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将作出安排。还有什么?”
他们走进厨房。当班达煮咖啡时,凯特说:“我不喜欢目前的局势,班达。事情将如何发展呢?”
他们走进了卧室。
凯特得到消息说,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工厂被纳粹没收了,工人中的犹太人被逮捕,遣送到集中营里。于是她决定采取行动。她先打了两次电话。一个礼拜之后她又到了瑞士。抵达苏黎世酒店后,她收到一张条子,上面写道:布林克曼上校想要见她。布林克曼曾是克鲁格-布伦特公司柏林分公司的经理。当工厂被纳粹政府接管后,布林克曼被授予上校军衔,负责工厂的事务。
“我不是问的这个,我是指——”她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愿意承认在布莱克韦尔家里还有不光彩的事。“我是说,他还口吃吗?”
托尼十五岁的时候,凯特建议他去南非度暑假。他还从未去过那儿。“我现在离不开,托尼,但你会发现那是个迷人的地方。我将为你作好一切安排。”
“别这么结结巴巴的。慢慢地说。”
“我学校里的朋——朋友常常议论你,哎呀,你真是了——了不起。”
“只要他愿意让人找到。”
布林克曼上校嘴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你我都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布莱克韦尔太太。美国明智得很,没有插足欧洲的事务,我希望它能继续这样做。”
凯特和戴维在华尔街为公司的新总部选中了一个地方。建筑师们也开始着手做准备工作。凯特又挑选了一名建筑师在第五大道设计一座16世纪法国文艺复兴式样的大公馆。
“你错了,约翰,托尼在学校里面门门功课都是数一数二的。上学期,他还得了三个奖状呢:最佳全能运动员,最佳全能学生,美术课最佳学生。我很难同意说他应付不了周围的环境。”
“我的叔叔将会很高兴的。”
“我的儿子?当然没有,你怎么会问起这个来呢?”
他不知道,公司里的工作对凯特来说就是休息。
“那我可怜他们。”凯特反驳道。
“那个等会儿再说吧。”凯特柔情地说。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挑逗的情意,这使他不禁抬起头来望了望她。“我要我们俩单独在一块儿,布雷德。”
“12月6——6号。”
“今天几号?”
凯特发火了。“你这个大笨蛋!你知道什么是大生意或权力吗?难道你以为我跑遍全世界是去播撒祸种吗?是在伤害人吗?你以为克鲁格-布伦特公司是某种残酷的金钱机器,要把一切障碍都轧得粉碎吗?好吧,让我告诉你吧,孩子。公司是仅次于耶稣基督的大善人。我们就是复活了的救世主,托尼。我们救活了几十万民众的性命。当我们在一个萧条的地区或国家开办了一家工厂,那里的人民就会有钱盖学校和图书馆,修建教堂,能为他们的孩子提供像样的食物、衣服和娱乐设施。”她喘着气,怒不可遏,“我们在人们饥饿和失业的地方建起了工厂。由于有了我们,那些人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抬起自己的头。我们是他们的救世主。今后不许再让我听见你嘲笑大生意和权力了。”
这字字句句就像千斤铁锤敲打着她的心。
那些国王、王后以及总统竞相宴请凯特。他们想巴结她,得到她的眷顾。一家新开的克鲁格-布伦特工厂可以使一个地区由穷变富。这就是权力。她的公司生气勃勃,是个日益成熟的巨人,需要不断地给它提供食物。有时不得不做出某些牺牲,因为巨人的发展不能受到限制。如今凯特体会到,它有自己的脉搏,节奏。这也已成为凯特自己的脉搏和节奏。
“像天堂。”
一切都变得黑暗沉寂。
“我是了不起,”凯特说,“我是你的母亲。”
1928年,托尼四岁时,凯特送他去幼儿园。他是个漂亮但十分严肃的孩子。灰色的眼睛和倔犟的下巴像他的母亲。他先学习音乐,到五岁时又被送到一所舞蹈学校。母子俩在一起度过的最好时光就是在达克港的“松岭居”。凯特买了一艘游艇,八十英尺长的机帆船。她给它起名为“柯赛尔号”。她和托尼乘船游览了缅因州的海岸地区。托尼对此喜欢极了。但还是工作给凯特带来了最大的欢乐。
“我带来已修改好的条件,”布雷德开口道,“我们——”
那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没有一个孩子能达到那么高的标准。哈利大夫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图表,“我们想想看,托尼已经十二岁了?”
