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生们,我已经严重跑题了。但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我已经偏离我原来的意图了。我已经放弃了那个让我跑到您这里来的计划了,您就把我刚才的絮叨权当作是对这一事实的表达吧!我已经确信这个计划是不可行的了。您,Maître,不会登上我的魔衣。我也不会以您的经纪人的身份把您领向世界。您拒绝这样做,这应该比您真的这样做让我更失望。Sincèrement,我在心里问自己,这到底是不是一种失望。你来普菲弗尔林也许是抱着一个实用的目的,——但这个目的总是,而且必然是居次要地位的。就算你是一个经纪人,你既然来了,那么你的目的首先就是pour saluer un grand。没有什么事物性的挫折能够削弱这种乐趣,特别是当相当多的正面的满足是由于失望所致时,那就更不能够了。事情就是这样,cher Maître,另外,您的不接受也令我感到满足,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我对您的这种不接受情不自禁地抱以理解,怀有同情和好感。我这样做是违背我的利益的,但我要这样做。作为人我想说,假如这不是一个太大的范畴的话,我还是应该以更特别的方式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
“我担心会吓着你们,messieurs,即使不会吓着Maître,那也或许会吓着教师先生。但我首先要赶紧补充的是,这样的音乐会之夜,还真的从来没有一个是必须提前中断不可的——事实上,就连那些最愤怒的观众也是绝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的,相反,他们巴不得自己还有机会反复发怒,这就是这个夜晚带给他们的享受所在,而那少数的几个行家呢,此外也可以以奇怪的方式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权威性。第二,这可绝不意味着,每一个具有进步性质的演出活动都得发生我刚才所暗示的那种情形不可。如果有足够的大众传播工作方面的准备,有提前针对愚蠢行为所展开的充分威慑,那么,一场演出就可以保证进行得非常庄严隆重,而如果今天被展示的恰恰是来自曾经敌对的国家的一员,恰恰是一个德国人的话,那么,恰恰是在这样的时候,可以指望观众表现出彬彬有礼的举止来……
我是在上午较早些的时候抵达普菲弗尔林的,喝完茶后,也就是四点钟刚过,我们,阿德里安和我,去田间散步,散步归来的时候,我们惊奇地发现院子里的那棵榆树旁停着一辆车——不是普通的出租,而是更显个人身份的一种车辆,即按小时和天数从一家运输公司连车带司机一起租用的那种。后者,那个司机,站在他的车子边抽烟,仅从他的制服就可隐约窥见他的雇主的气派体面,他见我们从他身边走过,于是就连忙摘下他的鸭舌帽向我们致意,满脸堆笑,很有可能是在回味他给我们拉来的那位稀客所讲的玩笑话。在大门口处,施魏格施迪尔太太向我们迎来,手里拿着一张名片,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显得有些惊魂未定。来了一个“油嘴滑舌之人”,她告诉我们说——这个词,作为对一个刚刚被让进屋来的外人的仓促的定义,又特别因为它是用耳语悄声说出,所以对我而言,它便带有了某种精灵鬼怪和神秘的意味。或许是为了对这个刁钻的说法进行解释吧,艾尔泽太太紧接着又称他是一个“胡说八道的雕鸮”。她说他先是用法语叫她“亲爱的夫人”,然后又叫她“小妈妈”,还拿手去拧了克莱门蒂娜的脸。她不得已就先把这孩子锁在了她的房间里,等这个见人熟走了之后再出来。但她没法轰他走,因为他是专程坐车从慕尼黑赶来的。他正在大客厅里等着呢。
“Comme c'est respectable!Pas précisement humain,mais extrè-mement respectable。我们犹太人,即使我们在巴黎的沙龙里故作姿态,我们骨子里其实照旧还是一个庄严如教士的民族,难道我们就不应该感到自己被德意志民族性所吸引,就不应该让这种德意志民族性来为我们定下一个讽刺的基调,以抗击那个所谓的浮华世界和那种小女友艺术吗?只怕喜闻乐见的民族性于我们而言就是一种容易挑起反犹排犹运动的狂妄。我们是国际性的——但我们却是亲德意志的,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是像我们这样来亲德意志的了,就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去无视德意志民族性和犹太民族性在这个地球上所扮演的那种角色的亲缘性。Une analogie frappante!他们都同样可恨,可鄙,可怕,遭人嫉妒,他们也都同样令人感到奇怪,而且,他们还同样都对别人感到奇怪。人们常说民族主义时代。但实际上只有两种民族主义,一种是德意志的民族主义,一种是犹太的民族主义,其他所有的民族主义在这两者面前都是小儿科,小巫见大巫而已——正如一个名叫阿纳托尔·法兰西的人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根深蒂固的法兰西民族性,同德意志的孤独——以及同犹太人的自以为是上帝的选民的狂妄相比,纯粹不过是资产阶级花花世界而已一样……法兰西——好一个具有民族主义色彩的nom de guerre。心安理得地也给自己取个‘德意志兰’的笔名,这对于一个德意志作家而言恐怕是办不到的,他充其量也只能是让一艘战舰叫这样的名字。他恐怕也就只好拿‘德意志’来聊以自慰了——于是他就给自己起一个犹太名字。哦,哈,哈!
