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生自己回答了。“是亲戚。”
“你来干吗?”五人中的一个喝道。
“对不起,药费你垫一下。”拓实便摸着她的大腿边说。
“不,也不是。”时生搔了搔头。
刚说到这里,拓实头上便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在疼痛袭来之前,他先觉得神智开始模糊。他并没有马上昏厥,却扑到时生身上,尽力保护这个素不相识的青年免受连累。被打的时候他还在想,我怎么会这么做呢?这不符合我的一贯作风啊,我从来不管这种人的死活。
“五对一,真不要脸!”时生怒喝道。他拿着什么。仔细一看,是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伞。
“少装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拓实正要将烟蒂放到嘴边,这时却停下了手,瞥着时生。“听那个人女人说的?”
拓实脱下旧皮鞋进了屋。只有一间不足三叠的厨房和一个六叠的和室,色情书和漫画仍得遍地都是。看来有一阵子没清扫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沙沙作响,腾起灰尘。壁橱里塞满了破旧的东西,门半开着,露出了脏兮兮、又薄又硬的被子。房里有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腐臭味。拓实拉开从未洗过的窗帘,打开了窗户。
“疼……别摸,快拿根烟来。”
“我叫你快跑!”
拓实站起身,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响,脑袋昏沉沉的,全身都肿了起来,好像还在发烧。
中西松开了手,拓实却并未因此获得解脱。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的男子已经将他抓住。拓实试图挣扎,但对方的力气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根本无法挣脱。他回头一看,见那两人正分别扭着他一条胳膊。
“这一带的年轻人住的地方,大致也差不多。”
“被揍了个稀里哗啦啊。”
“他叫时生,刚才和我在一起,也挨揍了。”
“得先处理伤口啊。”她进了屋,蹲在拓实身旁,摸了一下他发肿的脸颊。
“问什么?”
“我是准备娶她做老婆的。当然,现在还没有条件。”
正要上楼梯,拓实忽觉上面有人,抬头一看,便停下了脚步。中西正叉开双腿坐在楼梯的最上面,毫无品味的漆皮鞋的尖头清晰可见。中西俯视着他,流里流气地咧着嘴。
“小鬼,滚一边去,别多管闲事。”那人退了时生的胸脯一把。拓实心里也暗道:是啊,快滚一边去。
“破破烂烂的,不好意思。”
身旁一人说了声“嚷嚷什么”,抬腿便踢。
拓实松了口气。“不要紧吧?”一开口,他嘴里立刻充满了血腥味。
时生却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竟举起破伞朝那人打去。那人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一记直拳砸在时生脸上。时生被打得向后飞去,跌坐在地。
“这样啊。”
中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四棱木条,像抡棒球棒一样抽向拓实的腹部,另几个人也过来踢他,一时间棒打脚踢如暴风骤雨般袭来。拓实将全身的力气都移到腹肌上,尽管如此,每挨几下总有一下震动内脏。除了疼痛,他还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蹿,冰激凌的味道伴着一股酸味一起回到口中。他喊不出声音,呼吸也困难起来。渐渐地,他站不住了,一弯膝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扭住拓实手臂的手开了,他当即瘫倒在地。
“我回来了。”门猛地打开,千鹤回到屋里。
“抽烟对伤口不好。你等着,我去买药。有钱吗?”
拓实刚打开每次开关总会卡住的房门,时生就小声地说了一句:“好脏!”
拓实当即右转,想迅速溜走,却来不及了。两个男人已站在他身后,他们都穿着便宜的西装,刚才还是和拓实一起做街头推销的同事。
“反击一下,他们就更火了,会还我十下。”
“怎么说呢……原来你还住过这样的公寓。”时生那还沾着鼻血的脸上绽开笑容。
“嗯,是吗?”时生垂下了头。
拓实又点着了一个烟蒂。房间里还残留着千鹤身上喷的便宜香水的气味。
“为什么不还手?应该能抵挡一阵的,你不是练过拳击吗?”
“亏你还问有没有事,你又何必来多管闲事呢!”