凯特生活中唯一使她烦恼的是她老家的问题。她对南非的事情十分关注。种族矛盾在那儿日益加剧,凯特对此很为着急,那里有两个政治阵营:顽固派,主张种族隔离。开明派,主张改善黑人的地位。詹姆士·赫佐格总理和简·斯马茨组成了联盟,通过了新土地法。黑人们被剥夺了选举权,不能拥有上地。这条新法律使上千万的各少数民族集团成员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那些没有矿藏、工业中心和港口的地区被分给了有色人种、黑人和印度人居住。
凯特慈爱地笑着,“什么呀?”
当她把自己的想法讲给戴维听时,他笑着说:“你工作太辛苦了。”她多么像她的父亲啊,戴维心想。但是不知为什么,他隐隐约约有点不快之感。
“他的名字叫约翰·哈利,是个有名气的年轻大夫。”
“我可以肯定,你确是希望如此,上校。”她向前靠了靠,“我听到有谣传说,犹太人被送进集中营里处死,是真的吗?”
“不是这样的,布莱克韦尔太太。这样一种行动是对第三帝国的背叛。”
凯特一直不知道她的儿子敬畏她到何种程度。直到有一次他回家来度假,他问:“妈——妈妈,你统——统治整个世界吗?”
德国当时成了不可一世的霸主,似乎无人能制止它的扩张。阿道夫·希特勒践踏了凡尔赛条约,建立起历史上最大的战争机器。德国人用闪电战攻占了波兰、比利时和荷兰。紧接着德国军队又粉碎了丹麦、挪威、卢森堡和法国的防线。
一想到要成为一名画家,托尼就感到非常激动。能抓住一切美的东西,把它们永远留在画板上,那才是值得做的事情。他想去巴黎学画,但他也清楚,他得小心翼翼地向母亲提出这个问题。
“我听说,”凯特温柔地说道,“你开始搞地下活动,把那些犹太人偷运到中立国去,是真的吗?”
那一定是个完美的圣诞节,凯特想。如今她是一家联合企业的领导人。她嫁给了她所爱的男人,就要给他生一个孩子。然而她排的先后顺序是否有些讽刺意味呢,凯特没意识到这一点。
“他没有偷,托尼。”凯特纠正他的话,“他只是拿了属于他的东西。”
“完全是胡说八道。”凯特驳斥道,“南非成了种族主义的地狱。”
“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戴维咕噜了一句,接着又睡着了。
布雷德在快感中呻吟,凯特运动加快,把他带向高xdx潮。
“钱总是有用的。”
“凯特——”
“班达,泰姆和马吉纳怎么样了?”
戴维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什——什么?”
“是的。”
“我还听说,你缺乏资金来进行这些活动。”
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有多少要多少。”
六个星期之后,凯特安排托尼乘上了一艘轮船。他将到日内瓦湖边的一个小城镇——罗里市的萝实学院去上学。凯特站在纽约港的码头边,望着那条巨大的客轮被拖轮拖出港,然后便自由地向前驶去。见鬼!我会想念他的。她转身回到那辆等候着她的轿车里。汽车载着她向她的办公楼飞驶而去。
“是吗?你如何解释这一切呢?”
“画画?”凯特尽量使自己的话里带点热情,“那可是个很好的业余爱好呀,托尼。”
一个人怎么能认为工作太辛苦呢?凯特心里有点儿纳闷。生活中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乐了。她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刻就是工作。每天都会有新问题,每个问题都是一种挑战,一个要解决的难题,一场要打赢的竞赛。她对此十分精通。她被一种无法想象的东西迷住了。那既不是金钱,也不是成就,而是权力。这种权力支配着全世界各个角落成千上万个人的命运。正如她自己的命运曾一度受到摆布一样。只要大权在握,她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权力是难以置信的武器。
“它赢了,托尼。记住这一点。赢才是最重要的。”
“美国的情况怎么样?工人们真的在为提高工资而罢工吗?……”
“试试吧,我要见他。”
凯特向约翰内斯堡的负责人仔细地作了交待,他们一起为托尼制定了旅游路线和日程。每天的安排都围绕着一个目的:要千方百计使托尼感到这次旅行难以忘怀,要使他明白,他的未来和公司是息息相关的。
他的双眼紧张地环顾着整个咖啡馆。这个人每天连喘口气、睡个觉时都生活在危险之中。
布雷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六七个人死亡,凯特,戴维也在其中。”
他在她上面,重复着古老、永恒的节奏。
比勒先生耸了耸肩膀,“既然没有地下活动,我也就不需要钱,不是吗?”