假如我对这一节,也和前面的几个章节一样,不专门另外编号,而是把它当作前面一章的继续,仍旧把它当作属于这一章的一个部分来看待,假如我这样来做的话,情况或许会更好一些。这样既可以继续往下讲,同时又可以避免出现较大的断裂脱节,这或许才是合适之举,因为《世界》这一章,有关我那已经故去的朋友与它的关系或非关系的这一章,始终还在上演——它现在在这里当然放弃了所有神秘莫测的谨小慎微,不再以蒙着厚厚的面纱的女保护神和寄送珍贵象征物品的女人的姿态,而是以天真缠人的、天下隐士不在话下的、执着的,尽管如此在我看来甚至是迷人的曹尔·费特尔贝格这类人的形象出现,此人是一个国际音乐掮客和音乐会经营家,他在夏末一个美好的日子里,正逢我恰好也在场的时候,也就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星期天一大早我就要赶回家去,因为我的妻子过生日)造访了普菲弗尔林,用其可笑的言谈让我们,阿德里安和我,忍俊不禁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之久,之后又——仅就所涉及的事宜和建议而言——虽然是两手空空地,倒也并不觉得怎么难受地重新离去。
“我贸然造访,也许会令您不悦,亲爱的莱韦屈恩先生,”他仍用法文这样说道,特别重读了其中人名的第三个音节,好像若是他写的话,就要写成“Le Vercune”似的。“Mais pour moi,étant une fois à Munich,c'était tout à fait impossible de manquer ……哦,我也说德语的,”他用同样的、听起来相当舒服的、很硬的发音打断了自己的法语。“说得不好,不标准,但用来交流还是够了的。Du reste,je suis convaincu,您精通法语——您为魏尔兰的诗歌所谱的那些曲子就是这方面最好的证明。Mais après tout,我们是在德意志的土地上——是在一片多么德意志的、多么隐秘的、多么富有个性的土地上啊!这片田园风光令我感到欣喜,您,maître,把自己关在这样的美景里,可真够睿智的…… Mais oui,certainement,我们坐下来吧,merci,mille fois merci!”
“从您的表情来看,您可能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对这样做,是不是?但在这里,cher Maître,任何的羞怯,任何的难堪,现在真的都是非常不适宜的,——无论造成这些孤立感觉的原因如何。我一点也不想去深究这些原因,满怀敬意地和,我想说的是,有教养地猜测一下它们是存在着的,这对我就完全足够了。这个普菲弗尔林,ce rufuge étrange et érémitique,普菲弗尔林——自有其有趣的、精神上的特殊性。我不问,我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我力求公正,既考虑全部的,也考虑那些最不寻常的。呃,还有什么?这就是面对一个不带丝毫成见的——自有其充分理由不带成见的——天地感到难堪的一个原因吗?哦,哎呀,哎呀!这样的一个决定趣味的天才和上流社会艺术权威的圈子,往往都是由那些个demifous excentriques、垮掉的灵魂和经过修补的有罪的残废组成。一个演出经济人,c'est une espèce d'infirmier,voilà!
