有集外词六首,共存二百一十二首,贯穿这些作品的两大主题是:艳情与宦情羁旅。艳情词多是他中进士以前的作品,宦情词主要是他老来所作。人们常把前者贬为俗词,把后者称为雅词。

“人人”,对亲爱者的昵称,多指女性。“真堪羡”,真值得去巴结爱慕。“佯羞”,假装害羞。“回却面”,回头,掉过脸去。“闻早”,趁早。“还去愿”,还了愿。

又如欧阳修《南歌子》: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天然俏、自来奸黠。最奇绝,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着,再三香滑。

在北宋最繁荣强盛的时期,知识分子仍然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把全副本领使在花巷柳陌之中,甚至以“风流才调”与“追欢买笑”自负,可见封建社会已快要山穷水尽了,柳永与贾宝玉只有一步之遥。柳永的兴趣、追求说明封建社会的思想基础、价值观念已不能维系人心,封建社会的大厦倒塌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这就是柳永词深刻的意义之所在。对稍后晏几道也应作如是观,他的人生追求与柳永十分相近,读读他的词有助于加深对柳永的理解,如《鹧鸪天》:

人们往往把柳永的艳情和宦情这两个主题割裂开来,其实二者在柳永身上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对封建正统价值观的怀疑和否定,对传统所赞美的人生道路的厌恶和反叛,对“读书—做官”这一人生模式的舍弃。他已没有封建社会鼎盛时期知识分子如李白、岑参、杜甫等那种积极进取的精神,那种向往功名意气的博大怀抱,他喜欢和陶醉的不是立功塞外,而是闺房的温柔与销魂。柳永在某种意义上是贾宝玉精神上的兄长,他身上显示了封建社会走向衰亡的征兆。他在《传花枝》一词中说:

不如闻早还却愿。免使牵人虚魂乱。风流肠肚不坚牢,只恐被伊牵惹断。

久离缺。夜来魂梦里,尤花殢雪。分明似旧家时节。正悦。被邻鸡唤起,一场寂寥,无眠向晓,空有半窗残月。

——《凤归云》

我们在这首词中看不出什么下流淫荡的东西,感到的只是男女的温存缠绵和大胆地享受爱情的幸福。它与目前流行的杂志和色情小说不可同日而语。又如《小镇西》: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由于生前没有取得一定的社会地位,柳永这位文坛高手被后来的史家排除在《宋史·文苑传》之外,所以他的生卒年没有史书的可靠记载。宋词专家唐圭璋先生考定他生于公元987年,约死于1054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中国文学史》把他的生卒年定为987—1053年。柳永原名三变,字耆卿,排行第七,所以人们又称他为柳七、柳三变、柳耆卿。他出生在福建崇安县五夫里一个官宦人家。父亲柳宜在南唐时为监察御史,入宋后于太宗雍熙二年(985)登进士第,官至工部侍郎。这种家庭出身决定了他必须像父兄那样走科举入仕的道路。连考三次进士都失利,痛苦之余写了一首《鹤冲天》以泄愤懑:

柳词的第二个主题是“宦情羁旅”。这方面的词主要是写对官场生活的厌倦,对功名利禄的淡漠情怀,对人生的一种深沉的幻灭感: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恹恹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出生于世代官宦人家的柳永,少年时在京城开封常“多游狭邪”,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考场失败不仅没有使他收敛,他反而更傲然以“白衣卿相”自居,以“浅酌低唱”的浮荡来鄙弃官场的“浮名”。据说有一次通过了考试,临到放榜时又被宋仁宗黜落,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一直挨到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才登第,他那时已是四十八岁的老头了。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即使是对柳永艳情词看不顺眼的人,对他的宦情羁旅这方面的词也不敢小看,并把它们尊为雅词。宋翔凤《乐府余论》说:“柳词曲折委婉,而中具浑沦之气,虽多俚语,而高处足冠群流,倚声家当尸而祝之。”如《八声甘州》中的名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苏轼认为后三句不减唐人高处。

写艳情好像是派给词的专利,一本《花间集》几乎全是咏叹爱情或色情,晚唐五代温庭筠、韦庄等人都是写艳情的高手,欧阳修、晏殊、晏几道也都是描写风月的行家。可是,为什么唯有柳永的艳情词成为众矢之的呢?这是因为柳永的艳词呈现出另一种情调、另一种风格。温庭筠以下词人的艳情词是一种诗化了的人物和情感,是封建士大夫理想化的产物,词中的人物与情感都抹上了浓重的贵族色彩,因而词中的佳人既倾城倾国,词中的情感也高雅不群,如张先的《醉垂鞭》:

“可可”,本意朦胧隐约,此处指心里模模糊糊,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酥”,指妇女的酥胸。“腻云”指女性乌黑的头发。“无那”即无奈,“鸡窗”即书窗。《幽明录》载:“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买得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着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智,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功大进。”后人即以鸡窗为书房的代称。唐罗隐《题袁溪张逸人所居》:“鸡窗夜静开书卷,鱼槛春深展钓丝。”“蛮笺”,指古代蜀地所产的彩色笺纸。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满江红》

这首词中没有一点儿吟诗赏绘的才情,也缺乏高雅含蓄的趣味,充满了平凡甚至庸俗的情调,“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就是词中女性生活的最高理想,但它体现了小市民善良亲切的生活要求。词中的这种情趣无疑为自命风雅的士大夫所不屑一顾,张舜民《画墁录》记有这样一则故事:“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宗,吏部不敢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殊)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柳即退。”

有个人人真堪羡。问着佯羞回却面。你若无意向他人,为甚梦中频相见。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如晏几道《鹧鸪天》: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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