他的节奏加快,凯特胯部运动迎向他的身体。
“当然是这样。”托尼嘲笑地说了一句,“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去过那——那里了。我没看到海雾,但他们依——依然有警卫,狼狗等等。”他笑了起来,“他们没有给我任何样——样品。”
她必须同他取得联系。于是她召见了一名经验丰富的黑人工头。这个人她一向是很信任的。“威廉,你认为你能找到班达吗?”
一个月之后,第五大道的公馆建造完毕,凯特和婴儿,还有一班仆人搬了进去。意大利的两个城堡中的物品全被搬到这幢房子里来了。这里简直成了一个博物馆,16世纪式样的家具全是核桃心木制的,雕刻精细,古色古香。玫瑰色大理石铺成的地板用赭红色大理石镶边。镶有壁板的图书室里有一个极为精美的18世纪式样的壁炉,上面挂着一幅稀有的霍尔拜因的油画。在胜利品纪念室里放着戴维收藏的各种枪支。还有一间艺术品陈列室,凯特在里面放满了伦勃朗、弗美尔、委拉斯凯兹和贝林尼等名家的画。此外,还有舞厅、日光浴室、大餐厅。凯特房间隔壁是婴儿室。另外还有无数间卧室。意大利式大花园里有许多塑像,都是罗丹、圣高登和马约尔等大师的作品。这简直是国王的宫殿。国王就在里面慢慢长大呢,凯特高兴地想着。
为了接儿子回来,凯特退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会议。飞机降落在纽约新建的拉瓜迪亚机场,当他出现在泛美航空公司的终点站时,他那英俊的脸上洋溢着活力和生气。
“是的,我就要这样,妈——妈妈,这是我唯一喜——喜爱的事。”
1941年12月7日,星期日,日本帝国海军的中岛式轰炸机和零式战斗机偷袭了珍珠港。第二天,美国参战了。当天下午,托尼被征入美国海军陆战队。他被送到弗吉尼亚州匡堤科军官学校受训,毕业后被派往南太平洋。
一声长长的、战粟的呼喊,布雷德说:“哦,天哪,凯特,太棒了。你觉得好吗,亲爱的?”
不,他们很容易找到另一个买主,还是他们要多少给多少算了。我可以卖掉一家子公司来弥补损失。
凯特的神情紧张起来,“你不会要一辈子去画画吧。”
“让他自由一点儿,等他读完高中再说。瑞士的一些学校相当不错。”
“你想去瑞士吗?”
托尼度完假期之后,先来到英国南安普敦,然后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回美国。凯特只要有可能总是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他们给她许多优待,因此她坐不惯其他航空公司的飞机。
那天夜里,她躺在布雷德的怀里。当他沉睡的时候,她却在思考着,规划着。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时,她说道:“布雷德,你一直在约会的那个女人——”
“明年夏天吧。”凯特坚定地说,“今年夏天,我要你去约翰内斯堡。”
他就又口吃起来。
两年后,托尼退了学。他去凯特的办公室,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我作——作出了努力,妈——妈——妈。真——真的。可我还是决——决定要学——学习绘——绘画。战——战争结束后,我要去——去巴——巴黎。”
“他们都是原始社会的孩子,布莱克韦尔太太。这是为了他们好。”
“克鲁格-布伦特公司总有一天会属于你的,托尼,你将管理它,并且——”
“我的上帝!”他说道,“我想你好久了。”
“我建议你不要那样做,那样会使他更加紧张。”
“戴维,这里就是未来,这个城市在发展,我们也随之发达兴旺。”
凯特是个性感的女子,但长期以来,她那种性的动力都化在其他的渠道里了。她的工作已完全能使她满足,她这次找到布雷德是别有用心的。
“我好——好,妈——妈妈,你——你——你好吗?”