“您说什么,您不会指挥?这个您不干?钢琴您也不愿意弹?您拒绝为您的歌曲伴奏?我能够理解。Cher Maître,je vous comprends à demi mot!停留在已经完成的东西上面,这不是您的作风。对您而言,一部作品的演出就是一部作品的演出,这个作品对您而言已经是写完了的。您不会去弹奏它,您不会去给它当指挥,因为那样的话,您马上就会去改变它,把它消解为变种和变奏,继续发展它,或许也会毁掉它。这个我太能够理解了!Mais c'est dommage,pourtant。这些音乐会在个性方面的吸引力会因此遭受不同程度的损害。啊,反正呀,我们会有办法弥补的!我们会去找世界著名的顶尖乐队来演奏——我们不用多久就会找到!玛雅·德·斯特罗兹—派西克夫人的常任伴奏将会担任这些歌曲的Accompagnement,只要您,Maître,一起来,只要您在场,让观众能看见您,那么,就不会有任何损失,就全都赢定了。
“这就是健康的投机,我的建议,我的邀请正是以此为基础。一个德国人,un boche qui par son génie appartient au monde et qui marche à la tête du progress musical!在当今,这对于观众的好奇心,对于没有成见的、附庸风雅的、受过良好教育的观众而言,可是一种极富刺激性的挑战。这个艺术家对他的民族烙印,对他的德意志民族性,否定得越少,他提供给人高呼那种‘Ah,ça c'est bien allemand,par exemple!’口号的机会就越多,他因此就越具刺激性。您是在这样做吧,cher Maître,pourquoi pas le dire?您在一步紧似一步地提供这种机会吧。在您早期,在您创作那部《海之光》和您的那部滑稽歌剧时期,您还不太是这样的,但是后来的作品就逐渐越来越向这个方向发展了。您肯定在想,我首先关注的是您的纪律严明,et que vous enchaînez votre art dans un système de règles inexorables et néo-classiques,您的办法是,您强迫您的艺术戴着这些脚铐手链——即便不具备优美,却也是具备精神和勇气地去运动。但如果真是如我所指的那样,那么,通过谈及您的qualité d'Allemand,我所指的同时还不只就这些——我所指的是——我该怎么说呢?——是一种固定的四四方方、节奏的慢条斯理、僵化、grossièreté,这些构成古德意志性的东西——en effet,entre nous,在巴赫那里也能发现它们。您对我的批评不会见怪吧?Non,j'en suis sûr!您太伟大了,所以您不会见怪。您的主题——它们几乎全由偶数值组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它们虽然节拍是切分的,并且是捆绑过去的,但它们仍然还是固执于一种常常是机械工作着的、轰隆隆地运转着的、连续敲打着的不机灵和不优雅。C'est 〉boche〈 dans un degré fascinant。您可千万别以为我这是在指责!哪里呀,我这其实就是在说:简直énormément charactéristique,而我眼下正在筹办的这个国际音乐的音乐会系列,您的这个特色那可是其中根本不能缺少的……
“亲爱的师傅,”他嘴角挂着微笑地抢先用法语开了口,口音很重,但叽里呱啦地倒也是绝对流利,“能够见到您,我是多么幸福,多么激动啊!即便是对于一个像我这样被宠坏了的、硬心肠的汉子,能够结识一个伟大的人物,这仍然始终不失为一种动人心弦的经历。”——“教师先生,认识您很高兴,”他另外又补充道,而且,因为阿德里安向他介绍了我,所以,他还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来和我握手,但紧接着整个人马上就又转向了他的真正目标。
“但这就是条件——啊,不!您可千万别把您作品的演出交给我,自己却不在场!您亲自出场是绝对必要的,particulièrement à paris,在巴黎,音乐的名望是在三四个沙龙里建立起来的。您把‘Tout le monde dait,Madame,que votre jugement musical est infaillible’说上个几遍,这又能让您破费多少呢?您没有任何破费,您却会因此收获一大堆快活。我所组织的演出活动作为社交盛事将紧跟在狄亚吉列夫先生的俄罗斯芭蕾首演之后——如果它们被安排跟在人家之后的话。您可能每天晚上都会受到邀请。一般而言,没有什么事情是比挤进巴黎的上流社会更难的了。但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又没有什么事情是比这个更容易的了——哪怕他还只是处在名誉的准备阶段,只是频频出现在轰动性的丑闻当中。好奇心会消除每一个障碍,好奇心会击败所有的孤僻……
