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挂念秋好皇后,对夕雾说:“昨夜的风大得可怕,不知皇后那里有否可靠的侍卫?”便派夕雾持信前去慰问。信中说道:“昨夜朔风咆哮,不知皇后曾否受惊?我在大风中患了感冒,不堪其苦,正在调养,未能亲来问候为歉。”夕雾持信而去,通过中廊的界门,来到秋好皇后院中。在朦胧的晨光中,他的姿态潇洒而优美。他在东厅的南侧站定了,观看皇后居室,但见格子窗只开两扇,众侍女卷起了帘子,在幽暗的晨光中坐着,有的靠在栏杆上,尽是青年女子。那落拓不羁的样子,虽然缺乏礼貌,但在模糊的微光中,各种打扮都很美妙。皇后叫几个女童走下庭院去,在许多虫笼中加露水。女童们身穿紫菀色或抚子色等深深淡淡的衫子,外罩黄绿色的汗袗,颇合时宜。四五人联合成群,持着各种各样的笼子,在各处草地上走来走去,选择最美丽的抚子花枝,折取了拿回来。在迷离的朝雾中,这景象非常艳丽。
秋好皇后的庭前,今年种的秋花比往年更加出色。各种秋花都齐备,处处设有雅致的篱垣,有的用带皮枝条修成,有的用剥皮枝条修成。同是一种花,这里的特别鲜妍:枝条的形状、花的姿态,以及朝夕带露时的光彩,都与寻常不同,像珠玉一般辉煌。看了这片人造的秋野的景色,又教人忘记了春山之美,但觉凉爽快适,神往心移。讲到春秋优劣之争论,自昔赞美秋景之人居多。因此从前颂扬紫姬园中有名的春花那班人,现在又回过头来称道秋好皇后的秋院了。这正与世态炎凉相似。秋好皇后归宁在家,欣赏这秋院美景之时,颇思举行管弦之会。但八月是她的父亲已故前皇太子的忌月,不宜作乐。她深恐花期过时,便朝朝暮暮赏玩这些日益繁茂的秋花。不料天色大变,朔风忽起,今年比往年更加猛烈,各种好花都被吹得枯落。连不甚爱花的人,也都惊叫:“啊呀,不得了啊!”何况秋好皇后。她看见草上之露像碎玉一般零落,觉得伤心惨目,恨不得像古歌中所咏的,用一只宽大的衣袖来遮住了秋空的朔风。天色渐暮,四周昏暗,不见一物。朔风越来越紧,气象阴森可怕。格子窗都已关闭,秋好皇后笼闭一室,心中只是挂念庭中的秋花,独自悲伤叹息。
夕雾回到南院,看见格子窗都已打开。又见昨夜恋恋不忍舍弃的那些花,现已尽行枯落,被吹得不知去向了。他从正阶拾级而上,将回书呈与父亲。源氏拆看,但见信上写道:“昨夜我像小孩一般害怕,巴望你派人来此防御风灾。今晨得信,心甚喜慰。”看毕说道:“皇后胆怯得厉害啊!不过,像昨夜那种模样,室内只有女人,的确是害怕的。她想必在怪我疏慢了。”便决定立刻前去探望。他想换件官袍,便撩起帘子,走入室内,把低矮的帷屏拉在一旁。夕雾望见帷屏旁边略微露出一个袖口,想必是紫姬了,不禁胸中别别地跳起来。他自己觉得可恶,连忙回转头去向外面看。源氏照照镜子,低声对紫姬说道:“中将在晨光中,姿态很漂亮呢。他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我就觉得他美满无缺,怕是父母爱子的痴心吧?”想必他对镜自视,觉得自己的相貌永远青春不老。他又说:“我见了皇后,总觉得有点儿拘束。此人风姿虽不特别惹人注目,但气品异常高超,令人望而却步。她确是个优雅婉娈的淑女,而性情又很坚贞。”走出门来,看见夕雾正在坐着出神,一时连父亲出来都不觉察。他很机敏,立刻心有所感,回进房里,便问紫姬:“昨天狂风发作时,中将看到了你么?那门开着呢。”紫姬脸红了,答道:“哪有这等事!走廊里一点人声也没有。”源氏自言自语地说:“我总觉得奇怪。”就带着夕雾出门。