临产的日子接近了,凯特缩短了工作时间,但仍然每天来上班。
“并不是所有的白人都是那么想的。”凯特肯定地说道,“你有一些朋友正在为改变这一切而奋斗着。总有一天要改变的,班达,但这需要时间。”
杰米·麦格雷戈创建的公司有它的神秘之处。它总是那么生气勃勃,吸取一切。它是她的情人,它不会在一个冬日里死去,丢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它的生命是永存的。她一定要使它发展下去。将来有一天,她会把它交给自己的儿子。
她从未见过戴维如此兴奋,他那有力的臂膀一下子把她抱起来,说道:“准是个女孩,她会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他心里想,这正是凯特所需要的。现在,她会在家里多待些时候,她会更像个妻子。
凯特高兴地笑着,“他们没有必要给你任何样品,亲爱的,将来有一天,它们都是你的。”
三个月之后,托尼返回家园。他和凯特一起来到达克港,坐在平台上,眺望海湾里的点点白帆。
一个月之后,托尼回到了家,凯特在机场迎接他。他看上去很健康,很漂亮,凯特心里充满了自豪感。
“这不是事实。其他国家的黑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都要进入这个国家。他们付高达五十六英镑的钱去买一张假通行证。黑人在这里比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要过得好。”
从那以后,凯特再也没有和布雷德同过床。他不理解她为什么拒绝他,而她只是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如此啊,布雷德。但我恐怕那样我们就不能再在一起工作了。我们双方都必须要作出牺牲才对。”
这是凯特一生中最为激动的时刻之一,她迫不及待地要把这消息告诉戴维。
凯特的身体变得臃肿,行动不便。她来办公室也感到越来越吃力了。每当戴维或者布雷德·罗杰斯建议她待在家里时,她总是说:“我的脑子还可以工作嘛。”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时,戴维要去南非视察尼尔的矿区,他准备过一个星期就回纽约。
“我能帮什么忙吗?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呀,钱有用吗?”
布雷德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着情话。
托尼说道:“我今天得——得——得的全是优,妈——妈妈。”
“我会记住这一点的。布莱克韦尔太太。现在让我来检查一下吧。”
她把他抱住,“你玩得不错,是吗?”她开心极了,托尼终于为他将继承的家产而兴奋。
“我知——知道,你会失——失望的。但我要过——过我自己的生活,我想我会出色的——真的出色。”他望了望凯特的脸色,“我已经做了你让我做的事情。现在你应当给——给我这个机会。芝加哥艺术学院已经录取我入学了。”
“噢,他非常快活,布莱克韦尔太太。实话跟你说,今天早上他还问我能否再多待几天呢。”
这辆车把凯特送到约翰内斯堡以北七十英里的一个小村庄。司机在一座小房子前面停下车来,凯特下车走了进去。班达在那儿等着她。他还是上次她见到他时的那副模样。他一定有六十岁了,凯特心想。这些年来,他一直东奔西躲,逃避警察的追捕。可是看上去他依然十分安详平静。
“是——是的,妈——妈妈。很——很——很愉快。”
9月,他们两个暂时都不必作出决定了,欧洲爆发了战争。
凯特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我尽力而为。”
第二天上午,工头对她说:“如果今晚你有空,有辆小车将会等候你,把你带往农村。”
当他试图把这些向他母亲解释时,她总是笑起来,“胡说八道。托尼,你还太年轻,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未来。”
哈利大夫对她进行了检查,做了一些测试,然后说:“可以肯定没什么大问题。一两天内,检查结果就会出来。星期三给我来个电话。”
托尼恨不得把世界上一切最好的东西拿来,让凯特高兴。他知道这家公司对于她多么重要,她多么希望他将来有一天能管理这家公司。他的心里充满着悔恨,因为他知道,他是做不到那样的。他并不想那样来安排自己的一生。
“啊,我亲爱的,你好吗?”
“别管公司的事儿了,好好休息。”戴维劝她说。
“那你对——对他们说呀,他们不听——听我的。”
“不是,我——凯特,我刚刚得到消息,出事了,是矿井爆炸。”
“托尼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口吃常常是挫折感的一种表现,是不能对付某种环境的结果。”
“事情会越来越糟糕的。”班达简要地答道,“政府不让我们同他们对话。白人拆毁了双方之间的桥梁。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需要那些桥梁来沟通与我们的联系。我们有自己的英雄,内赫米亚·泰尔、穆库奈、理查德·姆西曼。白人们驱赶我们就像赶牲口到牧场去一样。”
确实如此。城市各处空气中充满着铆钉枪的冲击声,一座座摩天大楼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纽约成了全世界的商贸圣地。是海运、保险、交通运输的中心。这是一个具有独特活力的城市。凯特喜欢这里,但她感到戴维不大开心。
在这种情况下,托尼只能说:“对——对——对不起,妈——妈——妈。”
“我的妻子和儿子都躲着呢,”班达伤心地说,“警察正忙于搜捕我。”
他的眼睛闪出了亮光,说道:“我——我——我可以去吗?”