他绝对不是一个傻瓜,这一点是不容怀疑的,凭据就是我对他当时说的话至今还记忆犹新,我有意公布他的那些话。我最好是这样来做,即把发言权完全交给他自个儿,因为不管阿德里安或我作何回答,插进何话,几乎都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当时是在那张夯实的长桌的一头落的座,这桌子是这间农家客厅的主要装备:阿德里安和我并排,那位客人和我们面对面。对于他的愿望,他的意图,此人并没有隐瞒多久,简单的寒暄之后他就步入正题了。
“您现在看见了吧,我把我的事业经营得有多么糟糕,dans quelle manière tout à fait maladroite!我发现了这一点,这就是我所得到的全部好处。原本是抱着鼓动您的初衷,不曾想却惹恼了您那颗骄傲的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当然会对自己说,像您这样的人——我还是最好不说像您这样的人,而是说像您——好吧,您太把您的存在,您的命中注定,当作某种独一无二的东西了,您把它看得太神圣了,所以您不能和别人打成一片。您一点也不关心别人的destinées,而只把您自己的当作唯一的来关心——我知道,我理解。您憎恶所有普遍化、一刀切、一般化概括所带来的贬低。您坚持作为个性的无可比拟性。您醉心于一种个人化的或许自有其必然性的孤独傲慢。‘当别人活着的时候,你还活着吗?’这是我在某个地方读到过的一个问题,在哪里,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肯定是在一个知名人士的书里。你们大家都会大声地或在心里默默地提出这样的问题,你们纯粹是出于礼貌或更多地是为了制造假象而相互认识了解——如果你们会相互认识了解的话。沃尔夫、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也就是维也纳,长达数年之久,但他们却在这整段时间里相互回避,而且,据我所知,他们之中谁也没有遇见过谁。他们对彼此的评价恐怕也是吝啬小气的。不是那种透着批判性的同事之谊的评价,而是些为着唯我独尊的目的而进行的断然否定,anéantissement。勃拉姆斯尽可能地贬低布鲁克纳的交响曲;他称它们是奇形怪状的大蟒蛇。反过来,布鲁克纳对勃拉姆斯也是持极为轻蔑的看法。他认为d小调协奏曲的第一个主题还不错,但却同时断定,勃拉姆斯今后永远也不会再创作出与之价值相仿的东西来了。他们彼此都不愿意来往。对沃尔夫而言,勃拉姆斯意味着le dernier ennui。您读过他发表在维也纳《沙龙报》上的对布鲁克纳的《第七》的批评吗?他对这个男人的重要性的看法全都在里面了。他指责他‘缺乏聪明才智’——avec quelque raison,因为布鲁克纳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简单的、不懂世事的人,一门心思地埋头搞他的庄严雄伟的通奏低音音乐,在关乎欧洲教养的所有事情上完全就是个白痴。不过,您要是偶然读到布鲁克纳在一些书信中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发表的言论的话,qui sont simplement stupéfiants,那么,您就会去追问他自身精神的形成过程。某个霍尔内斯博士为他那部再也完成不了的歌剧《马努埃尔·维内加斯》所撰写的歌词被他称为奇妙之作,具有莎士比亚风格,是诗歌的顶峰,而当朋友们表示了他们的怀疑之后,他就变得尖酸刻薄起来,毫无趣味可言了。另外,他也谱了一首名为《献给祖国》的男声合唱颂歌,但他仍嫌不够,还打算把它献给德意志皇帝。这您怎么看?他直接向最高当局提出的呈文被打了回来!Tout cela est un peu embarassant,n'est-ce pas?Une confusion tragique。
