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和往常每个早晨一样,我感觉自己被孤零零地遗弃在这茫茫宇宙中。我发觉自己正陷入自怨自艾中,顿时感到一阵惶恐。一想到我现在是一个成年人,要为三个单纯又复杂的孩子负责,原本的一丝喜悦就荡然无存。他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父亲,别管是吓吓他们,还是为了拯救他们,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看着我,想问什么却没有开口。
他们撞进你的工作室时,发现你喝光了那天晚会剩下的伏特加酒——你把酒瓶扔出了窗,差点儿砸到我——那剂量几乎把你毒死。但你没有死,所以活下去,吉尔,坚持住。因为你无法被取代。自杀了意味着永远不必说对不起。不,不,爱就意味着你要坚决抓住生命,就意味着必须活下去才能把握住。你的孩子,甚至是玩世不恭的大儿子,都在和新的荷兰鼠玩,等待着死去的那只荷兰鼠过了今晚会复活。我把死掉的雪球放在烘干机里,四周铺得软软的,或许,这是为它做心肺复苏手术吧。它浑身没有一点伤口,而是死于恐惧,叼住它身体的犬牙生生把它的小心脏吓停了。就如谎言也能诛心。活下去,活下去,我给你打电话,我是护士,我给你端了一碗热汤,我命令你喝下去。
做了母亲,女人的脑子就成了一地鸡屎,沉积着孩子们在各个年龄段成长的碎屑。黄色大鸟羽翼下堆积的黄色泥垢、蜡笔剪刀打造的芭比发型、旧式塑料马克笔杆、翠迪游戏卡盘、小鞋子、钱袋子、腰带、画着芭比娃娃图案的荧光内衣和溜冰鞋,然后是符合政治正确的木制品,冰棍棒做的娃娃、颜色形状各异的积木、木头马、拿着锋利武器的水兵玩具、微型小马玩具、一直都想要的塑料马、玩具车、乐高小人、机动模型、数学玩具、上百套格式迷宫和拼图、各种填充公仔——老虎、蟒蛇、大象、蜘蛛、肥猪、长颈鹿、乌龟、老鹰——还有各种款式的精致瓷质茶具、小家具、小镜子、复古明星小马的碎片、户外用品、苏斯雕像、每一件麦当劳赠送的乐餐玩具,再加上旧式的万圣节糖果,所有这些一起构成了儿童知识的坚实地基。
你静静吧。她说道,耐心的语气里透着些许不耐烦。喝点鸦片酒吧,我会送他们去学校。
我们马上就意识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那只狗从斯通尼的房间蹑足走出,修长的嘴里叼着那只荷兰鼠。它强健的腰部晃动着,期待得到我们的赞许。毕竟灵缇犬就是被驯服成猎犬的,不是吗?它的神情仿佛在说,我的一生不就是要猎捕这样的动物吗?我们冲它怒喝一声,赶快抢过那团毛茸茸的荷兰鼠,送到斯通尼的怀里,他又塞给我,用信任的眼神看着我,那目光仿佛刺透我的心神。
就这样,我每天早晨都早早把孩子叫起来,一边疯笑着,一边找出他们的干净袜子、宽松的高领毛衣、手套,装好他们的书和作业本,在明尼苏达州冬晨黢黑的天色送孩子去上学。这些事即使交给那些清醒正常的母亲,哪怕她的孩子不会一会儿欢呼雀跃,一会儿乖戾阴郁,她也会觉得不胜其烦吧。而我坚持着,一直挨到假期来临。
我非常冷静地对孩子进行安排。
护工艾琳,我的吐司又硬又难吃,给我拿走!