托尼笑了笑,“还是我在被暴力打断以前说的那句话,母亲——我将去巴——巴黎。”
1945年8月6日,一颗威力超过二万吨TNT炸药的原子弹,投到了日本广岛。三天之后,又一颗原子弹摧毁了另一个城市长崎。8月14日,日本人投降了,长期血腥的战争最后总算结束了。
这句话似乎一下充满了整个房间,冲击着壁板,然后又在屋子里回响着,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在她的耳朵里变成了尖叫声。那声音犹如尼亚加拉大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把她淹没了。慢慢地她又觉得自己被吸进了瀑布的中心,然后越陷越深,直到喘不出气来。
瑞士!一想到托尼要被送到离她那么远的地方,她立即惊恐万状。他还太小,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他——哈利大夫注视着她。“我再考虑考虑。”凯特对他说。
“我有——有点儿想——想去达克港度假,妈——妈。”
他来到饭店会见凯特。他是个瘦削、精明的人,金黄色头发仔细地梳在那谢顶的脑瓜上。“我很高兴见到你,布莱克韦尔太太。我来向你传递我的政府的一个信息。我被授权向你保证,一旦战争结束,你的工厂依然会归还给你。德国将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工业强国。我们欢迎像你这样的人同我们合作。”
在家度假的日子里,托尼如饥似渴地观赏母亲在他离家的时候收藏的油画。他对那些大师的杰作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迷上了法国的印象派,如莫奈、雷诺阿、马奈和莫里索等:他们在托尼面前展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他买了油彩和画架,作起画来。他觉得自己画得很糟糕,仍然不愿意拿给任何人看。它们怎能和那些精美的杰作相比呢?
“你的门路很广,妈妈,给我们送几百架F4U型新海军战斗机来,想念你……”
“这个城市真是吵死人了。”戴维抱怨说。
赫尔·比勒先生坐在那儿,呷着苦咖啡。最后他说道:“我对这些都一无所知,现在搞政治活动是很危险的。但如你有意要帮助苦难的人,我在英国倒是有个叔叔,他得了一种可怕的消耗性疾病,医药费非常昂贵。”
我这就告诉他们,决定接受他们的条件。
“我要告诉你,”凯特对他说,“我是没有时间生病的。”
凯特正在办公桌前工作,布雷德·罗杰斯没有敲门便走了进来。她看到他脸上沉重的神情,便说道:“香农那桩买卖吹了吗?”
在公司不断扩大的同时,凯特建起了一些慈善基金会,为大学、教会和学校捐款。她的艺术藏品也在不断增加着。她购进了一些文艺复兴时期及以后的艺术大师的作品,如拉斐尔、提香、丁托列托和格雷科,还有一些巴罗克艺术风格的画,如鲁本斯、卡拉瓦乔和范戴克。据传,布莱克韦尔家藏品的价值,在世界上私人藏品当中是首屈一指的。那些藏品名声在外,只有应邀的客人才能一饱眼福。凯特不允许拍照,也不同新闻界讨论这些藏品。她与新闻界的交往有着严格的、丝毫不能改变的界限。布莱克韦尔家族的私生活是不公开的。仆人、公司的雇员都不准议论布莱克韦尔家里的事。当然要想完全没有谣传或者猜测是不可能的。凯特·布莱克韦尔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神秘人物。她是世界上最富有、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有关她的疑问可以提出上千个,但答案却寥寥无几。
她不明白戴维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来。比赛就是要赢,只有把别人打败了才叫赢。对她来说,这是再明白不过了。可戴维怎么弄不懂呢?戴维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但他缺少点什么,缺少一种欲望,一股去征服,去做最大、最好的激情。她的父亲有这种精神,她也有这种精神。凯特不是很清楚,从何时起,她有了那种精神。反正在她生命的某个时刻,公司成了主人,她成了奴隶,与其说是她拥有这家公司,倒不如说是公司拥有了她。
她大笑起来,说道:“当然不会啰,你怎么会提出这么傻的问题来呢?”