“您也许会感到惊奇。您也许会说:‘他是怎么做成这个的?这个来自波兰乡下的犹太小青年是如何得以在这些刁钻讲究的圈子里,在这些créme de la créme中间活动的?’啊,我的先生们,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简单的了!给自己的晚礼服打蝴蝶结,很快就学得会,很快就能无拘无束,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沙龙,就算遇到几级台阶要下也同样能够显得轻松自如,而且,也根本不会去想,自己的两只胳膊会不会给自己平添一丝烦恼。然后,就只需不停地说‘Madame’。‘啊,Madame,哦,Madame,Que pensez-vous,Madame,On me dit,Madame,que vous êtes fanatique de musique?’这差不多就是全部。如果不是身在其中,身临其境,就会极大地高估这些东西。
我们俩满脸狐疑地接过那张名片来看,所有有关它的主人的值得了解的信息全都用法文在上面写着了。“曹尔·费特尔贝格。组织策划音乐演出。众多知名音乐家代理人”。我很高兴自己也在场,从而能够为阿德里安保驾护航。叫他一个人独自去面对这种“代理人”,这是我不情愿想见的。我们向那间尼基厅走去。
“Tragique,messieurs。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认为,这个世界的不幸,其根源在于精神上的不统一、愚蠢、缺乏理解,这种不统一把精神的各个领域彼此分隔开来。瓦格纳就把他同时代的印象主义绘画蔑视为乱涂乱抹——此人在这个领域是非常严厉和保守的。但与此同时,他自己的和声学的结果却是和这种印象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是通到它那里去的,作为不谐和音已经频繁地超越印象主义的不协调了。他为了反对巴黎的那些乱涂乱抹的画家,就把提香搬出来说事;说提香才是真的。A la bonne heure。可实际上呢,他自己的艺术趣味恐怕充其量也只是介于皮罗提和马卡尔特,装饰花束的发明者,以及提香之间的某种东西,这更应该是雷恩巴赫的事情,雷恩巴赫那方面对瓦格纳的理解可谓入木三分,所以啊,他敢说《帕尔齐伐尔》是对闹哄哄的咖啡馆音乐的一种模拟——而且还是当着这位大师的面呢。哎,哎,comme c'est mélancholique,tout ça!
那是1923年——我们现在不能说,此人当时起得特别早。不管怎样,他没有耐心等到布拉格的演出,法兰克福的演出,这些演出的到来尚需要一些时日。但魏玛已经有了,多瑙厄申根已经有了——这里我把莱韦屈恩青年时期作品在瑞士的上演完全搁置一边不算。再说了,这里面有着某种值得珍视、值得鼓吹的东西,而要想预感到这一点也用不着非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先知先觉不可。那部《启示录》也已经付印出版了,我现在认为,曹尔先生当时是有能力研究这部作品的。不管怎样吧:此人反正是已经嗅到了点什么了,他希望参与进来,打造出一个名人,让一个天才曝光,以他天才经纪人的身份把这个天才引见给那个令他游刃有余的充满好奇心的上流社会。着手开展诸如此类的事情,这就是他此次来访,他的大大咧咧闯入创造性痛苦的避难之所的目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可我干吗要大谈特谈上流社会及其好奇心呢!我发现,我并没有能够激发起您的好奇,cher Maître。我又怎么能够呢?我根本就没有严肃地做过这样的尝试。上流社会跟您有什么关系?Entre nous——它跟我有什么关系?生意上的——这样那样的。但是从内心而言呢?没有这么多的关系。这个环境,普菲弗尔林这个地方,还有和您见面的这种感觉,Maître,对我促进不小,使我意识到我心里对那个轻浮浅薄的世界所怀有的无所谓和蔑视。Dites-moi donc:您是不是来自萨勒河畔的凯泽斯阿舍恩?这是一个多么严肃、多么令人尊敬的籍贯啊!喏,我,我说我的出生地是卢布林——这也是一个令人尊敬的白发苍苍的老地方,我从它身上得到一笔严厉的财富,这笔财富让我受用终生,un état d'ame solennel et un peu gauche……咳,我是最后一个愿意向您赞扬那个优雅社会的人。不过,在巴黎,您将有机会加入您那些阿波罗兄弟行列,走进您那些不断追求的同仁和贵族院议员、画家、作家、芭蕾明星,首先是音乐家当中,结识其中一些最有趣、最刺激的人。欧洲经验和艺术实验的顶尖人物,他们全都是我的朋友,而且他们也愿意做您的朋友。让·科克托,诗人;马思尼,舞蹈家;马努埃尔·德·法拉,作曲家;六人团,新音乐六巨头——这整个的又高雅又好玩的充满了冒险和辱骂的天地,它就等着您去呢,您只消表示一下愿意,您就马上属于这个行列……
