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言辞谨慎而克制。昨天,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对话。
晚上,艾琳听见吉尔在楼上踱来踱去。她锁上了卧室的门。她知道工作室里囤有食物、水、酒,还有厕所。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住在那里。第二天早上,她打电话给路易丝,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了她。
她在餐桌前等候。餐桌的木头刻意做成千疮百孔的样子,遍布人工雕琢的虫眼,每一处创痕都精心打磨过,好像不知多少代人传下来的。桌上有一只叉子。她轻轻敲打着木头桌面。墙上曾经把弗洛里安吓了一跳的镜子在微微晃动,影影绰绰。
“听好了,”他说,“我在托盘上系一根绳子,你可以拉到你身边,我不会进来的。”
是啊,艾琳想,我喜欢。但说不定他是想借机杀了我,或者把我淹死,又或者打开我的电吹风机扔到浴缸里。也许他会划开我的手腕,谎称是我自杀。一个得了妄想症的女人,都会想这些。
他拒绝离婚,宁为玉碎。在回工作室的楼梯上,吉尔想,我要和她去旅行,去墨西哥。他要从网上订车票,还要制定攻略。这对每个人都是惊喜,她拗不过孩子的。他走上了楼梯,那只叫薛定谔的猫正严肃地坐在最上一级台阶上。这只猫四肢细长,通体灰黄,眼中闪烁着金色的沉默。吉尔从来没养过猫,觉得它们狡黠而阴暗。这只坐在他工作室门槛上的猫让他浑身战栗。它不属于这里,但它就在这里阴鸷地挑战着自己的权威。吉尔走上台阶时,他们四目相对,眼睛一度水平直视。吉尔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恍然如梦。他大声叫了出来,猫闻声一跃而起,如幽灵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吉尔走进工作室,发觉浑身都在颤抖。他锁上身后的门,然后蜷缩在沙发床上,凝视着窗外。他把那条艾琳躺过的葱绿色毯子盖在身上,却察觉不到一丝温暖。他的牙齿瑟瑟发抖。应该是被吓到了吧,他想。她已经不爱我很久了,而我无能为力。我没法再照顾孩子,他们会离开我,也会把狗带走,还有那只可怕的猫。
“出什么事了?”吉尔站在门口柔声说。
“拿回去!”
“艾琳,你是从傻瓜星球来的吗?他强奸了你!报警,然后离婚。”
也许什么也没发生,她想,手在嘴唇下不住颤动。我该怎么对医生解释腕管综合征呢?也许应该归咎于之前写的学位论文,我就说我至少重写了一百稿。他轻轻地敲门时,她想,他要是死了会怎么样?
“不用了,艾琳,我当然会照看孩子的。”
“怎么了?”
“我不在意那个男人,”他的头埋在她头发里,“你有几个男人我全不介意。至于离婚文件,我也不接受,我不会签字的,不会让你走。”
她捡起最后一幅画的时候,旁边传来碎裂的响声,吉尔扔下了一个空的伏特加酒瓶。她抬头一看,下意识地躲闪。忽然她左边又落下一个酒瓶,她急忙闪避,绕了很远的路才躲开吉尔工作室的窗户。第二天早上,雪地里陷着四个空酒瓶,它们露在积雪外的瓶口诡异地歪斜着。然后又有第五个、第六个。晚上,她再也没听到吉尔踱步的声音。吉尔从来没给她工作室的钥匙,所以她敲了敲门,喊着他的名字。
他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头侧向一旁,手抓住了椅子。他颓然倒下,双膝跪在地上,跪了一会儿,然后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站起身,把狗赶出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她走出浴缸,打开门,然后又回到泡澡水里。门开了一条缝,他把一根绳子扔向浴缸,然后把香槟托盘推进了浴室。香槟酒杯放在一方餐巾上,托盘上有一个冰桶,里面装着一只打开的酒瓶,瓶口裹着一块餐巾。旁边的碎冰上的银碗里装着鱼子酱,还有一碟酸奶油和薄脆饼干。门关上了,艾琳凝视着酒肴。很明显,他要制造我自杀的假象。她想。
“噢,天哪,我真想把你脑子里的屎打出来!”