凯特喜欢同布雷德·罗杰斯共事。他四十六岁了,比凯特大两岁。他们这么多年已成了好朋友。凯特喜欢他,因为他对克鲁格-布伦特公司忠心耿耿。布雷德没有结婚,有好几个漂亮的女朋友。但慢慢地凯特觉察到他有一半是在爱着她。他不止一次有意作出了一些暗示。可她却宁愿让他们之间停留在工作关系上,只有一次她打破了这个界限。
凯特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准备弄个水落石出。
“岁月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很轻,凯特。”
以后的五年里,世界范围内的经济有着惊人的发展。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是在钻石和黄金的基础上缔造起来的。但如今它的产品已经多样化,并扩展到了全世界。业务中心已不再是南非了。公司最近又购买了一家出版集团、一家保险公司和一个五十万英亩的林场。
“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完全是英国人的宣传。是的,犹太人被送到劳动营里去了,但我以一名军官的身份保证,他们受到了应有的对待。”
布雷德开始经常同一个姑娘约会。每天晚上他深夜才归来,早上开会时面带倦容,心不在焉。这种情况对公司十分不利。一个月过后,他越来越不像话了,凯特决定采取措施。她想起戴维曾为了一个女人差点离开了这家公司。她不能让布雷德再发生这种情况。
凯特心里想,一定是个男孩。将来有一天,他要接管克鲁格-布伦特公司。
凯特勉强同意了。约翰·哈利是个瘦削、严肃的波士顿人,大约二十六岁,比凯特小五岁。
“我也想要你啊,布雷德。”
在欧洲,盟国的军队取得了几乎一连串的胜利。1944年6月6日,随着美国、英国和加拿大的部队在诺曼底联合登陆成功,盟国开始了对西欧的战役。一年之后,1945年5月7日,德国人无条件投降了。
“每个月五万美元。为了支付他的医疗费用,要设法先将钱存在伦敦,然后再将钱转到一家瑞士银行里去。”
第二天,觊特约见了一位有名望的德国商人,名叫赫尔·比勒。他五十开外,外貌非凡,面容慈悲,目光似乎深阅人间苦难。他们在班霍夫附近一家小咖啡馆里见了面。赫尔·比勒先生选中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的一张桌子。
“很——很好,谢谢,妈——妈妈。”
凯特知道,她失败了。
“他有权利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凯特想道,“但我怎么会让他犯如此可怕的错误呢?”
当托尼长大能外出旅行时,凯特在他学校放假时,趁出差之便,把他带到各地游玩。他特别喜欢博物馆,会一小时一小时地凝视着那些大师的绘画和雕塑。在家里,托尼照着墙上的油画描着画着,但他不好意思让他妈妈看自己的作品。
战争改变了他,凯特心里想道,托尼显得成熟多了。他留了一撇小胡子,肤色黝黑,体态健壮,看上去十分英俊。眼睛周围也出现了一些以前没有的皱纹。凯特心里十分肯定,这几年海外的生活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重新考虑他不来公司工作的决定。
她心里却在想着:他们对这家公司的要价,真他妈的太高了。他们知道我非常急于要这家公司。看来他们不会让步的。
1936年托尼十二岁生日那天,凯特从中东回来了。她非常想念托尼,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他。托尼在家里等他妈妈回来。她一见到他,就拼命拥抱他,“生日快乐,亲爱的,今天愉快吗?”
他们在一起时,玩得十分快乐。凯特是一大批房地产的女主人。她在棕榈滩和南卡罗来纳州购买了一些房子——在肯塔基州,买了一个种马场。她和托尼在假期里到这些地方玩了一遍。他们在纽波特观看了美洲杯帆船赛。在纽约,他们到德尔莫尼柯餐厅吃午饭;在广场酒店吃茶;在吕绍乌餐馆吃星期日晚餐。凯特对赛马很有兴趣,她的马场成了世界上最好的马场之一。当她的马参赛时,如遇上托尼放学回家,凯特就会把他带到赛场,他们坐在包厢里,托尼看到她母亲喝彩时,喊得嗓子都哑了,心里感到很不理解,他知道她的激动和金钱毫无关系。
他们搬到纽约已经一年。3月份,凯特感到身体不舒服,戴维劝她去看看医生。
“原来是这样。”他打量着她,“那托尼结巴时,你怎么办呢?凯特。”
“我可以作出安排。”
“当然我纠正他啰。”
“我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凯特小心翼翼地说,“克鲁格-布伦特有限公司在许多中立国和盟国都有工厂。要是有人能将难民送到那儿,我将为他们安排就业。”
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口吃得更厉害了。凯特决定找哈利大夫谈谈。医生检查完了之后,说道:“从身体上看,那孩子没什么问题。凯特,他是不是有些压力?”
凯特心里一阵高兴,“太好了,谢谢你。”
“有多贵?”
凯特在会后心里十分沮丧,深深地为她的国家而担忧。
“我不——不想管——管理它,妈妈,我对大生意和权力都不感兴趣。”
凯特欣慰地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心里一直很清楚,那只是暂时的,一种必须经过的阶段而已。医生也就这点本事!