“您大概根本不知道,maître,您的répugnance是多么的德意志,如果您允许我en psychologue来说的话,您的这种由傲慢和自卑、由鄙视和恐惧合成的répugnance很独特——我想说,它是一本正经的严肃对世界沙龙的妒恨。喏,您必须知道,我是犹太人——费特尔贝格,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犹太姓氏。《旧约全书》就在我的心中,这可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其严肃的程度并不亚于德意志的民族性——它从根本上造就了那种不大喜欢Valse brillante领域的气质。Valse brillante只在外面才有,严肃认真只在德国才有,虽然这是一个德意志的迷信,但是,犹太人从根本上是对世界持怀疑态度的,偏向于德意志的民族性的,当然,他的这种偏好也给他带来被人拳打脚踢的危险。德意志的,这首先就意味着:民族的——又有谁会相信犹太人有民族性呢?人们不只是不相信他没有民族性——人们还会,在他试着去强求这种民族性的时候,给他头上来上一两下。德意志性格的各个方面,我们犹太人全都惧怕,qui est essentiellement anti-sémitique,这当然足以构成让我们和世界抱成一团的理由,我们为世界安排娱乐和轰动,而这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是轻浮的不可靠的人或者是笨蛋。我们其实非常内行,我们知道如何把古诺的《浮士德》和歌德的《浮士德》区分开来,即便我们说法语,那也……
“我的先生们,我说这些只是为了放弃,我们在生意上确实无话可说了,我这就差不多要走了,我的手已经抓到门把手了,我们其实早就起身准备走了,我再说几句,pour prendre congé。古诺的《浮士德》,谁想过要对它嗤之以鼻?我高兴地看到,我没有,您也没有。一颗珍珠——une marguérite,满是令人欣喜若狂的音乐发明。Laisse-moi,laisse-moi contempler——令人心醉!令人心醉的还有马斯涅,lui aussi。作为教育家的他肯定是特别迷人的,他是音乐戏剧学院教授,社会上流传着一些相关的小故事。据说,学生一开始跟他学作曲,他就鼓动人家自己搞创作,要他们写出一个完美无缺的乐章来,完全不管他们是否已经掌握足够的技巧和能力。很人性化,是不是?德意志的就不是这样的了,但很人性化。有个男孩把自己刚谱的——刚谱的,而且还能证明是有几分天分的一首歌曲拿去给他看。‘Tiens!’马斯涅说道,‘真的很好。听着,你肯定有个可爱的小女友吧。你去给她表演,她肯定会喜欢的,下面的事情也就好办了。’这个‘下面的事情’该作何理解,这里面的意思是不确定的,大概包括了所有的既涉及爱情、又涉及艺术的可能性。您有学生吗,Maître?假若有的话,他们的日子肯定没有这样好过。但您好像根本没有。布鲁克纳有一些。他本人从很早起就开始和音乐及其神圣的困难展开搏斗,就像雅各和天使摔跤那样,而且他还要求他的学生也这样。这些学生,在他们获准唱一首歌曲之前,必须长年累月地练习那神圣的手艺,和声学与严格乐章的基本元素,这种音乐教育同那种可爱的小女友可是没有半点关系了。每个人的心思都是单纯幼稚的,而音乐对于每个人而言就是最高认识的神秘显示,是一种礼拜仪式,而从事音乐教师这个职业就相当于是在当一个教士……
“Enfin,这些我要归功于‘雅谬’的关系网,这网对我很有用,不仅如此,当我后来开设我的办公室,组织当代音乐演出时,这些关系网还得到进一步扩大。这其中最大的好处就是:我找到了我自己,这就是您现在所看到的我,我是经纪人,生来就是做经纪人的料,必然会是经纪人——这就是我的乐趣和骄傲所在,j'y trouve ma satisfaction et mes délices,让有才能的人,让天才,让有趣的人士脱颖而出,为之摇旗呐喊,让社会为之欢欣鼓舞,或者,即使不能让它欢欣鼓舞,也要让它激动起来,因为这就是它所渴望的一切,et nous nous rencontrons dans ce désir,社会愿意受到刺激,愿意受到挑战,愿意在针锋相对之中分崩离析,它最感激的莫过于有趣的喧嚣,莫过于那为报纸上的漫画和无休无止的胡扯提供素材和谈资的人。在巴黎,要想出名,就得先把名声搞臭——一场真正的首演必是这样进行的,即在整场晚会过程中,所有的观众多次从座位上跳起来,绝大多数人狂呼:‘Insulte! Impudence! Bouffonerie ignominieuse!’而与此同时,六七个initiés,埃里克·萨蒂,三四个超现实主义者,弗吉尔·汤姆森,从剧院的包厢里高喊:‘Quelle précision! Quel esprit! C'est divin! C'est suprême! Bravo! Bravo!’