源氏辞别玉鬘,就到东院去探望花散里。大概是今天早上骤寒,因而忽然想起了寒衣,花散里身边聚集着许多长于裁缝的老年侍女。还有几个青年侍女,把丝绵绑在小衣柜似的东西上,正在拉扯。非常美丽的枯叶色绸缎,和颜色新颖的珍贵的绢,散置在一旁。源氏问道:“这是中将的衬袍么?今年宫中不举办秋花宴。朔风如此猖獗,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这个秋天真是大杀风景啊!”他不懂得她们在缝什么衣服,但觉各种织物色彩都很美丽,想道:“此人对于染色一道,本领不亚于紫姬呢。”她替源氏缝的官袍,是中国花绫的,用这时节摘取的竹叶兰的汁水淡淡地染成,色彩非常雅观。源氏说:“给中将的衣服染成这色彩吧。少年人穿这种色彩的衣服,倒很好看呢。”谈了些这一类的话,就回去了。
源氏问夕雾:“中将你是从哪里来的?”夕雾答道:“我在三条邸内问候外祖母。他们告诉我说,大风厉害得很。我不知道这里怎样,心甚挂念,所以前来探望。外祖母在那边很寂寞。她年纪一大,反而像小孩了,听见风声害怕得很。所以我还想去陪伴她呢。”源氏说:“你早点去吧。返老还童,是世间不会有的事。然而人老起来,都会变得像小孩一样。”他也挂念这位老岳母,便叫夕雾带一封信去慰问。信中说道:“天候如此恶劣,教人甚是担心。有这个朝臣伺候在侧,可以放心。万事吩咐他做可也。”夕雾不管途中狂风刮面,立刻回三条邸去。这位公子为人甚是忠实,每天到三条邸及六条院问候,没有一天不拜见外祖母和父亲。除了禁忌日子不得不在宫中值宿之外,即使是公事和节会繁忙之日,亦必亲赴六条院及三条邸请安,然后回到宫中。何况今日天气恶劣,自然必须在狂风中东奔西走。这一片孝心深可嘉许。
源氏走进秋好皇后帘内去了。夕雾中将看见走廊门口有许多侍女坐着,便走近去,和她们闲谈说笑。但因心事重重,神色沮丧,不像往日那样活泼。不久源氏辞别皇后,立刻到北院去探望明石姬。这里没有干练的家臣,但见几个熟练的做杂务的侍女在庭中草地上走来走去。其中有几个女童,身穿美丽的衬衣,态度随意不拘。明石姬爱好龙胆和牵牛花,曾经用心栽植。如今这些花所攀附的短篱,都已被风吹倒,花也零落了,这些女童正在收拾整理。明石姬愁绪满怀,独坐在窗前弹筝,听到了源氏的前驱人的呼声,便起身入内,在家常服上加一件小礼服,以示礼貌。足见此人用心之周到。源氏入内,就在窗前坐下。他只探问了些风灾情况,便匆匆辞去。明石姬意甚怏怏,独自吟道:
刻刻相思不忘君。”
天色向晓,风势稍静,但阵雨陆续不绝。家臣们互相告道:“六条院里的离屋吹倒了!”夕雾闻之,吃了一惊,他想:“在此风势猖獗之时,六条院的高楼大厦之中,只有父亲所居之处警卫森严,可以放心。东院的继母那里人手稀少,定然非常恐慌。”他便在曙色苍茫中前去探望。途中冷雨横吹,侵入车中。天空暗淡,景色凄惨。夕雾觉得心情有些怪异,想道:“为了何事呢?难道我心中又添了一种相思?”忽念此乃不应有之事,便自己申斥:“可恶,荒唐之极!”于是一路上东想西想,向六条院前进,首先来到了东院的继母那里。花散里恐怖得很,愁容满面。夕雾百般慰藉,又召唤家人,吩咐他们把各损坏之处加以修缮。然后再赴南院参见父亲。
正在此时,源氏从西厅里拉开纸隔扇,走出来了。他说:“真不好受,这样厉害的风!把格子窗都关起来吧。生怕有男客来探望。外面望进来都看得见呢。”夕雾再走过来一看,但见源氏正在对紫姬说话,带着微笑向她注视。他觉得这个人不像是他的父亲,年轻而貌美,竟是一个盛年男子。紫姬也正值青春年华,真是一对十全无缺的佳偶。他看了不禁真心地叹羡。但这渡廊东面的格子窗也已被风吹开,他站立的地方很显著。他害怕起来,立即退去。于是装作刚才来到的样子,走向檐前,咳嗽一声。源氏在里面说:“果然不出我所料,有人来了。外面望得见呢。”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边门开着。夕雾想道:“多年以来,我从未见过这位继母一面。有道是:大风吹得岩石起,的确不错。我托大风之福,看到了防范如此周密的美人,真乃稀世的幸运啊!”这时候许多家臣赶到了,报告道:“这风大得可怕!是从东北方吹来的,这里可保无事。马场殿和南边的钓殿有些儿危险。”大家扰扰攘攘地从事防御。