“嗯,运气好呗。”
“我才不跑呢。”
“纠纷……”她还想说什么,忽见房间里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便将话咽了回去。时生对她点头致意,她也点了点头。
“千鹤,给根烟抽。”
“可恶!什么叫住过?是正好好地住着呢。对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一路跟我过来的?”拓实仍躺着问道。
拓实伸手拿过一个空可乐罐,倒过来,从开口处可以看见里边有不少烟蒂。他用手指挖出几个,挑了一个最长的叼在嘴上点燃。这烟蒂应该也是七星的,吸到嘴里却是另一股味。拓实想,这么难抽的烟还是头一次碰到,可他还是继续抽着。
“就在上面。”拓实指了指锈迹斑斑的楼梯。
时生望着拓实,眨了几下眼睛。看他的表情,像是还没回过神来。“啊……爸爸。”
“随便找地方坐吧。”拓实说完便脱去上衣,在厨房的水龙头边洗脸。他嘴里火辣辣地疼。洗完,他就像一块破抹布一样,在厨房的地板上躺成了一个“大”字。他全身都疼,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伤得最重。
“以前你带我来过啊。好像是去浅草游玩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你说过,年轻时在这里住过。”
中西站起身,走下楼梯。也不知道他想做给谁看,就像以前的黑帮片中的主角一样,双手插在裤兜里。没品位的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哐哐的声响。
“好什么好?被人揍成这样还好啊?喂,身上有烟吗?”
拓实扭头对时生说:“笨蛋,快跑!”
“放过他吧……”拓实拼命挤出一点声音,“他还是个孩子。”
“爸……你也大不了五个人啊。”
“刚才那一伙是什么人?”
千鹤“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站起身。“等着,我去去就来。”
“不用你说也要还你,还不止一拳呢。”
“怕是碰巧了吧。”
“哦,这么说,你也有连带责任啊。”中西狞笑道。
“女便宜?”时生问道。
“这样吧,你还我一拳好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怎么了?你对千鹤一见钟情,这么快就吃起醋来了?”
“只有三百二十元?”千鹤非常失望。
“我可没那本事。就算我打倒了他们五人,下次就会有五十个来报复了。他们反正非揍我一顿不可,既然这样,不如让五个人揍一顿算了。”
中西抖起肩膀,露出一脸嘲讽。“想保护他?你们这种愣头青,也配唱高调?”
“什么工作?”
中西龇牙咧嘴地伸出左手,抓住拓实的衣领。“你回来得正好。整了人,以为就没事了?”
“那是自然。那么,你既然跟丢了,怎么又找到这里来了?”
中西脸上挨揍的部位肿了起来。拓实觉得自己还没使出全力,可后果看来比想象中要严重,估计中西脸上的肌肉每动一下都会异样的感觉。他的嘴角比以前歪得更厉害了,使他的脸愈发令人生厌。
“想跟来,后来跟丢了呗。我不是干那个了吗?”
“反击一下也好啊。”时生还在说。
“少啰嗦!看不惯就别进来。”
“那倒也是,或许谁都会觉得奇怪。”
拓实正说到这里,门锁咔嚓一声被打开了,梳着马尾的千鹤走了进来。她穿着廉价的皮短裙,披着牛仔服。一看到躺在厨房地上的拓实,她那双大而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进了二天门,拓实上了马道街,朝与陈展相反的方向走去。过了言问街又走了一小段,他右转进了一条小巷。他住的公寓就是那一排矮小民居中的一栋二层楼,布满裂缝的外墙上挂着一架楼梯,扶手上锈迹斑斑,油漆已经脱落,像生了皮肤病一般。
“什么?”
“哪个女人?”
千鹤晃着马尾出去了。
他在拳击馆练习过半年,那是在上高中的时候。从棒球社退出后,他寻找着令自己全身心投入的项目。然而,在领教了已经入门的家伙的厉害后,他大为惊叹,知道自己力有不逮,便放弃了。
“哼,没用的家伙。”
“什么?”
拓实仰起上身,忍着疼痛盘腿坐起来,伸手拿过一本《平凡PUCH》翻看着美女图片。艾格尼丝•林[注:20世纪70年代后半期在日本大受欢迎的美籍华人歌手、演员]依然身穿泳装,露出晒得黝黑的肌肤。全脱了不好吗?拓实想,千鹤也不错,可要是胸有她的这么大就更好了。
拓实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多说些什么!”
“先去一下我家吧。”
烟蒂已经短得夹不住了。他掐灭了,再找下一个。
他听见有人在喊,不是那五个人的声音。与此同时,殴打停止了。又一声呼喊清晰地传入耳中:“别打了!”