“每个民族都有独特的贡献。要是黑人同白人混合在一起,他们有可能被同化。我们这是在保护他们。”
对日战争进行得很不顺利,日本轰炸机袭击了美国在关岛、中途岛和威克岛上的空军基地。1942年2月又占领了新加坡,接着又很快占领了新不列颠岛、新爱尔兰岛、阿德曼拉尔蒂群岛和所罗门群岛。麦克阿瑟将军被迫从菲律宾撤退。轴心国强大的武装部队正在慢慢地征服全世界,阴影笼罩着世界各地。凯特担心托尼会成为战俘,受到折磨。尽管她有权,有影响,但她除了祷告之外也无能为力。托尼写来的每封信都是一支希望的火炬,说明几个星期之前他还活着。“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们。”托尼写道,“俄国人还在坚持吗?日本兵是很残忍的,但你不得不敬佩他们。他们不怕死……”
星期三清晨,凯特便给哈利大夫去了电话。“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布莱克韦尔太太。”他高兴地说,“你怀孕了。”
他们在达克港享受宁静与安逸。他们去彭德尔顿和科芬商场买东西,在达克港商店喝冰激凌汽水。夏天,他们航行、远足或是参观画展。冬天滑雪、溜冰或是乘雪橇。他们也常坐在图书室里那个大壁炉前烤火。凯特给她的儿子讲述这个古老家族的往事。比如他的祖父和班达的故事,艾格尼丝夫人和她的姑娘们给托尼的祖母开送礼会的故事,等等。这是个多姿多彩的家族,一个值得骄傲和珍爱的家族。
在托尼假期结束的前几天,凯特给约翰内斯堡的公司经理去了电话。“托尼怎么样了?”
“我要你去沃顿金融及商学院读书。”凯特告诉托尼,“过两年,要是你还想当一名画家,你会受到我的祝福的。”凯特心里十分肯定,到那时托尼一定会转变的。她无法想象,她的儿子在完全可以领导世界上最惊人的一家大联合企业的时候,竟会选择靠在帆布上涂抹各种油彩来度过自己的一生。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她的儿子。
“祈祷吧,为我们大家祈祷吧。”
“鱼雷快艇在这里很起作用,那些小伙子个个是英雄……”
凯特肯定美国是不会袖手旁观的。罗斯福总统号召全国要做民主世界的大武库。1941年3月11日,“租借法”在国会最后获得通过。同盟国横渡大西洋的运输船队遭到了德国人封锁海面的威胁。德国潜水艇八艘为一组,击沉了几十艘同盟国船只。
“是,妈——妈妈。”
“不,我不是说——说业余爱好,妈妈。我要做一个画——画家。我已经考虑了很多很多,我要去巴——巴黎学习。我真的认为我可能有些天赋。”
“凯特,我早就爱上你了……”
他拥抱了凯特,然后说:“你一次比一次漂亮了。”
“噢,他很好,布莱克韦尔太太。你的儿子是个优等生,他——”
可是他心里仍然固执地想:我要当一名画家。
“南非真是个神——神奇的国家,妈——妈妈。他们带我乘——乘飞机去纳米比沙漠,就是爷爷从曾祖父范德默韦那里偷取钻石的地方。你知道吗?”
他不得不就这样忍耐着。
她感到心揪痛了一下。“哪儿?严重吗?死人了没有?”
小托尼学习便愈加努力,决不让他母亲失望。
“也许外出一段时间会对他有好处。是不是可以在某个地方找一所私人学校。”
预产期在12月。“我要在25日生,”凯特对戴维许诺道,“他将是我们的圣诞礼物。”
我可以中止谈判,等他们再来找我。但要是他们不来呢?那我就要失去这桩交易,我能冒这个险吗?
凯特往后退了一下,看了看他。过去她从未注意到他口吃过。“你怎么啦?托尼?”