“微风一阵经芦荻,
请看随风折腰的细竹。”也许听错,但总之是不堪入耳的。
夕雾来到外祖母太君那里,但见外祖母正在静静地修行佛法。也有许多姣好的青年侍女在这里服侍,但姿态、相貌和服装等,都比不上兴盛的六条院里的众侍女。倒是几个相貌美丽的尼姑,身穿灰色衣服的消瘦姿态,与这地方十分调和,颇有幽寂之趣。内大臣来参见太君了,室内点起灯来,母子二人从容晤谈。太君说:“我许久不见孙女了,好苦闷啊!”说罢哭个不住。内大臣说:“这几天内我就叫她来参见吧。她自讨烦恼,消瘦得怪可怜的。实在,要是能够的话,最好不生女孩。处处要叫人操心呢!”他说这话时怒气尚未消解,还不免耿耿于怀。太君甚是伤心,也不恳切地盼望云居雁来了。内大臣乘便告道:“不瞒你说,最近我又找到了一个不成样子的女儿,弄得我没有办法呢。”他愁眉苦脸地说过之后,又笑起来。太君说:“哎呀,哪里有这等话!既然说是你的女儿,难道会不成样子么?”内大臣说:“正因为是我的女儿,所以教我为难。我总想带她来给太君看看呢。”他的话大致如此。
太君见夕雾来了,不胜欢喜,又甚放心。对他说道:“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不曾遇见过如此狂暴的风呢!”说时全身发抖。此时但闻院中大树枝条被风吹折之声,非常可怕。甚至有的房子瓦片全被吹散,一片不留。太君对夕雾说:“且喜在这狂风中,你平安地来到了我身边。”太君年轻时代,身边非常热闹,现在冷静了,全靠这个外孙来聊慰岑寂。真可谓人世无常!其实她家现在并不衰败,只是内大臣对她的关怀,比前稍稍疏慢而已。夕雾听了一夜怒吼的风声,心中不由得感到凄凉。他一向恋恋不舍的那个人,现已退避一旁;而昼间所窥见的那个人的面影,却一直使他不能忘怀。他想:“这到底是什么用心?我难道起了不应有的念头么?真可怕啊!”他努力自制,把心移转到别的事情上去。然而那面影又不知不觉地出现在心头。他又想:“这实在是个空前绝后的美人!父亲有了这如花美眷,为何又娶东院那个继母来与她并肩呢?这继母全然比不上那继母,而且越发相形见绌,真倒霉啊!”由此可知源氏心地甚是厚道。原来夕雾为人很规矩,对紫姬决不存非礼之心。但他总是希望:可能的话,也娶一个这样的美人,和她朝夕相对,则有限的生命也可稍稍延长。
紫姬的庭院内正在栽种花木,朔风来得如此猛烈,教这些“疏花小萩”难于禁受。花枝处处折断,叶上的露水全都吹落了。紫姬坐在窗内凝望。源氏正在四边小女公子房中。此时夕雾中将前来问候了。他无意中从东边渡廊的短屏上向开着的边门里一望,看见室内有许多侍女,便默不作声,在短屏旁边站定了。为了朔风太大,室内的屏风都折叠起来,搁在一旁,因此从外边可以望见厢房内部。但见有一个女子坐着,分明不是别人,正是紫姬本人。气度高雅,容颜清丽,似有幽香逼人。教人看了,联想起春晨乱开在云霞之间的美丽的山樱。娇艳之色四散洋溢,仿佛流泛到正在放肆地偷看的夕雾脸上来。真是个盖世无双的美人!一阵风来,把帘子吹起,众侍女连忙扯住,这么一来,引起紫姬嫣然一笑,那模样越发可爱了。紫姬怜惜群花遭殃,舍不得离开它们回房中去。身边许多侍女,姿色也各尽其美,然而完全不在夕雾眼中。他只是想道:“父亲严加防范,不许我与这位继母接近,原来是她的相貌生得如此动人之故啊!他考虑得非常周到,深恐我见了她会起不良之心。”想到这里,不禁害怕起来,立刻转身离去。