“下三烂的工作,太下三烂了,所以我不干了,还揍了他们,他们就来报复。不该在简历上写真实住址啊,随便乱写一个就好了。”拓实喷了一口烟。毕竟抽的是烟蒂,吐出来的烟叶不是正经颜色。
“真脏,但还有点意思。”
四人只是紧盯着拓实,并不动手。可看来他们并非不想动手,而是在等指令。
拓实两手一挡,顺势站了起来,冲过去将中西从时生身上拖开。“我与这家伙毫无关系,不是亲戚,我根本不认识他。”
他踉踉跄跄走进时生,抓住他的肩膀,边唤边摇了摇。时生的脑袋前后晃了晃。脑袋不再晃动时,时生睁开了眼睛。他右鼻孔流过血,但看起来伤得不太重。
拓实依旧双手抱着头,偷眼循声望去,看见那个古怪小子时生正朝这边跑来。真是个傻瓜,拓实想。
好像是在说手背上放了个大盘子的事。拓实冷哼一声。“突然冒出来,好说是亲戚,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时生不知所措地在和室中央站了一会儿,随即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坐在一堆《少年跳跃》杂志上。
“啊?”拓实的嘴张得老大,“就算你老爸在这里住过,和有又有什么关系?”
拓实伸出手,摊开。
“不是”,拓实想这么说,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出不了声。
时生龇着牙站起身,拍了拍臀部。拓实这才发觉身上的西装已经破烂不堪,从膝盖处擦破的地方可以看到血淋淋的伤口。
中西走过去骑在他身上,一把掐住他尖尖的下颌。“哪儿来的?宫本的朋友?”
“在附近?”时生东张西望。
“没有,我不抽烟。”
“呃,不,拓实你没事吧?”估计他的嘴还张不开,声音小得仅可听清。
“嗯,是不关我事。”时生双手抱膝,重新坐稳。
“怎么,跟人打架了?”
“嗯。”
中西注视着拓实,与他面对面地站着。“刚才,多谢了。”
“啊……嗯。”不知为何,时生面露困惑的神情,“但不会和她结婚吧?”
“没有,只是,这样好吗?”
拓实摸了摸脸颊。“疼吗?”
“哎哟,真冤。”千鹤一脸歉意。
“嗯,”拓实答道,“很不错吧?”
早濑千鹤在锦系町的酒吧上班。拓实以前曾在那家酒吧对面的咖啡店里做侍应生,千鹤上班前常常去那儿喝杯咖啡。他们就在那儿认识了,很快打得火热。两人第一次做爱是第二次约会回来后,就在这个肮脏的屋子里。当时,由于被褥太薄了,做到一半时千鹤直叫背痛。从此,拓实便养成了在约会前晒被褥的习惯,但也没保持多久,因为后来改成在千鹤家碰面。
拓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脸颊处还有与柏油路面接触的感觉。他睁开眼,朦胧的视野中有一件橙色风衣。时生在伸开双腿靠墙坐着,头垂在胸前,披下的头发盖住了脸庞。
“就是这样。不说这些了,你的事情我还没好好问呢。”
“拜托。”
拓实看看相反方向,那边也有两个男人挡住了去路。从着装上看,他们似乎也是中西的搭档。
“那么,我要和谁结婚关你屁事?别瞎操心。”
“怎么了?你灰心丧气的干吗?”
说完,中西挥起右拳。他动作不快,完全可以避开,可避开了这一拳,会使他更加恼火,得不偿失。但是,不能被打中鼻梁。拳头快碰上脸颊时,拓实稍稍侧了一下脸。于是,中西那没什么劲的拳头击中了他颧骨稍下的部位,力道不大,但还是有所冲击,拓实的耳朵嗡地响了一声。
“不是。是为了工作闹了点纠纷。”
一个像是购物后回家的中年肥胖妇女露出一副很反感的样子看着他们,走了过去。拓实看着她快步走开后,问时生:“能站起来吗?”
“依稀记得?”
“为什么?不能跟她结婚吗?”
拓实将手伸进裤兜。应该有几张千元钞的,可他的手指只碰到几个硬币。他皱着眉头,想起中西临走时说的话:“都被你搅了,今天才没挣到钱,要你赔。”
“谁……”时生欲言又止,随后又道,“是爸爸。”
“嗯,还依稀记得一些。”
“大概可以。”
“怎么会呢!”
“我也可以提问吗?”时生道。
五个人骂骂咧咧地继续殴打拓实。他抱住脑袋,将身体蜷成一团,宛如一块石头。
“他们啊,是我的同事,今天上午还是。”
“谁说的?”
“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啊。”他好奇地看着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