我心如刀绞,怀念起母亲来。但是现在我也无法让她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于是我只能想象出另一个艾琳,一个坚强理智的人,会走进我房间里,告诉我该去睡觉了,接下来一切都由她打理。我知道,没有酒我什么都做不了——送孩子上学,找诊治医师报到,联系律师,清理垃圾,什么都不行。房子骤然多了一丝凶意。垃圾桶里堆满了空酒瓶,赤裸的瓶口泛着饥渴。到处都是破烂,都是垃圾,都要回收。我知道,这些本应该是我来收拾的,但是上周你走之后,我就在心里向母亲求援,她当然无法回答了。于是,我就假装我是幻想出的护工艾琳。
“亲爱的孩子们,”我说,“我们必须再找一只荷兰鼠抱着雪球,把雪球带回我们身边,因为它休克了。”我用眼神对弗洛里安和瑞尔示意,他们懂了,也用眼神回应我。我们没有说它死了,除非房子里又有了一个新的小生命。他们三个中最小的连衣服都不会穿,最大的则素来对时间概念嗤之以鼻,但他们一听说要去领回来另一只荷兰鼠,都匆忙把自己裹进厚衣服里,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那一刻,我发现我还是很幸运的,因为我有一张还有余额的信用卡,有一本附有黄页和宠物商店的电话簿,时间是下午4点,还没到5点下班的时间。虽说我的腋窝里夹着死去的荷兰鼠,外面气温低至零下20华氏度,但去年秋天你让我在车里安了一块新电池,车照样可以发动。
我们穿着大衣和靴子、戴着亮条纹手套出了门。路易丝、波比和那只灵缇犬无精打采地走了,回去过安稳的假期。我把雪球留在了烘干机顶盖的娃娃毯上,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谁是复活和光明之神。谁又能理解班级宠物的生理?
所以,我让那只荷兰鼠蜷缩在我的肚子上,就像你为快冻僵的我取暖那样。尽管它的外表没有受伤,却一直不停抽搐,啮齿紧紧咬合。它温柔而又呆滞的双眼紧闭着,眼眶边缘变成了蓝色。它休克了,鼻头没有了温度,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蜷缩在羽绒被子里,把身上所有的热量都传输到了它的身上,因为最可怕的是,斯通尼简单而热切地相信,只要他把这只小东西放进我的怀里,它就绝对没有任何事。我在心中不停祈祷,雪球啊雪球,你可千万不能死。在这个神圣的夜晚,你对很多人来说太重要了。我知道,你来世上一遭会经历很多磨难,但必须这样吗?我听说一年级的小孩子常把你扔到地上,把你捏来挤去,我还听说你常在他们大腿上拉屎。那只狗在赛狗场上被打错了针,几乎丢了命,我们把它救了回来,它一辈子都在追逐小动物,终于抓住了一只,结果竟然是你。它本以为主人会拍拍它的脑袋,夸它是条好狗,结果迎来的却是震惊、惶恐的呵斥。太不应该了,小东西,这事本不会发生的。但非要我们在夜色最浓的时候失去所有珍贵和完美的东西吗?必须要这样吗?小毛球,就算不为你自己,为了我儿子也请你好好活着,好好蹦跶,求求你!但我却能感觉到,这小东西的生命的光彩正逐渐暗淡,我能感觉到,那一刻雪球死了。
平安夜即将到来的那个下午,天将薄暮,路易丝和她好心的女伴牵着她们收养的灵缇犬来给我们送礼物,我强忍住心里涌起的欣喜。我们喝着茶,看那只淡红色的灵缇犬在屋子里优雅地踱步,忽然一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尖叫响彻整个房子。那是荷兰鼠发出的痛苦的嘶鸣,这样一只温顺无害的小东西竟发出这样的惨叫,听到着实让人害怕。
雪球啊雪球,荷兰鼠中的精英。吉尔,我有错。你说过,一切都是媚俗。那个法国乐评人和他的一堆CD都是媚俗的。我现在明白了,是真的。斯通尼看着他的膝盖上的那只小生灵,眼睛里充满了欢乐。凝视着他碧蓝的眼眸,连我都几乎相信那个所谓乐评人的事了。我现在还会坚称你是孩子的父亲吗?会的。但我所看到的欺骗是不可避免的。这些事情是肯定会发生的。我们两个人中有一个疯了。正如你从这则日记中看到的,我也可能会崩溃。
我们一路狂奔。卖荷兰鼠的商店刚刚关门,我们情急大呼,还是带着钱闯了进来,看,它在这儿,它在这儿。它身上是成熟的杏黄色,还有点儿肉桂色,身上裹着凝脂般的绒毛,好宝宝,香宝宝,荷兰鼠宝宝,我们的宝宝。我们把它装进纸箱里,带回了家,斯通尼一路把它放在自己腿上,仿佛在虔诚膜拜。回到了家,雪球死掉的翳云仍然还在,但已不足击垮我们,因为生命在萌芽,在我们周围,在寂静中,在炎热中。在圣诞夜弥漫着松果味的空气中。
脑海里还在想着每一天都好好做事、滴酒不沾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一定要找到一只新的荷兰鼠,圣诞节还要继续过。因为即使是野兽也必须说话。
你要说你也感同身受吗?