“我还在等你。”过了一会儿,她又向楼上喊去。他已经忘记她在楼下。楼上又响起一阵通话声,然后他说了再见。
“我不介意他们,我不介意。”他不断重复着,把她抱得更紧。她想从他身下脱身,又推又打又砸,就好像在和一张巨大的沙发搏斗。他把自己变得硕大无比,不为任何反抗所动,把自己所有的重量压到搂住她胸口的手臂上,用腿按住她的腿。他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裤子脱到大腿下。狗在挠着门。她拼命和他撕扯,可他丝毫不以为意,用腿把她并紧的膝盖撬开。他仍然呜咽着,抚摸着她,她则紧紧抱着自己,不让他近身。忽然他又不哭了,愤怒奔涌至他的喉咙。他把她的牛仔裤扯到膝盖下,恨恨地盯着她,强硬地进入她的身体,在地板上向前推去。她的头顶到了墙壁上,随着他的每次挺动撞击着墙面。他到了高潮,而她没有。事毕之后,她把自己拖到楼上的浴室,锁好门脱下衣服,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她爬进了浴盆,在腾腾的热气中高潮了很多次,手止不住地痉挛。忽然,她放声大笑。
“不会的,你会喜欢。泡着澡喝着冰香槟,你肯定会喜欢。”
“你都被我搞烦了。”
“那是什么?”
“我在打电话。”吉尔从楼上回答道。
他用手抹着脸,说了一遍又一遍,忽然伸出手,指着艾琳。她后退了几步。门外的狗狂吠不止。他的脖子上泛起一层红晕,一路蔓延到耳朵,再到眼镜后。
吉尔看到了信封。
一进门,她就大声喊吉尔。她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无奇。
“好啊,离婚协议真是个惊喜!”
“我不能这么对他。”
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针织衬衫。艾琳试图绕过他去开门,碰到他身体时,发现衬衫全湿了,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到底怎么了?他叫喊的时候,整个身体也在叫喊。他小心地抱着她,手臂愈来愈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艾琳,打电话报警。”
“对不起?真的吗?”
“干什么?”她说,“把狗放进来。”
托盘的手柄上系着一根绳子,她伸手抓住绳尾,把托盘拉向浴缸,然后抓起瓶颈拿起酒瓶。一线雾气从瓶口卷起。酒瓶由沉重的绿色玻璃制成,标签上流畅的棕色字体华丽而喜庆,看上去优雅昂贵。她抓起不断冒泡的酒瓶。她一直认为,告别这世界是经过无数次的深思熟虑后至高无上的举动,但其实并不是。她倾斜着酒瓶,看着苍白寒冷、干涩金黄的液体顺着胸膛流下。
“不行。”
“其实也不是,我……你能再帮我带一晚上孩子吗?”
艾琳如实以告。
艾琳看见一个个白色的影子从窗口落下。她走了出去,发现吉尔把六幅画扔到了楼下,两幅画在帆布上,四幅画在木板上。她的肖像落在厚厚的积雪中,并没有损坏。她把画一幅一幅捡进车库。
踢脚板下面蓦地涌起一道黑暗的阴影,沿着墙和天花板不断下沉。他不曾发觉空气也可以有如斯重量。他闭上了眼睛,跌进一个不断收紧的黢黑裂缝,直到他再也不能动弹。
“你也知道,是不是?”她与那只狗对视着。
“我拿来了香槟。”他说,“你开门,我把香槟放在托盘上。我保证不进来。”
艾琳坐在房子外的车里。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离婚协议书。她把孩子都送到了路易丝那儿。屋里的一只狗把它的腿撑在床边的沙发上,盯着窗外的她,耳朵警觉地竖着。
“我不想喝。”她说。
他又伸出手,冲着离婚协议书挥舞拳头。
“那我就来接他们。”
她试图挣脱他,但他阻拦时把她推倒在地上。他哭泣的声音仿佛肝肠寸断,仿佛大树被连根拔起。
路易丝挂了电话。
“对不起。”她说,虽然她告诉过自己不要说对不起。
“请坐下说。你能坐下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