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编辑梁霞女士邀约,嘱余为《踩影游戏》作译后记,距当日着手试译该书样章已过去近三年。经众位编辑、两名译者筹谋三载,这本并不算大部头的小说方才付梓,译事之艰辛,由此可见。
译者首先是读者,可能也是用心最勤的读者。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踩影游戏》是厄德里克作品中很容易被低估的一部。厄德里克可谓青鬓成名,1975年,21岁的她以诗歌出道,摘得美国学院诗人奖的桂冠而崭露头角;1984年其首部长篇小说《爱药》问世后立刻轰动文坛,获奖无数,牢牢确立了她在美国印第安文学版图中的地位。此后她先后出版《鸽灾》《圆屋》《拉罗斯》等十余部小说,斩获包括美国国家图书奖在内的各大文学奖项,其著作之丰、声望之隆,已堪颉颃莫马迪、韦尔奇等印第安文艺复兴的前辈诸家,俨然当代美国印第安文学的执牛耳者。然而,《踩影游戏》于2010年出版后,虽然在读书界和评论界掀起又一轮厄德里克热潮,但并未被重量级的文学奖项青睐——诚然,厄氏的成就与声誉已无需一两个“随缘”的奖项来锦上添花。
时下我赴美国佐治亚大学访学一年,然而时运不济,抵美未久,新冠病毒即已肆虐全球。本拟到明尼苏达州拜访厄德里克,游目于北国的天光云影,但遭逢如此光景,计划只好暂时搁浅,转而足不出户,自我隔离。恰好朋友此前曾在明尼苏达大学访问,和我聊起明州冬日的皑皑飞雪与冽冽远阳,密西西比河三尺积冰上蝶落如雨的烟花,以及苏必利尔湖浩渺纵横的千里烟波。仍沉浸于小说中的我不禁心驰神往,暗暗心道,待疫情好转,一定趁着春阳明媚到明州看一看,顺便在苏必利尔湖畔读几页译文,倾一杯烈酒,为小说中这对长眠于湖底的悲情夫妇送上一份异乡读者的凭吊。
究其原因,主要在于这部小说所描述的陷于婚姻泥潭中的夫妻充满琐屑与悲情的争夺、逃遁与救赎之路,实在不能不令人想到厄德里克与其前夫迈克尔·道里斯的婚姻。小说的男主人公吉尔是一位画家,以妻子艾琳的裸体作为绘画对象;道里斯是学者兼小说家,曾出版回忆录《断弦》,讲述他们夫妇对患有胎儿酒精综合征的养子的接纳与救治,将家人私密的一面曝光于公众视野;吉尔性情乖戾,敏感多疑,宣泄情绪的方式是向妻儿施暴;道里斯也在与厄德里克离婚后被女儿指控遭其虐待;最终吉尔失魂落魄,在妻儿面前自沉于苏必利尔湖,艾琳为搭救他也溺亡在冰冷彻骨的湖水中;道里斯则在法庭宣判的前夜自杀……道里斯辞世后十多年间,厄德里克对他们的婚姻始终缄默不语。《踩影游戏》甫一面世,嗅到小说“半自传”味道的敏锐读者,便急于从文本中考证与作者际遇之间某些像煞有介事而又似是而非的微妙联系。于是艺术性与文学性很大程度上被弃诸道旁,取而代之的是对作者隐私的急切窥探。在阅读界与评论界的此般心理期待之下,《踩影游戏》无缘主要奖项也便不难理解。
庚子孟春,于佐治亚大学
本书共分六章,其中第一章篇幅即占六成左右。汪章雯女士负责第一章,我负责其余部分。由于两名译者翻译风格不尽相同,我们二人协同中信出版社的编辑老师们对译文进行了多次修订校对,力求文风的和谐。整体而言,我们的翻译思路是尽可能以自然流畅的汉语,将原著内容忠实传达给读者,避免佶屈聱牙的欧化翻译腔;同时,注重对作者文风的传达,希望读者能获得与英美人读原著相近的阅读体验。例如小说中引用了一段19世纪早期艺术家乔治·凯特林的游记,相比当代英语文辞较为古奥,因此我使用浅近的文言,在不影响阅读的基础上尽可能在汉语中重构作者的文体诉求。类似地,对小说的行文风格,我们当雅致则绝不下里巴人,当俚俗则绝不之乎者也,当冷峻则绝不媚俗煽情。但我们力有未逮,错讹未通之处在所难免,还望诸位方家与读者赐教。
本书得以翻译出版要特别感谢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张廷佺教授。张先生对美国印第安文学在汉语世界的译介与传播可谓功不可没,凡我们今日所能读到的印第安小说,如厄德里克的《爱药》《鸽灾》《圆屋》,莫马迪的《日诞之地》,大多出自他的译笔。我与汪女士之所以得到这次翻译机会,也得缘于张先生的提携。在此,我们谨向张先生致以真挚的敬意与谢忱!
杨世祥
此书英文版原名Shadow Tag,这是一种被称作“踩影子”的游戏,两人互相追逐,谁先踩到对方的影子即获胜,小说中主人公一家曾一起嬉玩。因此“踩影”也是男女主人公相互争夺、撕扯、妥协、逃避的婚姻关系之绝佳象征。此外,“影子”的意象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成为一个具有多重阐释可能的重要象征符号。厄德里克的早期研究者宋赛南女士于2011年在《文艺报》撰文评介这部小说,首次使用了《踩影游戏》的译名。我们几经斟酌,决定沿袭宋译,而没有采用容易导致书名所指含混不明的直译法。
平心而论,单从小说美学而言,《踩影游戏》是一部布局精妙、节奏紧凑、引人深思乃至陷溺、读罢不忍释卷的佳作。我个人的阅读感受是一种异质、纠结、撕裂,甚至颇为荒诞的体验。这种吊诡的审美反应并非来自作者的印第安人族裔身份及其文化根基与民族记忆,亦非来自错综复杂的文本丛林中蜿蜒缠绕、迂回穿插的文本拼贴、多线叙事、大段对白等后现代技法,而是作者冷峻节制的叙事语言与沉重悲怆的故事主题之间形成的强烈反差和张力。叙事者的语气如隔岸观火,冷眼睥睨这对夫妇的散聚离合与爱恨生死,似高居苍穹之上的命运之神对凡尘俗世投以散漫不经的一瞥。这种带有距离感的叙事文风,恰恰强化了故事的悲剧内核,留给读者强烈的审美冲击和难以散却的追问与反思。就像书中冰封的苏必利尔湖,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却是涌动的暗流与吞没一切的漩涡,使人阖起书卷,千转柔肠尽付一声轻喟,而心绪依然神游在明尼阿波利斯那清旷寒冷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