我们回到了房子里。屋里有两只荷兰鼠,一只活着,一只死了。死了的那只僵硬地躺在烘干机上的娃娃毯上,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了骨质的牙齿。感谢基督,我们还处在一种奇异的恩典之中,愤世嫉俗者则称之为爱。我记得你工作有多努力,有多负责任,记得你用别致的纸包装起圣诞礼物,你总是用尺子量好纸的尺寸,然后完美地附在包装精美的礼物上,上面的真丝绸带或是锦缎做的假花轻舞飞扬;我记得你对我们的爱,虽说你的脾气让它稍稍黯淡,我记得你对自己的恨,虽说这恨中夹杂着些许虚荣。我记得你爱我们,虽说这爱太疯狂太卑鄙,但爱毕竟是爱。所有的记忆纠缠在一起。今夜在无数平庸、可憎的夜晚中显得格外神圣,我拨打你早已停机的号码,对着电话呢喃私语。不要自杀,活下去,坚持住。
我的大脑就是一个玩具篮子,塞满了各种零碎、廉价破碎的玩意儿。
还好我不是,我有护工艾琳。
我没有喝一点儿酒,现在真的有些吃不消了,现在只想喝点儿什么都行,哪怕是前天我倒进下水道的那一小瓶野格酒。然而,曾有个“十二步戒酒法则”的拥趸告诉我:但凡自己挖掘的东西都可以据为己有。这里仿佛有一种计划,那就是,凡是上帝赐予的,我们都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
护工艾琳走了进来,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她高效而冷静,而真实的艾琳躺在被窝里抽泣着。
孩子们的表现看不出任何异常,他们还是打打闹闹,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平安夜那晚,荷兰鼠“雪球”死了,他们的心情才变得低落。这只白色的小生灵是斯通尼班级里养的,不无讽刺地说,简直就像班里的部落图腾。但斯通尼对它偏爱有加,因此就像被上帝看中的“天选之民”,他从一年级的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负责在漫长的寒假期间把“雪球”带回家,以防不测,但是不测总是防不胜防。
圣诞夜,你安全了。你在做诊疗。你走了,我心下感到宽慰。有段时间,我管不了是不是要把你逼疯了,我也没时间关心这个问题。我不明白你怎么把一切都压在自己身上,和一切都纠结、缠绕在一起。斩断羁绊,我们就各自飘散。我们感到眩晕,于是拿出食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我们夜不能眠,外出露营和狗并排躺在睡袋里。有时我知道我必须夺取控制权,设定规矩和界限,回到正常轨道上,但我没有这么做。我们之间拉锯的季节马上就要到了,孩子们都已经找我说了。他们以前也会说,但这次不一样。我没喝醉,听得出这次不一样。他们对我和盘托出,讲述了他们疯狂复杂的亚文化——弗洛里安痴迷于暗物质,瑞尔讲了一部青少年女巫电影,片子里的女孩咬断暴虐的体育老师的血管,活吃鲜血淋淋的豚鼠,我从没让她看过这类电影。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