“但使芳菲能受露,
他把这首诗系在一枝被风吹折的苓草上。侍女们说:“交野少将的情书是系在和信纸同样颜色的花枝上的。你的信纸是紫色的,怎么系在绿色的苓草上呢?”夕雾答道:“色彩配合等事,我是不懂得的呀。那么,教我选用哪处田野里的花呢?”他对这些侍女不多说话,亦无放任不拘的举止,真是个循规蹈矩的高尚人物。夕雾又写了一封信,一起交付一个叫做右马助的侍女。右马助对一个美貌的女童和一个亲近的随从悄悄地说了几句话,便把信交付他们。众青年侍女看到这光景,大家猜疑起来,不知道这信是写给谁的。
“暴乱西风无赖甚,
此时玉鬘身边并无别人走来,只有她和源氏二人窃窃私语。不知这么一来,源氏忽然面孔一板,站起身来。玉鬘吟诗道:
“昨宵云暗风狂吼,
夕雾随伴父亲巡回访问了许多不易对付的女人,心中不免沉闷。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应该写一封信。还不曾写,而太阳已经高升。他便来到小女公子那里。乳母对他说道:“小姐还在夫人房里睡觉呢。她昨夜被大风吓坏了,没有睡好,今朝还不曾起身。”夕雾说:“昨夜的风可怕得很,我本想到这里来值宿,好当警卫。只因太君很胆小,我只得去陪伴她。小姐的娃娃房间有没有被风损坏?”他这一问,使得众侍女都笑了,答道:“这个房间么?用扇子扇一阵风,小姐也害怕,何况昨夜那种狂风。我们保护这个房间,吃力得很呢。”夕雾问道:“有没有不很讲究的纸张?还有,你们所用的砚台请借用一下。”一个侍女便从小女公子的橱里取出一卷信纸,放在砚盖里交给他。夕雾说:“这个太高贵了,给我用不敢当呢。”但他想起了小女公子的母亲身份低微,则又觉得不足重视,便写信了。这信纸是紫色的,染成上深下渐淡。夕雾用心磨墨,又仔细察看笔尖,然后郑重其事地一挥而就,样子很优雅。然而因为研习汉学,作风有些怪癖,那首诗不免缺乏风趣:
西厅里的玉鬘慑于风威,一夜不曾合眼。因此早上起得迟了,此时还在对镜理妆。源氏吩咐前驱人不要大声喝道,悄悄地走进玉鬘房中。屏风等都已折叠起来,四周什物零乱。日光明亮地射进室内,照得玉鬘的芳姿更加清楚了。源氏偎傍着她坐下来,以慰问风灾为借口,照例叨叨絮絮对她说了许多情话。玉鬘讨厌不堪,恨恨地说道:“你老是讲这些难听的话,我真想教昨夜的风把我吹走,吹得不知去向才好。”源氏笑容可掬地答道:“教风吹走,太轻飘了。你被吹去,总有个着落的地方吧。可知你渐渐有了离开我的心思了。这也是理之当然。”玉鬘听了这话,觉得自己想到便说,未免太直率了,也就莞尔而笑,那笑容异常艳丽。她的面庞像酸浆果那样丰满。垂发中间露出来的肤色非常美丽。只是眼睛笑的模样反而损害了气品的高雅。此外全无一点可非难之处。夕雾在室外,听见源氏与玉鬘谈得很亲昵,很想看一看玉鬘的容颜。屋角的帘子里面虽然设着帷屏,但因大风之故,已经歪斜,把帘子略微揭开些,里面没有遮蔽,可以很清楚地窥见玉鬘之姿色。他看见父亲分明是在调戏这姐姐,想道:“虽然是父亲,但姐姐已经不是可以抱在怀里的婴儿了!”便注目细看。他深恐被父亲察觉,拟即退去。但这景象太奇怪了,使他不肯不看。但见玉鬘坐在柱旁,面孔略微转向一旁。源氏把她拉过来,她的头发便披向一边,波浪一般荡动,甚是美观。她脸上显出嫌恶痛苦之色,然而并不坚拒,终于和颜悦色地靠近父亲身边。可见是向来习惯如此的。夕雾想道:“啊呀呀,太不成样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父亲在色情上无孔不入,因此对于这个不在身边长大的女儿,也会起这种念头。