“您瞧,我在抖开我的魔衣。我将把您带到巴黎,带到布鲁塞尔、安特卫普、威尼斯、哥本哈根。人们将欢迎您,对您表示出最浓厚的兴趣。我会把最好的乐队和独奏演员提供给您使用。您将亲自执棒指挥《海之光》,指挥《爱的徒劳》中的几个片段,指挥您的交响曲《宇宙论》。您坐在三角大钢琴边为您的那些以英国和法国诗人为蓝本的歌曲伴奏,而一个德国人,一个昨日的敌人,通过选择他的歌词的方式向外昭示这种宽广的胸怀,全世界都将为此感到万分欣喜,ce cosmopolitism généreux et versatile!我的朋友,玛雅·德·斯特罗兹—派西克夫人,一位来自克罗地亚的女士,也许算得上当今东西两个半球最美的女高音,将会不胜荣幸地演唱这些歌曲。我另外还会聘请日内瓦的四重奏演出小组‘富隆扎雷’或布鲁塞尔的四重奏演出小组‘为艺术’来完成济慈的几首颂歌的器乐部分。全都是优中选优,这您满意吗?
“谢天谢地,那个恶劣的卢布林现在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我已经在巴黎生活了有二十多年——您以为呢,我甚至还在那里的索邦大学听过整整一年的哲学课呢。可是,à la longue,我就觉得这个很无聊了。这倒并不是说,似乎哲学就不可能跟丑闻沾边似的。哦,不,哲学也是可以变成丑闻的。但它在我看来太过抽象了。随后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形而上学最好还是应该去德国学。对于我的这个感觉,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受人尊敬的人士,这位教师先生,也许会表示赞同……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领导了一个很小型的高级通俗剧院,un creux,une petite caverne,可容纳百十来号人,nommé ‘Théatre des fourberies gracieuses’。这个名字还是很迷人的,是不是?可您猜怎么着,这种事情在经济上靠不住。位子少,价格必然昂贵,最后害得我们没办法,只好把它们全部送人。我们也够伤风败俗的了,je vous assure,不过,我们同时又像英国人所说的,太那个high-brow了。仅有詹姆斯·乔伊斯、毕加索、埃兹拉·庞德和德·克莱芒—托涅热公爵来捧场,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总之吧,这‘雅谬’开张还没几天,就不得不又关门了,然而,对我来讲,这次尝试并不是没有取得一点成果的,因为不管怎么说,通过它,我和巴黎艺术生活中的那些顶尖人物,画家、音乐家、诗人,建立了联系——在巴黎,或许身在其中的我可以这样说,时下跳动着活生生的世界的脉搏——也是通过它,通往好几个贵族沙龙的大门向我这个当经理的打开了,这些艺术家都在这些沙龙里跟人结交来往……
“我的先生们,现在的这个东西真的就是门把手了,我已经走到门外边去了。我就再说一点吧。德国人最好把维护德意志的事情放手交给犹太人去做。他们将随着他们的民族主义,他们的傲慢,他们的那种喜欢无与伦比的嗜好,他们的对于排序和整齐划一的仇恨,他们的对于被引见给世界和参与社会交往活动的拒绝——他们会因此而把自己推向不幸,推向一种真正犹太人的不幸,je vous le jure。德国人应该允许犹太人去充当他们和社会之间的médiateur,去充当全体德意志民族的经理人、经纪人、企业家——犹太人绝对是这方面的合适人选,他们不应该把犹太人撵走,犹太人是国际性的,犹太人也是亲德意志的…… Mais c'est en vain。Et c'est très dommage!我还要说什么呢?我早就出门了。Cher Matîre,j'étais enchanté。J'ai manqué ma mission,但我还是非常欣慰的。Mes respects,Monsieur le professeur。Vous m'avez assisté trop peu,mais je ne vous en veux pas。Mille choses à Madame Schwei-ge-still. Adieu,adieu……”