大约两个月后,小批的犹太难民开始不断地抵达盟国境内。他们在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工厂里找到了工作。
“颜色,我在那——那里画——画了许多风景画。我不想离开,我想到那儿画——画画。”
“现在世界的贸易中心是在纽约。我们的总部应当在那儿。南非实在太远了。况且,我们现在有电话电报,可以在几分钟内就同我们的任何办事处取得联系。”
凯特感到她是生活在一个深渊的边缘。她每天被那些公司里的事务压得抽不出身。然而,每时每刻脑子深处都有一种恐惧感,生怕会收到关于托尼的可怕消息——他受了伤或者战死了。
凯特在南非安排了同几名高级官员的会晤。“这是一颗定时炸弹。”凯特对他们说,“你们这种搞法是在奴役八百万人民。”
然而这种想法却让这个十三岁的男孩惶惶不安。他的母亲不理解这一点。这些画永远不会真正地属于他,因为他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来得到它们。他下定了决心,要设法走自己的路,他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既想离开他母亲,可又舍不得离开。在她的周围,一切都是那么有趣,吸引人。她是旋风的中心,发号施令,买进卖出,生意做得大得吓人。她还带他去一些奇妙的地方,让他结识一些有趣的人物。她是个令人敬畏的大亨,托尼为她感到无比自豪。在他的眼里,她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女人。他心里难过的是,只要在她的面前他总是口吃。
对凯特·布莱克韦尔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无疑是个好机会。全世界都短缺军火和物资,而克鲁格-布伦特公司却可以为他们提供这些物品。公司有一个部门专门为军队提供装备,另一个部门负责为民用服务。公司的工厂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地生产着。
她大笑起来,“我老了,再过几年就要四十岁了。”
她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你现在的计划是什么,儿子?”凯特问道。
“我的上帝,凯特,你还想要多少?”
凯特的脑子里翻腾着,托尼想要从事的工作竟会是这样无用的事。她所能说的话只是:“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凯特也很关心班达。报上常看到他的消息。南非的报纸称他为“变色龙”。在他们的报道中,也不得不流露出一丝敬佩。他常化装成劳工、车夫、清洁工等来逃避警察的追捕。他组织了一支游击队。因而他是警察通缉的头一名要犯。在《开普敦时报》上有报道说,一个黑人村庄里的示威者们把他抬在肩上,上街游行,庆祝胜利。他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给学生们演讲。而当警察得到消息赶来追捕时,班达总是销声匿迹了。据说有成百上千的朋友和追随者做他的警卫工作。他每天晚上都换地方睡觉。凯特知道,什么样的情况也不能让他停止工作,除非死去。
凯特对他说:“将来有一天,所有的这些画都是属于你的,亲爱的。”
一个小时后,孩子出世了,早产了两个月。凯特给他起名叫安东尼·詹姆士·布莱克韦尔。这是按戴维父亲的名字起的。凯特心想,我为了我自己而爱你,我的儿子,也为了你父亲而爱你啊。
“我的上帝,你吃醋了!”他高兴地笑着,“把她忘了吧,我再不见她了,我保证。”
“太太,看不出任何口吃的迹象。他完全正常。”
1942年8月7日,盟国在太平洋首次反攻。美国海军陆战队在所罗门群岛中的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此后他们就不断推进,夺回日本人占领的岛屿。
凯特原计划一个人去巴黎购买一家进出口公司,但在最后一刻,她决定要布雷德陪她一道去。他们抵达的那一天,白天出席许多会议,晚上两人一道去大威福餐厅吃晚饭。后来凯特建议布雷德到她的乔治五世饭店套房里,一起研究一下有关新公司的报告。当他到来时,凯特身着透明丝织睡衣正等待着。
“要是德国人打败了怎么办?”
“时间就像沙漏里的沙子,会流完的。”
凯特给萝实学院的女院长打电话:“我想了解一下托尼的情况。”
“15号开始注册。”
他长得很甜,聪明有趣,并且有几分腼腆,人们觉得很可爱。凯特为自己的儿子感到十分自豪。他在班上总是第一名。“你把他们都甩在后面了,是吗?亲爱的。”她大笑着,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
纽约是个令人激动的新世界。以前几次来这里时,凯特就感觉到了这个城市迅速跳动的脉搏。住在这个地方,就像掉在发育的中心一样,地球似乎转动得更迅速了,一切都以更快的节奏进行着。
凯特被这话惹火了。“如果托尼真的像你所认为的那样,有心理上的问题,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决不是他母亲引起的。我疼爱他,他也知道,我把他看作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
“你知道我最——最喜欢什么吗?”
“过得愉快吗?亲爱的。”
“这不是奴役,布莱克韦尔太太。我们这是为了他们好。”
那天下午,她取消了一次董事会议,早早回家了。托尼在他的房间里做功课。
一天夜里,凯特把戴维推醒,“亲爱的,我们把公司的总部迁走吧。”
凯特每天都收到关于她儿子的报告。他被带到一座金矿里参观。在钻石矿区里参观了整整两天。他还被领着参观了克鲁格-布伦特公司的一些工厂。此外又到肯尼亚作了一次狩猎旅行。
第二天上午,凯特回到了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