怪不得这样亲密。可是,啊呀!成个什么样子呢!”他觉得自己这样想也很可耻。他又想:“这女子相貌真漂亮!我和她虽说是姐弟,然而并非同胞,血缘较远,我对她也不免发生恋情。”他觉得此人比较起昨日窥见的那人来,自然略逊一筹。然而令人一见便觉可爱,则又不妨说是并驾齐驱。他忽然想起:此人的姿色好比盛开的重瓣棣棠花,带着露水,映着夕阳。用春花来比喻,虽然与这季节不符,但总有这样的感想。花的美色有限,有时还交混着不美的花蕊。而人的容颜,其美实在是无物可以比拟的。
源氏亲自来开格子窗。夕雾觉得不宜太近,连忙退向一旁。源氏见了夕雾,便问:“怎么样?昨夜你去陪伴太君,她一定很高兴吧?”夕雾答道:“正是。太君遇到一点儿事情,就淌眼泪,真可怜啊!”源氏笑道:“太君春秋已高,在世之日无多了。你该竭诚地孝敬她。内大臣对她照顾不周,她常常诉苦呢。内大臣极爱体面,喜欢豪华阔绰。因此他的孝行也注重表面堂皇,欲使见者吃惊赞叹。然而没有深挚的孝心。虽然如此,他心中毕竟见识丰富,是个非常贤明的人。在这江河日下的末世,他的才学可说是优秀无比的了。做一个人,要全无缺点,是很难的。”
忽闻有人叫道:“小姐回来了!”众侍女手忙脚乱,赶快把帷屏张起来。夕雾想把这小女公子的相貌和昨日及今晨所窥见的两个如花美眷比较一下。他平日不喜欢做此种事情,但今天顾不得了,把上半身钻在边门口的帘子底下,身上披着帘子,从帷屏的隙缝里窥探。正好望见小女公子从有遮掩的地方向这边走来,一晃而过。因众侍女纷纷来去,不大看得清楚,心甚懊恼。但见小女公子身穿淡紫色衣服,头发还没有长得同身体一样长,末端扩展如扇形。身材小巧玲珑,教人觉得可爱可怜。夕雾想道:“前年我还能偶然和她见面;现在比起那时来,她长大而美丽得多了。何况将来到了盛年,不知长得多么可爱哩。”倘把以前窥见的紫姬比做樱花,玉鬘比做棣棠,那么这小女公子可说是藤花。藤花开在高高的树梢上,临风摇曳的模样,正可比拟这个人的姿态。他想:“我很想随心所欲地和这些美人朝夕相见。照关系而论,本来是可以的。无奈父亲在处处严加防范,教我好恨啊!”他虽然性情忠厚,此时也不免心驰神往了。
狂风不损女萝花。
直将吹损女萝花。”
夕雾听不清楚。源氏重吟一遍,他方才约略听到,觉得又是可恨,又是可喜。他想窥看到底,但如此迫近,恐被发觉,只得退去。源氏的答诗是:
也教离人独自伤。”
源氏的卧室的格子窗尚未打开。夕雾便靠在卧室前的栏杆上,向庭中眺望。但见小山上的树木已被吹倒,许多枝条横卧在地上。各处草花零乱,更不待言。屋顶上的丝柏皮、瓦片,以及各处的围垣、竹篱,都被吹得乱七八糟。东方略微透露一点曙色,庭中的露水发出忧郁的闪光,天空中弥漫着凄凉的朝雾。夕雾对此景象,不觉流下泪来。连忙举袖拭泪,然后咳嗽几声。但闻源氏在室内说道:“这是中将的声音呢。天还没亮他就来了么?”他就起身,对紫姬说些话。听不见紫姬的答话,但闻源氏笑着说:“如此辜负香衾,从来不曾有过。今天使你不快,我很抱歉。”两人相与谈话,十分情投意合。夕雾听不见紫姬的答话,但从隐约听到的调笑的语调中,可以察知这一对夫妻的恩爱。他便倾听下去。
一股香气从室中随风飘来,是一种特等侍从香的气味。可知皇后正在起身更衣,想见气品十分高雅。夕雾有所顾忌,不便立刻打扰。过了一会,方始缓步低声,走上前去。众侍女看见了他,并不惊惶失措,只是大家退入室内。原来秋好皇后入宫之时,夕雾还是个童子,常常出入帘内,彼此互相熟悉。因此众侍女见了他并不回避。夕雾将源氏的信呈上。他所认识的侍女宰相君和内侍,大约就在皇后身边,她们唧唧哝哝地私语了一会。夕雾看到皇后居室的光景,觉得虽然与南院不同,亦自有其高贵的气象,使他心中发生种种意念。