他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胖男人,没有突出的大肚子,但是很肥,四肢绵软,白皙的双手肉嘟嘟的,胡子刮得光光的,一张脸圆鼓鼓的,双下巴,轮廓鲜明,弓形眉,单角眼镜后面的两只快活的杏眼充满地中海式的柔美。虽然头发已经变得稀疏,但他却有着一口洁白的好牙,这口牙老是露出来,因为他老是喜欢笑。他穿着一套腰身收紧的淡蓝色条纹法兰绒西装,脚上配之以亚麻和黄色皮革制成的鞋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夏季的优雅时尚。他的做派自在愉快,无忧无虑;说起话来语速很急,稍微有点含混不清,嗓门总是相当高,偶尔还会用上最高声部:但无论是他的言谈,还是他的整个行为举止,都表现出这种为他所特有的令人振奋的轻松,这种轻松同他本人的肥胖形成某种反差,同时却又同这种肥胖和谐地融为一体,所以呢,施魏格施迪尔太太刚才对他的特点所作的那番描绘也因此而快快乐乐地被证明是合理的了。这种深入到他骨髓里的轻松,我之所以称它是令人振奋的,是因为它的确能够给你带来那种既滑稽又安慰的感觉,即你完全没有必要把生活看得太沉重。它似乎总是想要表达这样的意思:“可为什么就不行呢?还有什么呀?没什么可说的!让我们高高兴兴的吧!”而你也会不自觉地去努力听从它的这个观点。
“师傅,”他说道,“我完全理解,您想必是十分依恋这个格调和谐风雅的僻静之地的,您还把它挑选出来作为您的居留之所——哦,我都看见了,这山冈,这池塘,这有教堂的村庄,et puis,cette maison pleine de dignité avec son hôtesse maternelle et vigoureuse. Madame Schwei-gestill! Mais ça veut dire:‘Je sais me taire. Silence,silence!’Comme c'est charmant!您已经在这儿生活多久了?有十年了?没有间断过吗?几乎没有间断过吗?C'est étonnant!哦,很容易理解!尽管如此,figurez-vous,我还是跑来了,跑来诱骗您,引诱您暂时放弃您的忠诚,用我的魔衣载上您去空中翱翔,向您展示这个世界的各个帝国及其华美壮丽,不仅如此,还要让它们全都拜倒在您的脚下……请您原谅我的这种夸张的说话方式!它真的是ridiculement exagéréé,尤其是涉及到‘华美壮丽’的时候。实际上绝对没有到这个地步——这个世界的这种‘华美壮丽’绝对不是一件如此激动人心的事情——我就要这样说,我可是小人物家的孩子,来自简朴的,说得难听点就是:恶劣的环境,也就是来自地处波兰中部的卢布林,父母真的是非常卑微渺小的犹太人。我是犹太人,您必须知道:费特尔贝格,这是一个特别典型的波兰—德意志—犹太姓氏,只是我已经把它变成了一个有声望的先锋文化先驱的代名词,以及,我大概也可以这样说吧,一个伟大艺术家之友的代名词。C'est la vérité pure,simple et irréfutable。这其中的原因是,我从小就追求更高的,追求精神的和有趣的东西,尤其热衷追求新奇的,而且还是丑闻的东西,不过,那可得是值得尊敬且前景光明的丑闻,这种丑闻会在明天成为要价最高的东西,成为大时尚,成为艺术。A qui le dis-je?Au commencement était le scandal。
费特尔贝格已经站在了门的附近,阿德里安让我在他前面进屋,尽管如此,那个男人却仍然能够马上就把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前者身上去:他先是透过他那单角眼镜匆匆瞥了我一眼,随后,他甚至把他那肥胖的上身歪向一边,为的是能够窥见我身后的那个人,他不惜花费两个小时坐车赶来也正是为了这个人。当然,一个是被打上了天才标记的人,一个是朴实的中学老师,对这两者作出识别并不需要什么机巧;不过,尽管如此,这个人的这种迅速辨别方向的能力,即使我走在前面,他也能够看出我的无足轻重,同时不受任何影响地牢牢锁定他的真正对象,他的这种敏捷,依然不免令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